上尉的女兒(二)

第四章決斗

好吧,請!擺好你的架勢,

看我一劍刺穿你的身子。

克尼亞什甯①

①引自克尼亞什甯的喜劇《怪物》。

幾個禮拜過去了,我在白山炮台過的日子,對我來說不但變得可以忍受,甚至還相當愉快。司令一家人待我象親人一般。這對老夫妻卻原來是最可尊敬的人。伊凡-庫茲米奇是從士兵的孩子提升為軍官的,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純樸的人,為人十分正直和善良。他老伴指揮他,這正好符合他那懶散的脾氣。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把公務當成私事,她指揮整個炮台象是指揮自己小房子那樣精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我面前很快就不再認生。我跟她混熟了。我發覺她是個懂事的、敏感的姑娘。不知不覺之間,我愛上了這善良的一家子,甚至對伊凡-伊格納季奇,那個獨眼龍駐防軍中尉也產生了友誼。希瓦卜林曾經無事生非,編派他跟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似乎關系曖昧,這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但是,希瓦卜林對此卻毫無內疚。

我被提升為軍官。我的公務不重。在這個神靈庇護的要塞里,沒有檢閱,沒有演習,也沒有崗哨。要塞司令心血來潮偶爾也教教士兵。不過,他還是不能夠使他們分清楚左邊和右邊,雖然他們中有不少人為了不犯這個大錯,每次轉身之前總得在胸口劃個十字。希瓦卜林有幾本法文書。我借來閱讀,這引起我對文學的興趣。每天早上我閱讀,練習搞點翻譯,間或還做做詩。午飯大都在司令家里吃,在那里消磨一天剩下的時間。晚上,蓋拉西姆神父和他夫人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有時也來司令家坐坐。這位神父太太是個這一帶的包打聽。我跟亞-伊-希瓦卜林幾乎天天見面。可是,他的談吐越來越使我不愉快。他對司令一家經常不斷的嘲笑,特別是針對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挖苦話,我聽了覺得很不是味。要塞里此外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往來。而我也並不希望有別的往來。

雖然有那些謠言,但巴希基爾人並沒有叛亂。我們的要塞周圍平安無事。但是,突然爆發的內訌把和平給破壞了。

我前面已經說過,我在弄文學。我的創作經驗,在當時還是相當不錯的,幾年後,亞曆山大-彼得洛維奇-蘇馬羅可夫①還大加贊賞。一天,我寫了一首自己頗為得意的歌子。大家都知道,有時作者借口征求意見,實則希望得到別人的贊揚。因此,我把那首歌子抄了,拿給希瓦卜林看,他是要塞內唯一能評價詩作的人。解釋幾句以後,我便從兜里掏出筆記本並向他朗誦了如下的詩句:

①蘇馬羅可夫(1718-1777),俄國詩人。

我要消滅這愛情,

我要強迫自己忘掉她的倩影,

唉,瑪莎!我避之猶恐不及,

沖破情網,心境方能自在清靜。

但那雙眼睛啊將我盅惑,

時時美目流盼,脈脈含情,

弄得我六神無主,

攪得我永遠不得安甯。

你分明知道我在受苦刑,

瑪莎!可憐可憐我吧!

你分明看到我今生的厄運,

我被你俘虜了,如許情深!

你看怎麼樣?我問希瓦卜林,等他贊揚,好似領受必定會賞賜的禮品一樣。但是,非常令人失望,希瓦卜林一反他平日寬容俯就之態,斷然宣布,我這支歌寫得不好。

為什麼?我問他,不露出失望的神色。

因為,他回答,這類詩,只配我的老師華西里-季里洛維奇-特列佳可夫斯基①去寫,這首詩也使我想起他的豔情詩。

①特列佳可夫斯基(1703-1789)俄國詩人,他的詩矯揉造作,晦澀難懂。

他當即從我手里取過筆記本,接著便毫不容情地一字一句進行分析,盡情嘲弄,極盡挖苦刻毒之能事。我受不了,從他手里奪過筆記本,對他說,從今以後,我的作品不再給他看了。對這個威脅,希瓦卜林一笑置之。

走著瞧吧!他說,但願你恪守自己的諾言。詩人渴望別人聽他的詩,就象是伊凡-庫茲米奇每餐要喝一瓶燒酒一樣。可是,你向她吐露衷情、宣泄愛情的苦悶的這位瑪莎又是誰呢?莫不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嗎?

跟你不相干!我皺著眉頭回答,不管這個瑪莎是誰。

我不願聽你的高見,也不准你瞎猜。

啊哈!自鳴得意的詩人卻原來是個謹小慎微的情郎哩!他接著往下說,我卻越來越冒火了。不過,請聽我友好的勸告,倘若你想馬到成功,那麼,我建議你別指望詩歌會起作用。

這是什麼意思,先生,請你解釋。

好!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你想要瑪莎-米龍諾娃黃昏時候來遷就你,那麼,你不必獻上什麼豔情詩,送她一對耳環就得了。

我周身的血沸騰了。

為什麼這樣看她?我問,抑制著一腔怒火。

因為,他回答,魔鬼似的冷冷一笑,我憑個人經驗得知她的脾氣和習性。

你造謠,下流坯!我氣得發狂,叫起來,你撒謊,真無恥!

希瓦卜林臉色變了。

這件事你休想逃掉,他說,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我要跟你決斗。

隨你便,隨時奉陪!我說,心里著實高興。這時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我當即去找伊凡-伊格納季奇,看見他手拿針線坐在那里。奉司令夫人之命,他正用針線穿磨菇,以備吹干冬天吃。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見了我,說道,歡迎!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有何貴干?斗膽請問。

我三言兩語向他解釋,說我跟亞曆克賽-伊凡內奇鬧翻了,特來請他,伊凡-伊格納季奇作我的決斗的證人。伊凡-伊格納季奇專心聽我說話,獨眼睜得大大的,盯住我。

您是說,他對我說,您想刺殺亞曆克賽-伊凡內奇,您想要我在場作證,是嗎?

