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兒(五)

第十四章審判

世上的流言,

海上的波浪。

俄羅斯諺語

我深信,我的罪過充其量不過是擅自離開奧倫堡。我不難辯白,因為單槍匹馬打游擊不但從不禁止,反而多方加以鼓勵。我可能被指控為輕舉妄動,而不是違抗軍令。不過,我跟普加喬夫的友好關系可能被許多目擊者所證實,至少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專心思考即將對我的審訊,周密推敲我應如何回答,終于決定向法官說明真相,認定這個辦法最為單純,也最為牢靠。

我到了喀山,但見一片瓦礫,滿目淒涼。街上房屋倒塌,唯有一堆堆燒焦了的木頭,其間矗立著熏得烏黑的、沒有屋頂也沒有門窗的一堵堵光禿禿的牆壁。這便是普加喬夫的遺跡!我被帶進大火後的城中幸存的要塞里。驃騎兵把我交給一個值班的軍官。他命令叫來鐵匠,給我釘上腳鐐,釘得很緊。然後把我關進牢房,那是一個又小又黑的單間,只有光禿禿的四堵牆壁和一扇帶有鐵闌干的小窗。

開初這種待遇不是好兆頭。不過,我倒沒有喪失勇氣和希望。我采用了凡是悲憤之人聊以自寬自解的辦法,平生第一回飽嘗了從自己純潔而又破碎的心靈中宣泄的祈禱的滋味,我心平氣和地睡去,毫不介意將發生什麼事情。

第二天,牢房看守叫醒了我,向我宣布,今日就要提審我。兩個士兵押送我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到了司令辦公室,在前堂停下,然後放我一個人進去。

我走進一間相當寬敞的廳堂。桌上堆滿文件,桌旁坐了兩個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將軍,神情嚴肅冷峻,還有一個年輕的近衛軍上尉,約莫二十八歲,外表很逗人喜歡,舉止隨便活潑。窗前另一張桌子邊坐著一名書記,耳朵上夾了一管鵝毛筆,正伏在紙上,准備記錄我的口供。審訊開始。問了我姓名和軍銜。將軍問我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維奇的兒子。我回答了,他嚴厲地斥責道:真可惜!那麼一位令人尊敬的人居然有這麼一個不肖的兒子!我平靜地回答,不論壓在我身上的指控有多重,我自信清白,相信會弄清真相從而洗刷自己。我的鎮定自若使他不高興了。年輕人,你倒是伶牙俐齒呀!他皺起眉頭對我說,不過,我們倒也見識過了。

這時年輕人問我:何時由于何種機會我為普加喬夫效忠?

接受他什麼指令?干過什麼勾當?

我忿忿然回答:我是軍官和貴族,決不會為普加喬夫效力,也不會接受他任何指令。

這麼說,我的審判官反問,為什麼唯獨你這一位貴族軍官被匪首赦免了,而同時,你的同事們卻全都慘遭殺害呢?為什麼你這個貴族兼軍官卻偏偏跟叛匪們一道飲酒作樂,接受匪首的禮物、皮大衣、馬匹和半個盧布的銀幣呢?怎麼會產生這麼稀奇古怪的友誼呢?這種友誼,如若不是因為你變節了,或者,至少因為你是個可恥的軟骨頭,那麼,怎麼解釋呢?

近衛軍軍官的話深深侮辱了我,我激憤地為自己辯護。我敘述了我是怎樣在風雪大作的草原上跟普加喬夫認識的;在白山炮台攻陷以後他怎樣認出了我並且赦免了我。我說,冒充的皇帝所贈的皮大衣和馬匹,不錯,我毫無內疚地接受了。但是,我保衛了白山炮台,直到最後的關頭。最後,我提出我的將軍,他可以證明在奧倫堡被圍困時我的忠誠。

嚴峻的老頭伸手從桌上拿過一封拆開的信,然後出聲讀道:

大人詢問有關准尉格里尼約夫之行為,據傳此人曾參與此次叛亂,與匪首勾結,實為軍法所不容,與誓言相悖逆。今特據實答複如下:查該准尉格里尼約夫自去歲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于奧倫堡服役,自此2月14日彼離城後即未歸來。茲據投誠之匪眾傳稱,該准尉曾于普加喬夫之村寨內勾留,並與匪首同車前往彼曾服役于其間之白山炮台,至于論及彼之行為,我可以……念到這兒他不念了,對我嚴厲地說:現在你還有什麼可以辯護?