一點不錯。

做做好事,彼得-安德列伊奇!虧你想得出!你跟亞曆克賽-伊凡內奇鬧翻了嗎?沒什麼大不了!罵一頓不就完了。他罵你,你就罵他!他對准你臉罵,你就對准他耳朵罵,對准別的地方罵也行——然後各自走散,我們再來調解糾紛,不就得了。可你不這麼想,硬要去刺殺這個身邊的人。斗膽請問,那是好事嗎?把他殺死倒也罷了,我對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也沒有什麼好感。要是他一劍把你刺穿呢?那又象個啥玩意兒?誰吃大虧,斗膽請問?

這位明白事理的中尉一番慷慨陳辭沒有打動我。我堅持自己的打算。

隨你的便!伊凡-伊格納季奇說,去做你能做的事吧!但為什麼要我去做證人呢?根據哪一條?斗膽請問。打架的事,誰沒見過?謝天謝地!我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都打過仗。那些事我真看厭了。

我好歹把證人的任務對他交代了一下,但伊凡-伊格納季奇怎麼也弄不明白。

隨你咋辦!他說,如果要我參與這件事,那我得盡我的職責的本分,去報告伊凡-庫茲米奇,說是在要塞里有人策劃反對公家利益的罪行,請司令考慮是否采取必要措施……

我嚇了一跳,請求伊凡-伊格納季奇千萬別報告司令。我費了許多唇舌才說服他。讓他發誓以後,我才放心離開他。

象平素一樣,這天晚上我是在司令家里消磨的。我使勁裝出快快活活和心平氣和的樣子,以免引起懷疑,省得被啰哩啰嗦地盤問。有的人處在我這種境地,總免不了要吹噓自己如何鎮定自若。可是,我坦白承認,我沒有那種能耐。這一晚我分外情意纏綿和心悸魂動。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比平素更喜歡我。一想到今晚可能是最後一次看到她了,她在我心目中便顯得格外動人。希瓦卜林也來了。我把他領到一旁,把我跟伊凡-伊格納季奇的談話告訴了他。

咱們何必要證人呢?他對我干巴巴地說,沒有他們,照樣干!

我們約好在要塞邊上的干草垛後面決斗,時間是明日早晨六點到七點。我們交談著,表面很友好,以致伊凡-伊格納季奇一時高興,泄露了天機。

早該這樣啦!他喜形于色地對我說,好的爭吵不如壞的和平,雖然面子不好看,但確保身體健康。

怎麼,伊凡-伊格納季奇,司令夫人趕忙追問。這時她正在屋里擺紙牌卜卦,我沒聽清。

伊凡-伊格納季奇看到我不滿的神色,同時又記起了自己的諾言,他便慌了手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希瓦卜林走上前來給他解圍。

伊凡-伊格納季奇是表揚我們講和了。

可你跟誰吵了架,我的少爺?

我跟彼得-安德列伊奇大鬧了一場。

干嗎?

真是小事一樁:為了一首詩。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

真好意思吵架,為了一首詩!……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

是這樣:彼得-安德列伊奇前不久寫了一首詩,今天他當著我的面唱起來,我便也哼了一首心愛的歌。上尉的女兒呀!

半夜里請別出門游蕩!……①

①詩句引自十八世紀俄國民間文學專家柏拉赫所編的《俄國歌曲集附樂譜》。

我們就吵將起來,彼得-安德列伊奇起初發火了,但他後來也想通了,各有各的自由,隨他愛唱什麼歌。事情就這樣完了。

希瓦卜林真不要臉,差點氣得我發狂。但是除了我,誰也聽不懂他的話里機帶雙敲,至少誰也沒有在意。大伙的談話從歌詞扯到詩人。司令指出,文人無行,並且他們都是不可救藥的酒鬼。他勸我不要再寫詩了,因為寫詩妨礙公務,並且決不會有好下場。

希瓦卜林在座,我感到難以忍受。我不久就向司令和他全家道別。回到家,我抽出佩劍看了看,試了試它的鋒刃,然後躺下睡覺,吩咐沙威里奇明早六點來鍾叫醒我。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我站在草垛後等我的對手。不久他也到了。

可能會發覺我們。他對我說,得趕快才行。

我們脫掉軍服,只穿坎肩,拔劍出鞘。正在這時,草垛後面突然冒出伊凡-伊格納季奇,還有五個老兵。他要我們去見司令。我們只得倒黴地聽從。士兵們把我們圍了。我們只得跟隨伊凡-伊格納季奇向要塞走去。他走在前頭,雄赳赳,神氣活現。

我們走進司令的房子。伊凡-伊格納季奇打開門,鄭重其事地報告:到!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迎著我們走過來。

哎呀!我的兩位少爺,你們干了什麼好事?象話嗎?為了什麼?在咱們要塞里居然要殺人!伊凡-庫茲米奇!馬上把他們關禁閉!彼得-安德列伊奇!亞曆克賽-伊凡內奇!把你們的劍交出來,交出來!巴拉莎!把這兩把劍拿到倉庫里去封存起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沒料到你居然會這樣。你怎麼不害臊呢?亞曆克賽-伊凡內奇倒莫管他。他本來就因為殺人罪從近衛軍里被趕了出來,他連上帝也不信。可你呢,你也要走這條道嗎?

伊凡-庫茲米奇完全同意他老伴的意見,他宣布說:你聽我說,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說出了真理。決斗在軍事刑法典里是正式禁止的。

這時巴拉莎從我們身上把兩把劍取下來,送交倉庫。我忍不住笑。希瓦卜林卻板起面孔,一本正經。

我雖然對您非常尊重,他對上尉夫人冷冷地說,但我不能不指出,您審判我們完全是管閑事。把這個案子交給伊凡-庫茲米奇去辦吧!這是他分內的事。

嘿,我的少爺!司令夫人據理反駁,莫非丈夫和妻子不是同心同德的天生一對嗎?伊凡-庫茲米奇!你干嗎發呆?馬上把他們兩個分別關禁閉,看看能不能把他們身上的傻勁驅除,再請蓋拉西姆神父做一場宗教懲戒法事,好讓他們祈求上帝饒恕,當眾懺悔。

伊凡-庫茲米奇不知道怎麼決定才好。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臉色刷白。一場風波逐漸平息。司令夫人氣消了,強迫我們親吻。巴拉莎又把劍交還給我們。從司令那里走出來,我們表面上已經和好如初。伊凡-伊格納季奇送我們出來。

您怎麼不害臊?我氣憤地對他說,您已經對我發過誓了,可又向司令去報告。

蒼天有眼!我沒有去報告呀!他回答,都是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從我口里套出去的。她沒有通知司令,一切都是她親手布置的。不過謝天謝地!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說了這話他便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單獨在一起。

咱們的這樁公案不能就此了結。我對他說。

當然。希瓦卜林回答,你將用你的鮮血來償付你對我的侮辱。不過,看起來,他們會監視我們。這幾天,我們還得裝裝假才行。再見!我們裝做沒事人一樣分了手。

回到司令那里,我象往常一樣,走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身旁坐下。伊凡-庫茲米奇不在家。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忙著家務。我們小聲交談著。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含情脈脈地向我訴說,因為我跟希瓦卜林吵架,大家都感到不安。

一聽到你們要用劍厮殺,我真嚇呆了。她說,男人多古怪啊!為了一句話,為了一句過一個禮拜就會忘記的話,他們就准備大砍大殺,准備犧牲性命、良心和親人的幸福,那些親人……不過我相信,吵架不是您挑起的。大概,要怪亞曆克賽-伊凡內奇。

您為什麼那樣想呢,瑪利亞-伊凡諾夫娜?

是這麼回事……他老是愛嘲笑別人!我不喜歡這個人,他使我很反感。可也真怪,如果他也不喜歡我,我會難過的。

這件事使我很煩惱。

您覺得他喜歡您嗎,瑪利亞-伊凡諾夫娜?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羞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覺得,我想,他喜歡我。

為什麼您那樣想?

因為他向我求婚來著。

求婚?他向您求婚?什麼時候?

去年,您來這兒兩個月以前。

您拒絕了嗎?

您是看見的。亞曆克賽-伊凡內奇當然是個聰明人,門第也好,又有家產。不過,我想,將來要戴著鳳冠,當著大家的面跟他接吻……那才丟人哩!什麼福氣也甭提了!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一番話開了我的眼界,向我說明了許多東西。為什麼希瓦卜林一個勁地挖苦她,我終于明白了。大概他也看出了我跟她互相愛慕,因而一心要拆散我們。他說的那些引起我跟他吵架的話,現在我覺得更加卑鄙,那豈止是粗魯淫穢的嘲笑,而簡直是精心炮制的誹謗。渴望懲罰這個膽敢血口噴人的下流坯,這種心情越來越強烈了,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方便的機會。

我沒有等多久。第二天,我坐下來寫一首哀詩,當我正咬著筆杆尋思韻腳的時候,希瓦卜林敲了敲我的小窗。我放下筆,取下佩劍便出去會他。

干嗎拖延下去呢?希瓦卜林對我說,現在沒有人監視我們。咱們上河邊去,那兒誰也不會妨礙我們。

我們出發了,都不吭聲。順一條陡峻的小道往下走,我們到了河邊,停下來,抽出佩劍。希瓦卜林劍術比我熟練,但我比他氣力大,也更勇敢,曾經當過兵的波普勒先生教了我幾手擊劍術,這回可派上用場了。希瓦卜林沒有料到我竟然是個如此可怕的敵手。有好久我們兩人都不能互相給對方以任何傷害。到後來,我看出,希瓦卜林漸漸不支,我開始勇猛地向他進攻,差點把他逼到河里去。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叫喚我的名字。我轉臉一望,但見沙威里奇正順著山間小路向我跑過來……正在這一瞬間,一劍刺中我的胸膛——右肩偏下的地方。我倒下了,失去知覺。

第五章愛情

唉!姑娘,美麗的姑娘!

你年紀輕輕,姑娘,可別嫁人。

姑娘,問問你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母親骨肉親!

姑娘!你要學點兒小聰明,

頭腦聰明,有了嫁妝才嫁人。

民歌

如果你找個人比我好,忘掉我,

如果你找個人比我差,記住我。

民歌

醒轉來以後,我有好一會兒懵懵懂懂,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躺在床上,在一間陌生的房間里,感覺渾身無力。我面前站著沙威里奇,手里拿著一枝蠟燭。還有一個人正輕輕地解開我胸膛和肩膀上的繃帶。我的頭腦漸漸清晰了。我記起了決斗並猜到我受傷了。這時,房門咿呀一響。

什麼?他怎麼樣了?一聲耳語,我聽了輕輕顫栗。

還是老樣子,沙威里奇回答,歎了口氣,還是昏迷不醒,已經是第五天了。

我想轉過頭去,但做不到。

我在哪兒?誰在這兒?我費勁說出這話。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到我床邊,向我俯下身子。

怎麼?您覺得怎麼樣?她說。

謝天謝地!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她。是您?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告訴我……我沒有氣力再說下去,沉默了。

沙威里奇一聲長歎,喜形于色。

醒轉來了!醒轉來了!他連連地說,上帝大發慈悲!主啊!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你真嚇死我了!真不容易呀!五天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打斷他的話。

別跟他多說話,沙威里奇!她說,他還很虛弱哩!