我本想象剛才那樣繼續為自己辯護,真誠坦率地象說明其他事情一樣說明我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關系。但我突然感到惡心。我腦子里一閃念:我如果說出她的名字,那麼,審查委員會定會將她傳訊。一想到將她的名字跟壞蛋們的下流誹謗糾纏在一起,一想到定會叫她本人跟他們對質——這個可怕的念頭使我猛醒,我不知所措,語無倫次了。

兩位法官,開初還認真聽取我的辯護,似乎還多少有點好感,一看到我神色慌亂,便又抱定先入為主的成見跟我作對了。近衛軍軍官叫我跟主要告發人對質。將軍當即命令帶昨日那個罪犯。我迅即轉過身來望著房門,等待我的告發人進來。過了幾分鍾,傳來腳鐐的丁當聲,門打開,走進來一個人,一看:卻原來是希瓦卜林。他外貌變化之大令我驚愕。骨瘦如柴,一臉慘白,原先漆黑的頭發全都變白,長胡子蓬松凌亂。他說話聲音很低,但語氣堅決,重複了對我的控告。他說,我是被普加喬夫打進奧倫堡的內奸;說我天天出城單騎突擊是為了傳遞有關城中動靜的諜報;最後,說我公然投降冒充的皇帝,跟隨他巡視各炮台,千方百計陷害業已叛變的舊同事,以便竊據他們的職位並向冒充的皇帝邀功請賞。我默然聽他說完,有一點還算滿意:這下流坯沒有提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名字,也許因為這個姑娘曾經輕蔑地拒絕過他,說出來有傷他的自尊心;也許因為他心里還殘存著一星半點迫使我沉默的同樣的感情——無論怎樣,反正白山炮台司令的女兒的名字在審問中沒有提及。我的主意更堅定了,因而當法官問我能否反駁希瓦卜林的指控時,我回答,我堅持原來的供詞,沒有別的要辯護了。將軍命令把我們押下去。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出來。我鎮定地看他一眼,沒有對他說一個字。他獰笑了一下,提起腳鐐,趕過我,加快了腳步。我又被送進牢房,從此沒有再提審過一次。

以下我要向讀者介紹的事情,並非我在場目睹,但那些故事我多次聽說,以致細微末節都深深銘刻在腦子里,因而我覺得,好似我也無形中在場一樣。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受到了我父母熱情誠懇的接待,那是老一輩人特有的作風。能有機會收養和愛護一名可憐的孤女,他們認為這是上帝的恩賜。她們很快就真心愛上她了,因為了解這個姑娘以後而不愛她是不可能的。我的愛情在我父親看來已經不再是無聊的胡鬧,而我母親唯願她的彼德魯沙跟可愛的上尉的女兒成親。我被逮捕的消息使我全家震驚。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向我父母講述了我跟普加喬夫交往的離奇的故事,她講得如此天真,以致父母聽了,非但不令他們擔憂,反而不時逗得他們開心地笑了起來。父親不願相信我會參與其目的在于推翻聖朝和消滅貴族的卑鄙的暴動。他嚴肅地質問了沙威里奇。我的管教人沒有隱瞞少爺曾經在葉米里揚-普加喬夫那兒做客,而那個強盜也總是款待他;老頭兒發誓說,他從沒有聽說有過叛變的事。父母放心了,焦急地等待好消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心里深感不安,但她不說,因為她天賦極其謙虛謹慎。

過了幾個禮拜……突然,父親收到我家親戚E公爵從彼得堡寄來的一封信。公爵告知父親關于我的消息。寫了幾句通常的客套話以後,他寫道,關于我參與叛匪陰謀的嫌疑,很不幸,已經證據確鑿,本應叛處死刑以儆效尤,但女皇陛下為了尊重我父親的功勞和年歲,決定從寬論處,將其有罪的兒子終身流放西伯利亞邊遠地區,以代替可恥的死刑。

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幾乎送了他的命。父親失去了平素的堅忍精神,他的痛苦(通常憋在心里),有時通過刺耳的牢騷發泄出來。怎麼?他憋不住了就連連說,我兒子居然參與了普加喬夫的陰謀!公正的上帝呀!我居然活到了今日!女皇開恩,不判死刑!莫非這麼一來我就輕松了?死刑並不可怕。我的高祖死在紅場斷頭台上,但他把聖潔的良心留給了子孫,先父跟沃倫斯基和赫魯曉夫①一同遇難。但是,一個貴族居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跟殺人犯、強盜、逃亡奴才相勾結!……這是全族的奇恥大辱!……母親看到父親氣極而絕望的樣子,嚇壞了,不敢在他面前哭泣,想盡辦法給他鼓氣,說流言不可信,說世人的非議不足為據。但父親是安慰不了的。

①阿爾傑利-彼得洛維奇-沃倫斯基(1689-1740),俄國貴族政治家,彼得大帝時代擔任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時代,企圖進行一些國家體制的改革,因為策劃推翻日耳曼人比倫集團而被捕處死。赫魯曉夫是他的同志。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痛苦比誰都深。她堅信,只要我願意,我是可以洗刷乾淨的,她猜到了真情並且認為她本人便是我不幸的根源。她瞞著別人,偷偷流淚,暗自傷心,同時卻不斷思考著拯救我的辦法。

一天晚上,父親坐在沙發上翻閱《聖朝年鑒》,但他的思想卻遠在天邊,因此,這一回閱讀對他沒有產生通常的效果。他嘴里吹著老式進行曲。母親默默地織著毛衣,淚珠不時掉到毛衣上。坐在旁邊做女紅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突然開口說,情況迫使她必須到彼得堡去一趟,請求給她路費。我母親聽了非常難過。你干嗎要去彼得堡?她說,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莫不是你也想丟開我們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回答說,她的前途全靠這次旅行了,她要仗著以身殉國者的女兒的身分去尋求權勢者的援助和庇護。

我父親垂下頭。凡是任何令他想起兒子可疑的罪行的話,他聽了都難以忍受,象是肉中刺。去吧,小姑娘!他歎了一口氣,說道,上帝保佑你找個好丈夫,可不是個無恥的叛徒。他站起身,走出去了。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跟我母親面對面,便把自己的打算部分地告訴了她。我母親老淚縱橫,擁抱了她,祈禱上帝保佑這計謀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給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准備了行囊。過了幾天她就動身上路了,身邊帶了巴拉莎和忠心的沙威里奇。這老頭兒勉強跟我分手以後,想到他能服侍我的未婚妻,也多少得到些兒安慰。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順利到達了索非亞①,她在驛站旅館里得知行宮當時就在皇村,便決定在那兒住下。她租了隔板後面的一個小房間。站長太太立刻跟她交談起來,說自己是皇宮里司爐的侄女,又告訴她宮廷生活的一切秘密。這位太太還告訴她,女皇通常早上幾點鍾起床,何時喝咖啡,何時散步,有哪幾位大臣這時候奉陪,昨日白天女皇說了些什麼話,晚上又接見了什麼人——一言以蔽之曰,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這一席話可以寫成好多頁曆史著作,對于後代極有價值。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全神貫注地聽著。她們一同走進花園。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告訴她每一條林蔭道和每一座小橋的變遷史。散步完了,她們回到驛站,彼此都稱心如意。