她走出去,輕輕掩上房門。我心潮起伏。看起來,我是躺在司令家里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時常進來照顧我。我想要問沙威里奇許多話,但老頭兒直搖頭,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只得頹喪地閉上眼睛,接著便沉沉入睡。

睡醒了,我便叫沙威里奇,他不在,我見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就在我眼前。她用天使般的聲音向我問候。我不能夠表達那會兒激蕩我心胸的柔情蜜意。我抓住她的手,拿它緊貼我的腮幫,愛憐的眼淚滴在她手上。瑪莎並沒有抽開……突然,她用嘴唇碰了碰我的面頰,我感到了火熱的、青春的一吻。我頓時渾身火熱。

我親愛的好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對她說,做我妻子吧!請你給我這個幸福!

她若有所思。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安靜。她說,抽回了她的手,您的危險期還沒有過去。傷口可能會破裂。千萬保重身體,至少為了我。她說著這話就走開了。留下我獨自陶醉在狂喜之中。幸福使我複活了。她將是我的了!她愛我!這個念頭充塞于我的每一個毛孔。

打從這以後,我的身體便逐漸康複。團里的一個理發師給我治療,因為要塞里沒有別的醫生。謝天謝地,他並沒有賣弄聰明。青春和天生的體質加速了我的康複過程。司令一家子為我操勞。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沒有離開我一步。不言而喻,碰到第一個機會,我便重提上次沒吐完的衷情。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更加耐心地聽我訴說。她沒有任何忸怩作態,坦然承認她衷心愛我,並且說,她父母也當然樂意她獲得這種幸福。但是,你得好好想一想,她補充說,從你的父母那方面考慮,是不是有什麼障礙?

我想了想。對母親的慈愛,我沒有半點懷疑。但是,父親的脾氣和思想方式我是知道的。我覺得,我的愛情不大會打動他的心,他將把它看成年輕人的胡鬧。我赤誠地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說明這一情況,然而,終于決定寫一封信給父親,竭力寫得誠摯感人,懇求父母的祝福。我把信拿給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看了,她覺得這封信很有說服力,感人至深,毫不懷疑它能奏效,因而她完全信賴青春與愛情,整個兒都陶醉于自己心靈的似水柔情之中去了。

康複之後的頭幾天我便跟希瓦卜林和解了。伊凡-庫茲米奇斥責我決斗,對我說:唉!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本當抓你關禁閉,但你已經受夠懲罰了。但亞曆克賽卻關進糧倉里監押著,他的佩劍由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封存起來。得讓他好好反省和懺悔。我太幸福了,以至不願記仇。我為希瓦卜林求情,而心地慈祥的司令征得夫人的同意之後,便釋放了他。希瓦卜林到了我這兒,他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深表遺憾。他承認,全是他的錯,請我忘掉過去的一切。我生來就不愛記仇,真心實意寬恕了他跟我的爭吵以及他加給我的傷害。我覺得,他之所以進行誹謗是因為自尊心受損害和求愛被拒絕而感到惱怒的結果。我便寬宏大量地原諒了我的這位情敵。

不久我便痊愈了,能遷回我的宿舍。我焦急地等候我寄出的信的回音。我不敢抱多大的希望,盡力壓制不祥的預感。我還沒有對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和她丈夫表白,但我相信,我的求婚是不會使他們驚訝的。無論是我還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他們前面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我們事先就深信他們一定會同意。

終于,一天早上,沙威里奇走進我房間,手里拿了一封信。我接過來,手發抖。看信封上的地址,是我父親的手跡。這就使我預感到事情有點蹊蹺,因為平素給我寫信的是母親,而父親只在信後附幾筆。我久久不敢拆開信封,把那端端正正的手跡仔細端詳:寄奧倫堡省白山炮台。彼得-安德列耶維奇-格里尼約夫我兒親拆。我力圖從字體入手揣摩父親寫這封信時的情緒。終于我拆開信,看了前頭幾行字我就明白了,事情告吹!信的內容如下:

我兒彼得:

本月十五日收到你的信,你請求我們做父母的給你祝福並同意你跟米龍諾夫之女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結婚。我不會給你祝福,也不同意你的婚姻,非但如此,我還要好好收拾你!你行為不端,我要把你當成頑童一樣進行管教,雖然你已經獲得軍官的銜頭。你的所作所為已經證實,你不配腰懸佩劍,此劍賞賜你是為了保衛祖國,並非為了讓你跟象你一樣的混蛋作決斗之用。我將立即給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寫信,請求他將你調離白山炮台,發落到更遠的地方去,如此或可驅除你愚妄之念。你母親得知你決斗並受傷之後,憂傷以至病倒,現已臥病在床。你將有何出息?我只得禱告上帝但求你知錯能改,雖然我不敢指望我主如此之大恩大德。

你的父親安格

讀了這封信,我百感交集。父親嚴辭訓斥,對我毫不留情,傷透了我的心。他談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不屑一顧的口氣,我覺得是惡毒的和不公正的。把我調離白山炮台的念頭使我恐懼。但最令我痛心的是母親生病的消息。我惱恨沙威里奇,決斗的事,我斷定必然是他告知我父母的。我在小房間里來回踱步,突然我在他面前站住,狠狠地瞪著他,說道:看來,你害我還嫌不夠!我受傷,整整一個月在死亡線上掙紮,都多虧了你呀!現在,你又想害死我母親!