第二天一清早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就起床,穿好衣裳,靜悄悄地走進花園。早晨很美。太陽照徹了菩提樹頂,透出一片金黃,秋日的晨風清爽。廣闊的湖面波濤不興,映出燦爛的朝暉。剛剛睡醒了的一群天鵝從岸邊叢生的灌木里緩緩游將出來,姿態端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一片如茵的草地邊上緩緩前行,那兒不久前才立了一座豐碑以紀念彼得-亞曆山大洛維奇-魯勉采夫②伯爵最近的勝利。突然,一只英國種的潔白的哈巴狗叫著迎面跑了過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嚇了一跳,站住了。這當口,傳來一個女人清脆悅耳的聲音:別害怕,它不咬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看到一位夫人,她坐在紀念碑的對面一張長凳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那位夫人專注地看著她,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也從另一邊向她瞟了幾眼,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她頭戴睡帽,身穿潔白的長袍,外罩馬甲。看上去她有四十歲左右。她那豐盈的面龐容光煥發,顯出莊重得體和恬然自安的神色,藍湛湛的眼睛和嘴角上依稀可辨的一絲笑意具有難以描繪之美。這位夫人首先開口打破沉默。

①索菲亞是彼得堡近郊的一個市鎮。

②彼-亞-魯勉采夫(1725-1796),俄國元帥。此處新近的勝利是指1770年他打敗土耳其軍隊,占領萊茵河下游,1774年俄土締結和約。

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說。

不是,夫人!我是從外省來的,昨天剛到。

您是跟家里人一道來的嗎?

不,夫人!我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可你還很年輕哩!

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

您上這兒來,一定有什麼事情吧?

正是,夫人!我是來向女皇陛下呈遞請願書的。

您是孤女,看起來,您是來控告有人虧待和欺侮了您,是嗎?

不是,夫人!就是來懇求女皇陛下開恩,不是來控告誰的。

請問,您是什麼人?我是米龍諾夫上尉的女兒。

米龍諾夫上尉!莫不是奧倫堡省某個炮台的司令嗎?

正是,夫人!

那位夫人顯然被感動了:請原諒我來干涉你的事情,她說,聲音更加親切了,不過,我是宮里的人。請您告訴我,您有什麼請求,也許我能幫助您。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夫人道謝。這位陌生夫人身上的一切不由得令人甘願向她披肝瀝膽,完全信賴。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從兜里掏出一張折疊的請願書交給這位不相識的女保護人。她接過來便默默地讀著。

起初她讀得很用心,並且面帶同情之色,但是,突然她的臉色一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一雙眼睛緊緊追隨她的一舉一動,這時見她一分鍾前還和氣安詳的臉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便嚇了一跳。

您是為格里尼約夫來求情,是嗎?那位夫人說,口氣冷淡,女皇不可能饒恕他。他跟匪首相勾結並非由于不懂事和輕率,而是因為他實在是個廉恥喪盡的壞蛋。

哎呀!冤枉!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叫起來。

怎麼是冤枉?!夫人反問,滿臉通紅。

冤枉!實在是冤枉!我都知道,我都告訴您。格里尼約夫為了我,他一個人承擔了一切罪名,背了黑鍋。他在法庭上沒有為自己辯護,那完全是因為他怕把我也牽連進去。于是她心情激動地講了讀者早已知道的一切。

那位夫人用心聽她說完。您住在哪兒?夫人問。聽說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里,夫人便微笑著說:呵!我知道。好了,再見了!請不要把我們這次會見告訴任何人。我希望,您不久就會收到對您這封信的答複。

說這話的當兒她站起身,走進了一條郁郁蔥蔥的幽徑,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便返回安娜-符拉西耶夫娜那兒,滿心歡喜,滿懷希望。

驛站長的太太責罵她不該在秋日清晨外出散步,據說,那是對于年輕姑娘的健康有害的。那位太太端來茶炊,正待拿起杯子喝茶,即將開口大談其宮廷掌故之際,突然,一輛宮廷馬車開到了台階之下,一位宮廷侍衛進來宣旨:女皇陛下命令米龍諾娃小姐著即進宮不誤。