沙威里奇嚇得有如晴天霹靂。

做做好事,少爺!他說,差點兒哭出來,你怎麼這樣說呢?你受傷,怪我?上帝看得見,那時我跑過去,恨不得用胸膛掩護你,擋住亞曆克賽-伊凡內奇刺過來的劍。我該死,年老體衰不中用了。可我對你母親做了什麼壞事呢?

做了什麼壞事?我回答,誰叫你寫信去告密?難道派你到我身邊當坐探嗎?

我?寫信告密?沙威里奇回答,老淚縱橫,蒼天有眼!那麼,請你讀讀老爺寫給我的這封信吧!你會看到,我是怎麼告密的。他當即從兜里掏出一封信,我讀到下列文字:

你這老狗!真不知恥,你違背我嚴厲的命令,不向我報告我兒子彼得-安得列耶維奇的近況,以致有勞外人向我告知他的胡作非為。你是這般履行自己的職務,遵從主人的意志嗎?我要把你這老狗送去牧豬,懲罰你隱瞞真相和放縱少爺之罪。我命令你收此信後馬上寫信報告我,他的健康狀況如何,是否如別人寫信告知的那樣真正康複,傷口在何部位,是否好好治療。

沙威里奇在我面前顯然是有理的,而我卻冤枉了他,用責罵和懷疑對他進行侮辱。我請他原諒,但老頭兒傷心透了。

看我得到了什麼好下場,他連連說,我為主人效忠,得到了什麼好處!又是老狗,又是豬倌,又是使你受傷的罪魁禍首!不對!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莫怪我,全都要怪那殺千刀的法國佬。他教你舞弄鐵杵和蹦蹦跳跳,好象使出這一手真能擋住惡棍似的。偏要雇一個法國佬,白花了許多錢!不過,那個自願效勞向我父親報告我的行為的人又是誰呢?看起來,此人並不太希望我好。而伊凡-庫茲米奇並不認為報告我的決斗是他分內的職責。我猜不透,感到迷惑。終于我懷疑到了希瓦卜林。他是唯一的可因告密而得利的人,因為告密的結果很可能是把我遠遠調離要塞並從而使我跟司令一家斷絕關系。我去找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要告訴她一切情況。她在台階上迎接我。

您怎麼啦?她一見到我就說,你一臉刷白!

全完了!我回答,把我父親的信交給她。也輪到她的臉變色了。讀了信,她把信退還給我,手發抖,用顫抖的聲音說:看起來,我命苦……你父母不願意要我做你家的人。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我們需要什麼,上帝比我們更清楚。沒有辦法,彼得-安德列伊奇!祝你一個人將來幸福……

那不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叫起來,你愛我,我准備對付一切。去!咱們一同去跪在你父母親腳下。他們為人純樸,不是狠心腸的高傲的人……他們肯給咱們祝福,咱們就結婚……而那邊,我深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咱們會懇求父親回心轉意的,母親會站在咱們一邊。父親會原諒我……

不!彼得-安德列伊奇!瑪莎回答,沒有你父母的祝福,我不會嫁給你。沒有他們的祝福,你也不會得到幸福。服從上帝的意志吧!你將來找到了未婚妻,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上帝保佑你們,我為你們祝……她哭了起來,馬上走開。我想跟她走進房里去,旋即一想,我也無力控制住自己了,便轉身回家。

我坐在房里,陷進了深深的思慮之中,陡然,沙威里奇打斷了我的思路。

你看!少爺!他說,遞給我一張寫了字的紙,你看看,是不是我告密,是不是我想要挑撥你們父子不和。

我從他手里接過來那張紙:那是沙威里奇給我父親的回信。全文如下:

安德列-彼得洛維奇老爺,我的恩主:您的恩諭我收到了,得知您對我這個奴隸生氣了。你說我不曾執行您的命令,罵我不知恥。我可不是老狗,而是您忠誠的奴仆,我聽從主人的命令,為您效忠,如今已經滿頭白發了。我沒有向您報告彼得-安德列伊奇的受傷情況,為的是不讓你白白地受驚。得知主母阿芙多吉婭-華西里耶夫娜由驚嚇而病倒,我要為她的健康祈禱。彼得-安德列伊奇傷口在右肩下的胸部肋骨處,深約一俄寸半。他一直躺在司令家里,是我們把他從河岸邊抬到那里去的。醫治他的是本地理發師斯捷潘-巴拉蒙諾夫。現在彼得-安德列伊奇已經完全康複,謝天謝地!提到他除了說好以外,更無別的可以稟告的了。聽說上司對他很滿意,他在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家里,好象親生兒子一般。至于他此次發生意外不幸,人有失錯,馬有失蹄,不必過多責備。您信中說,要派我去牧豬,那也是主子的意志。我為您祈禱。

你的忠誠奴仆:阿爾西普-沙威里耶夫

讀著這善良的老人寫的信,我好幾次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能給父親寫回信。而為了安慰母親,我覺得沙威里奇的信就足夠了。

從此我的情況變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幾乎不跟我說話,並竭力避開我。司令的家對我來說已經索然寡味了。我逐漸學會了一個人在家枯坐。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起初為此事埋怨我,但見我一個勁鬧別扭,也就不再管我了。只是在公務需要時我才跟伊凡-庫茲米奇見面。跟希瓦卜林很少見面,也不願見到他,因為發覺他對我懷有深藏的敵意,這一點更證實了我對他的懷疑。我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我孤獨和無所事事,墮進了憂愁疑慮之中。我的愛情之火在孤獨之中燃燒,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讀書和文學的嗜好沒有了,精神萎靡。我真擔心會發瘋,或者會墮落。但是,突然發生了一連串對我一生有重大影響的大事,當時給我心靈產生了強烈而良好的沖擊。

第六章普加喬夫叛亂

你們,年輕的弟兄們,聽著!