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吃驚不小,立即手忙腳亂進行張羅。

了不得呀!上帝!她叫起來,女皇陛下召您進宮啦!萬歲娘娘怎麼會知道您的呢?我的小姑娘!您怎麼好去見女皇呢?我看,您進宮以後連怎麼走路都不懂哩!……要不要我護送您?可我至少還能夠指點指點嘛!你穿一身旅行衣裙,怎麼好進宮去呢?要不要派人去找接生婆借用她那件黃色滾圓女長袍?宮廷侍衛宣布,女皇只召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一人進宮,衣著昕便,就穿她身上的這一套衣裙即可。沒有辦法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當即坐上馬車進宮去了。上車時,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千叮甯萬囑咐,連連祝福。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預感到她跟我的命運就要從此決定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差點兒窒息了。不到幾分鍾的工夫,馬車便開到宮門口。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渾身戰栗,上了禦階。兩扇宮門豁然打開。她走過一間接一間的一連串金碧輝煌的廳堂。宮廷侍衛在前引路。終于,來到兩扇緊閉的門前。那人交代,他要進去通報,讓她一個人留在門口。

想到就要面對面晉謁女皇陛下,她心里好怕,費盡氣力才站穩沒倒。過了片刻房門打開,她走進了女皇的梳妝室。

女皇坐在梳妝台前。幾名侍仆圍繞著她,恭恭敬敬閃開,讓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近前來。女皇親切地招呼她。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立刻認出了女皇就是幾分鍾前跟她坦率地談過話的那位夫人。女皇把她喚到身邊,和顏悅色地說:我很高興能夠履行我的諾言並且滿足您的請求。您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相信您的未婚夫是無罪的。這兒有一封信,請您帶給您未來的公公。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伸出發抖的手,接過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腳下。女皇扶她起來,吻了吻她。女皇又跟她談了起來。我知道您沒有家產。她說,但我在米龍諾夫上尉的女兒的面前是義不容辭的,我要為您的前途擔憂,我有責任為您興家立業。

慈祥地撫慰了可憐的孤女以後,女皇讓她走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坐上同一輛宮廷馬車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待她回來,接二連三問了她一大堆問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好好歹歹回答了幾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私下以為這是由于外省人沒有見過世面,因而也就寬宏大量地原諒她了。當天,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連彼得堡城也懶得去觀光一下,就回鄉下去了……

※※※

彼得-安德列耶維奇-格里尼約夫的筆記到此便中斷了。從他家庭的傳說中得知,1774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釋放。普加喬夫被處決時他也在場。其時普加喬夫在人群中認出了他,還向他點點頭,不一會兒,此頭便被斬了下來,血淋淋梟首示眾。不久以後彼得-安德列伊奇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結婚。他們的子子孫孫在辛比爾斯克省興旺發達。距離——三十俄里的地方,有座屬于十個地主的田莊。老爺的一間廂房里至今還懸掛著那封葉卡傑琳娜二世的禦筆信,鑲嵌在玻璃框內。這封信是女皇寫給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親的,信中為其子恩准昭雪並對米龍諾夫大尉的女兒的聰慧嫻淑深表贊揚。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約夫的手稿是我們從他的一個孫子那里得到的。他知道我們正在撰寫他祖父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著作。我們在征得其親屬的許可之後,決定將這部手稿單獨發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應的題辭,又擅自更換了幾個人物的姓名。

附錄刪節的一章①

①這一章未收入《上尉的女兒》的正文之內,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這一章里的姓名與正文不同,格里尼約夫叫做布拉甯,而佐林又叫格里尼約夫(俄文版原注)。