我們,年邁的老頭子,就要講了!

民歌

首先,在敘述我身曆其境的稀奇事變以前,我得簡略談一談1773年底奧倫堡省的情況。

這個幅員遼闊而富足的省份里,居住著許多半開化的民族,不久前才歸順俄羅斯皇帝陛下。他們經常反叛,不慣于法治和安居樂業,天性反複無常和殘忍——這一切使得政府必須不斷進行監視,強迫他們歸化。險要之處築起了要塞,要塞里屯軍的大都是哥薩克,他們多年來是占住雅伊克河兩岸的居民。雅伊克哥薩克雖則負有維持地方治安的職責,但是,從某個時候以來,他們自己反倒變成了不安分和危險的居民。1772年在他們的主要城鎮里就發生過一場暴亂。事件的起因是特勞賓貝格少將意欲使部下服從命令而采用過嚴的措施。其結果是特勞賓貝格本人慘遭殺害,哥薩克擅自改變行政機構,最後只得靠霰彈和嚴刑才算把叛亂鎮壓下去。

這件事發生在我到白山炮台之前不久。現在一切平安無事了,或似乎是那個樣子。上司過分輕信了狡猾的鬧事者的懺悔,他們實則暗中懷恨在心,只等時機一到,又要作亂。

回過頭,讓我再來說我的故事。

一天晚上(那是1773年10月初),我獨自坐在家里,傾聽著呼嘯的秋風,透過小窗,觀看天上奔云逐月。有人奉司令之命來叫我。我當即去了。在司令那兒,我見到了希瓦卜林、伊凡-伊格納季奇和哥薩克軍曹。房間里沒有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也沒有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司令向我問好,顯出擔心的樣子。他關上門,叫大家坐下,只除開那個站在門邊的軍曹。他從兜里拿出一紙公文,對我們說:軍官先生們!有個機要情報,請聽將軍的命令。他戴上眼鏡,讀道:

白山炮台司令米龍諾夫上尉:

絕密

茲有頓河哥薩克兼分離派教徒名葉米里揚-普加喬夫者,越獄潛逃,竟狗膽包天,僭竊先帝彼得三世之名,糾集一伙暴徒,于雅伊克河西岸各村發動叛亂,業已攻占並破壞要塞數處,到處燒殺搶劫,無惡不作,實犯滔天大罪。為此,特命令您上尉先生,于獲悉此件後,著即采取必要措施防范該叛匪與僭逆,倘該賊膽敢進攻上尉所轄之要塞,則應奮力全殲之。切切此令。

采取必要措施!司令說,摘下眼鏡,將文件折疊好,你聽我說,談何容易?那匪徒,看起來人多勢眾。而咱們總共才一百三十個人,當然不算哥薩克,他們是靠不住的——這話不是指你,馬克西梅奇!(軍曹冷冷一笑)。不過,沒有別的法子了,軍官先生們!你們要嚴陣以待,加派崗哨,夜晚巡邏。敵人進犯,我們就關緊塞門,還要把兵帶出去交戰。馬克西梅奇!你要對哥薩克們嚴加監視。那門大炮要檢查一下,好好擦乾淨。要絕對保密,這是至關緊要的事,切不可讓要塞里任何人事先知道。

下了這幾道命令以後,伊凡-庫茲米奇就讓我們走了。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一邊談論剛才聽到的消息。

你想,這件事會怎麼收場?我問他。

天曉得!他回答,走著瞧吧!目前還看不出有什麼要緊。可是,如果……說到這兒他若有所思,接著便漫不經心地打口哨吹起法國小調來了。

雖然我們盡力防止泄露機密,但是關于普加喬夫的出現的消息還是在要塞里傳開了。伊凡-庫茲米奇雖則非常尊重自己的老伴,但無論如何不會向她泄露軍機。收到將軍的手令以後,他想了個非常巧妙的辦法把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打發走,說是蓋拉西姆神父似乎從奧倫堡得到了驚人的消息,那是極其秘密的。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當即准備去神父太太家串門,伊凡-庫茲米奇又建議她把瑪莎也帶去,免得她一個人在家寂寞。

這樣,伊凡-庫茲米奇便成了家里全權的主宰,他立刻召集我們,把巴拉莎鎖進堆房里,以防她偷聽。

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沒有從神父太太那里打聽到一點消息,掃興回家。她又得知她不在家里的時候,伊凡-庫茲米奇召開過會議,而巴拉莎竟被關閉起來。她猜到了她被丈夫騙了,于是便立即對他進行審問。然而,伊凡-庫茲米奇對這一著早有准備。他毫不慌張,對窮根究底的老伴的審問對答如流,理直氣壯:

你聽我說,老媽媽!娘們想用麥稭燒爐子,那還了得!得小心火燭呀!我下了一道嚴格的命令:禁止用麥稭燒爐子,只准用劈柴和枯樹枝。

那麼,干嗎把巴拉莎鎖起來?司令夫人問,干嗎讓可憐的丫頭在堆房里一直坐到我們回來呢?

對這個問題,伊凡-庫茲米奇事先沒有准備。他愣住了,于是嘀里嘟嚕,辭不達意地搪塞過去。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看出了她老伴做假露了馬腳。但她知道,什麼也休想從他嘴里問出來,于是,不再多問,轉而閑話醃王瓜去了,因為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醃制的王瓜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通夜不能合眼,怎麼也猜不透:老頭子腦瓜里到底有什麼事情不能讓她知道呢?