我們逼近了伏爾加河岸,我團進駐——村,在此宿營。村長告訴我,河那邊的村莊全都造反了,一股股普加喬夫匪幫到處橫行。這個消息使我很不安。我們要明日早晨才渡過河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我父親的村莊距離河對岸只有三十俄里。我打聽能不能找到擺渡的船夫。這兒所有的農民全是漁夫。小船也很多。我找到格里尼約夫,告訴他我的打算。你得小心。他對我說,你一個人去很危險。等到明日早晨吧!我們要第一批過河,我派五十名驃騎兵到你父母家里去做客,以防萬一。

我堅持我的主張。小船准備好了。我跟兩名船夫上了船。

他們撐開船便打槳。

天空清朗。有月亮。沒有風。伏爾加河平穩地、緩緩地流。小船一下一下地搖,在烏黑的波浪中間飛快地游過去。我浮想聯翩,過了大約半個鍾頭,船到江心。突然,兩個船夫交頭接耳小聲說話。什麼?我一驚,問道。不知道。天曉得!船夫回答,凝視一方。我的眼睛也順著那方向望去,但見昏暗中有個東西順著伏爾加河往下漂。那個不知什麼東西的東西漂過來了。我吩咐船夫停槳等它。月亮鑽進云朵里,那浮動的東西更看不清了。它漂到離我們很近了,我還是看不清。這是啥玩意兒?船夫說,風帆不是風帆,梔杆不象梔杆……突然,月亮又從云里鑽出來,照見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台絞架朝我們漂過來,它釘緊在一張木筏上。絞架橫梁上吊了三具死尸。我病態的好奇心發作了,真想看看絞死的人的臉是個什麼模樣。

按照我的吩咐,船夫伸過篙子鉤住木筏,小船與木筏相碰撞。我跳過去,便站在兩根嚇人的柱子之間。明月照亮了不幸的死者變了形的臉。一個是楚瓦什老人,另一個是俄羅斯農民,身強力壯,二十來歲。等我向第三個瞅一眼,不禁痛楚地叫了一聲:他是萬卡!我可憐的萬卡!他愚昧無知,投奔了普加喬夫。三個死人的上方釘了一塊黑牌,上面寫了幾個白色的大字:強盜和叛匪的下場。船夫無動于衷地望著,抓著篙子鉤住木筏,等候著我。我回到船上。木筏順流而下。那絞架還久久地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終于它消失了。我的小船靠攏又陡又高的堤岸……

我大大方方付了船錢,一個船夫領我去找村子里的頭人。那村子就座落在渡口邊。我跟他一同走進一間茅屋里。頭人聽說我要馬,態度很壞,但我那帶路人對他輕輕嘀咕了幾句,他態度一變,趕忙獻殷勤。一分鍾,三套馬車就准備停當。我坐上去,吩咐開往我家的村莊。

我坐車沿著大路疾馳,一路經過沉睡的村莊。我只擔心一點:怕路上被扣留。我在伏爾加河上碰到的那絞架便足以證明確有叛匪,同時也證明政府正大力清剿。我兜里既有普加喬夫發的通行證,又有格里尼約夫上校的手令,兩相宜足以防備萬一。但一路上我沒碰到一個人,天亮時便看見小河和松林了。我家田莊隱隱在望。車夫狠抽幾鞭,半小時後我便進了——村。

主人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頭。馬匹全速疾馳。車夫在街心猛然勒馬。怎麼了?我急忙問。有崗哨。少爺!車夫回答,竭力勒住狂奔的馬。果然,我看見了鹿砦和一個手持木棍的哨兵。那農民走進前來,摘下帽子,問我要通行證。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他,要這鹿砦干嗎?你放哨看守誰?

小伙子!我們造反了。他回答,抬手搔頭皮。

你們的東家在哪里?我膽戰心驚地問。

東家嘛,在哪里?那漢子接口說,俺東家在谷倉里。

怎麼會在谷倉里?

因為村里的頭人安德留沙下了命令,給他們帶上腳鐐,還要押送他們去見皇帝老子哩!

我的上帝!把鹿砦搬開,傻瓜!干嗎你不動手?