第二天她做完禱告回來,看見伊凡-伊格納季奇從大炮里清出一堆抹布、小石子、木屑、肉骨頭以及孩子們塞進去的各種玩意兒。

做這些打仗的准備究竟要干什麼呢?上尉夫人心下琢磨,是不是防備吉爾吉斯人前來攻打呢?不過,伊凡-庫茲米奇連這樣的區區小事難道也要瞞著我嗎?她叫來伊凡-伊格納季奇,決意要從他嘴里探出秘密,因為這個秘密正折磨她這位老太太好奇的心。

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起先閑話家常,好似開始審判的法官先問幾個不相干的問題,借以分散被告的注意力。然後,沉默一會兒,她便深深歎一口氣,一邊搖頭一邊說:我的上帝呀!你瞧,這是什麼新聞!會有什麼結果呢?

唉,老媽媽!伊凡-伊格納季奇回答,上帝保佑!我們的兵力充足,火藥很多,大炮已經擦好。或許能打退普加喬夫的進攻。壞蛋得逞,上帝不准!

這個普加喬夫是個什麼人?上尉夫人問。

伊凡-伊格納季奇這才發覺自己說走了嘴,立刻不吭聲了。但是,為時已晚。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強迫他和盤托出,向他發誓決不告訴任何人。

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恪守誓言,沒有向任何人走漏一點風聲,只除了神父太太一個人而外,這也是不得已,因為神父太太的牛在草原上放牧,得小心叛匪劫走。

不久,大家就紛紛議論普加喬夫了。傳聞五花八門。司令派遣軍曹前往各村各塞去打探。過了兩天,軍曹回來報告,說是他看到離本要塞六十俄里的草原上有無數篝火,問巴什基爾人,說是一支來曆不明的隊伍正在開過來。此外,他提供不出確切的情報,因為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要塞內的哥薩克中間,看得出發生了異常的騷動。他們聚集街頭巷尾,竊竊私議,一看到騎兵和駐防軍就立即散開。叛匪派了密探打入他們中間。有個皈依正教的卡爾美克人名叫尤萊的來見司令,報告了一個重要的機密。尤萊告發,那個軍曹的情報是假的。那狡猾的哥薩克回要塞以後,對他的同伙說,他曾到過暴徒那里,見到了他們的頭頭,那頭頭讓他吻了自己的手,跟他談了好久。司令馬上把軍曹關起來,讓尤萊頂替他的位子。哥薩克們聽到這個消息,公然表示不滿。他們大聲口吐怨言,而奉命執行司令指示的伊凡-伊格納季奇親耳聽到他們說道:看你有好下場!駐防軍耗子!司令想當天就提審犯人,但軍曹從禁閉室逃跑了,顯然他的伙伴幫助了他。

新的情況使司令更加不安了。捉了一個持有造反告示的巴什基爾人。司令想趁此機會再次召集軍官開會,因而又想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把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支使開去。伊凡-庫茲米奇是個過分直心眼的人,腦子拐不過彎來,他除了上次使用過的辦法以外,想不出別的花招。

你聽我說,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他干咳兩聲,開口說道,蓋拉西姆神父據說從城里收到了……

別瞎扯!伊凡-庫茲米奇!上尉太太打斷他的話說,你當然又是想召開會議,又想把我使開,好讓你們討論葉米里揚-普加喬夫的事情。可這次要騙我,辦不到!

伊凡-庫茲米奇目瞪口呆。

嗯,老媽媽!他說,既然你已經全知道了,那麼,你留下來也得。我們當著你的面討論也無妨。

好!這才象話。老爺子!她回答,要耍滑頭,你可不是那號人。好了!去叫軍官們吧!

我們又聚集了。伊凡-庫茲米奇當著夫人的面向我們朗讀了普加喬夫的告示。這告示是由一個文理不通的哥薩克執筆寫的。匪首宣稱他要立即進攻我們要塞,號召哥薩克和士兵加入他們一伙,勸告長官不要抵抗,否則格殺勿論。告示行文粗俗,但很有氣魄,因此,對于老百姓的頭腦一定會產生可怕的影響。

真是個騙子!司令夫人說,他竟膽敢指示我們!要我們開門歡迎他,把軍旗放在他腳下!嘿,這狗養的!他難道不知道我們從軍四十年了?多謝上帝!我們什麼事情都見過了。難道真有屈從叛賊的司令官嗎?

當然不會有,伊凡-庫茲米奇回答,不過聽說,那強盜已經攻占了好些要塞了。

看起來,他倒是人多勢眾。希瓦卜林說。

讓我們現在就來看看他有什麼真正的力量。司令說,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把倉庫的鑰匙給我。伊凡-伊格納季奇!把那個巴什基爾人押上來,吩咐尤萊拿根皮鞭來。

且慢!伊凡-庫茲米奇!司令夫人說,站起來,讓我把瑪莎送到別的地方去。不然,一聽到喊叫,她會嚇壞了。老實說,我也討厭拷打。你們干你們的事吧!

逼供訊在古代司法中成了慣例,已經根深蒂固了,以至禁用刑訊的聖旨長期不發生作用。大家都認為,罪犯的口供理應是犯罪最有力的證辭——這種想法不但毫無根據,甚至反而跟健全的司法觀念完全抵觸,因為,如果被告否認他有罪,這不能證明他無罪;那麼,如果被告承認他有罪,同樣也更不能證明他有罪。直到目前我還偶爾聽到一些老法官對野蠻習慣的取消表示遺憾。即算到了現在,對刑訊的必要性,無論是法官還是犯人,也都毫不懷疑。因此,司令的命令沒有使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驚訝和激動。伊凡-伊格納季奇去帶那個鎖在倉庫里的巴什基爾人去了(倉庫的鑰匙歸上尉夫人保管),過了幾分鍾,犯人已被帶進前堂。上尉命令把他帶進來。

巴什基爾人跨過門檻,費了一把勁(因為他帶了腳鐐),他摘下高高的帽子,在門邊站住。我看他一眼,不禁打了個寒噤。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這個人了。他大約七十來歲,沒有鼻子,沒有耳朵,腦袋剃得精光,沒有胡須,零星長了幾根灰毛。他個兒矮小,精瘦,駝背,但兩只小眼睛活象兩團火。

嘿嘿!司令說,根據他嚇人的特征認出了他便是1741年暴動受刑者中間的一個,看來你是一只老狼,從前落進過我們的陷阱。看起來,你造反不止一次了,難怪你的狗頭刨得這麼光。來!挨近一點,從實招來,是誰派你來的?

巴什基爾老人不吭聲,抬眼望著司令,好象根本聽不懂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做聲?伊凡-庫茲米奇接著說,興許你別爾米斯①不懂俄國話嗎?尤萊!用你們的話問他,是誰派他到要塞里來的?

尤萊用韃靼話翻譯了伊凡-庫茲米奇的問題。但巴什基爾人用同樣的表情看著他,沒有回答一個字。

雅克西②!司令說,在我這兒不怕你不招。弟兄們!剝掉他鬼樣的條紋袍子,抽他的脊梁。尤萊,使勁揍!

①韃靼話:完全。

②韃靼話:好。

兩個老兵動手給他剝衣。那苦人兒的臉上現出惶恐的表情。他四面觀望,象是一只被頑童們捉住的小野獸。一個老兵抓住他兩只手把他馱起來,尤萊就揮動皮鞭抽打他的光背脊。這時,巴什基爾人呻吟起來,求饒的聲音微弱,搖搖頭,張開嘴,嘴里沒有舌頭,只有短短的一截舌根在里頭打戰。

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們的時代,而現在我又活到了亞曆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聖朝,我不能不為文明的進步和人類友愛的原則的傳布而驚訝。年青人!如果我這本筆記落到了你們的手里,那麼,請記住,最好最牢靠的改革淵源于移風易俗而無需任何暴力震動。

大家都吃了一驚。喂!司令說,看來,從他口里是擠不出什麼名堂了。尤萊!把這個巴什基爾人押回倉庫里去吧!

軍官先生們!咱們還得來討論討論。

我們便開始討論當前的形勢。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突然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樣子慌慌張張。

你怎麼啦?惶惑的司令問她。

先生們,糟了!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回答,下湖炮台今日上午失守了。蓋拉西姆神父家的長工從那里來。他親眼看見要塞是怎樣攻破的。要塞司令和全體軍官通通被絞死。

全體士兵成了俘虜。眼看強盜就要到這兒來了。

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我大吃一驚。下湖炮台司令是個文靜謙和的年輕人,我認識他。兩個月前他攜帶年輕的妻子離開奧倫堡路過此地,到過伊凡-庫茲米奇家里。下湖炮台距離我們的要塞約二十五俄里。我們隨時可能遭到普加喬夫的襲擊。一想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運,我不禁心悸膽寒。

伊凡-庫茲米奇!請聽我說一句話,我對司令說,誓死保衛要塞本是我們的天職,這點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我們必須考慮婦女們的安全。請把她們護送到奧倫堡去,如果道路還暢通的話。要不然就送到叛匪一時打不到的比較遠、比較安全的要塞里去。

伊凡-庫茲米奇轉向他老伴對她說:

你聽我說,老媽媽!說真的,是不是先把你們送遠一點,等到我們把叛匪收拾了,你們再回來,好嗎?

唉,廢話!司令夫人說,哪里有炮彈飛不到的要塞呢?白山炮台有哪點靠不住?謝天謝地!咱們在這兒已經住了二十二年了。巴什基爾人和吉爾吉斯人都見過了。興許也能躲過普加喬夫!

也好,老媽媽!伊凡-庫茲米奇說,你相信咱們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來也成。不過,我們拿了瑪莎怎麼辦?如果叛匪我們對付得了,或者救兵趕到,那當然好。唉!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

嗯!那時……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語塞了,樣子非常惶恐。

不!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說,他看出,他的話可能平生第一回起了作用,瑪莎留在這兒不行。得把她送到奧倫堡她教母那里去。那里有足夠的兵力和大炮,城牆又是石頭造的。我也勸你跟她一道去。你雖則是個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也夠嗆的!

好了!司令夫人說,就這麼辦吧!把瑪莎送去。可我,你做夢也別想我去。不去就是不去!我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何苦跟你分手,何苦到外鄉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墳墓!我跟你共同生活了幾十年,要死也一同去死。

也在理。司令說,好!別耽誤了。馬上去打點瑪莎上路,明日一黑早就出發。我派人護送,雖然人手已經不夠了。

可瑪莎在哪兒呢?

在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司令夫人回答,一聽到下湖炮台淪陷的消息,她就感到心里堵得慌。我擔心她會病倒。我主上帝呀!我們居然落到這步田地了!

華西里莎-葉戈洛夫娜趕忙去打點女兒起程的事。我們在司令那兒繼續討論。但我已不再介入,也聽不進去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晚餐時出來了,一臉慘白,兩眼哭紅。我們默默地吃飯,比平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別以後,我們便回家去。但我故意忘記帶佩劍,以便回轉身去取。我料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會一個人在那兒。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門邊迎接我,把佩劍交給我手里。

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淚汪汪對我說,他們要送我到奧倫堡去。祝您健康和幸福。或許上帝開恩,會讓我們再見面的。萬一不能……說到這兒,她失聲痛哭起來。我擁抱了她。別了,親愛的!我說,別了!我的親人,我的心上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請你相信,我最後的思慮和最後的祈禱都必定落到你身上!瑪莎痛哭,貼緊我胸膛。

我熱烈地親吻她,然後急忙沖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