這看守遲疑著。我跳下馬車,給他就是一記耳光(恕我無罪!)自己動手推開鹿砦。那農民呆頭呆腦看著我,糊塗了。我再坐上車,吩咐向主人的房子開去。谷倉就在院子里。上了鎖的谷倉門口也站著兩個手持木棍的農民。馬車直開到他們面前停下。我跳下車,直奔他們。打開門!我命令他們。大概,我的樣子很嚇人,他們扔下木棍,逃開了。我想撬開鎖,打爛門,但門是橡木做的,而一把大鎖又撬不開,這當口,一個體態勻稱的年輕農民從仆人的側屋里走將出來,不可一世的樣子,問我怎麼膽敢在這里胡鬧。

頭人安德留沙在哪里?我向他叫喊,把他叫來!

我本人就是安德列-阿方納西耶維奇,可不是什麼安德留沙。他回答,倨傲地兩手叉腰,你要干什麼?

我沒回答,一把揪住他衣領,拖他到谷倉門口,勒令他開門。頭人本想抗拒,但嚴父般的懲罰起了作用。他掏出鑰匙,開了倉門。我跨過門檻沖了進去。里面昏黑,只有倉頂上狹小的天窗透進一道微光。昏暗中我看見了母親和父親。他們雙手被捆綁,釘了腳鐐。兩老驚詫地看著我——三年從軍的生活大大改變了我的模樣,他們竟認不出來了。母親歎一口氣,眼淚直湧。

突然,我聽到一個熟悉的甜蜜的聲音。彼得-安德列伊奇!是您嗎?我愣住了……回過頭一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另一個角落里,也被捆綁了。

父親默然望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顯出興高采烈的神色。我急忙抽出軍刀割斷捆綁他們的繩索。

你好!彼得魯沙!父親說,緊緊擁抱我,上帝保佑,可把你盼到了!

彼得魯沙!我的好孩子!母親說,上帝果真把你派來了!你好嗎?

我得趕忙把他們帶出去。但是,走到門邊,我發覺門又鎖上了。安德留沙!我大叫,開門!怎麼啦?頭人在外面回答,你自己也坐坐吧!看你還敢不敢胡鬧,還敢不敢揪皇上的官員的衣領,看老子回頭來收拾你!

我開始察看谷倉,想找個辦法逃出去。

別白費勁了。父親對我說,我管理家務,可決不會讓盜賊能夠挖得了窟窿進進出出的。

母親因我的出現而高興了一陣子,這時又重新陷入絕望,因為眼見得我也要跟全家一道去死了。但我跟兩老以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一起,卻更加鎮定了。我身上帶了一把軍刀和兩枝手槍,我能夠在圍困之中堅持下去。格里尼約夫理應在天黑以前趕來搭救我們。我把這一切告訴了父母,使母親放心了。他們便完全沉浸在家人團聚的歡樂之中。

喂,彼得!父親說,你淘氣得也夠了,我合該生你的氣。但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希望,你現在已經改了過來不再放蕩了。我知道,你從軍服役,當了個正直的軍官。謝謝你。你安慰了我這個老頭子。如果這一回我靠你得救,那麼,我的余生將加倍地愉快了。

我流著淚吻他的手,望著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她因為我的在場,非常高興,仿佛十分幸福和安靜的樣子。

將近中午,我們聽到了不同尋常的喧囂和叫喊。這是干什麼?父親說,莫不是你那位上校趕來了?不可能。我回答,天黑以前他來不了。喧囂聲更大了。敲起了警鍾。院子里沖進了騎馬的人。這時,牆高頭開的那個小天窗里露出了一個白頭,是沙威里奇,他可憐巴巴地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阿芙多齊婭-華西里耶夫娜!我的少爺呀彼德-安德列伊奇!我的小姐呀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不得了,強盜進村了!你可知道,彼得-安德列伊奇!是誰把他們領來的?希瓦卜林,亞曆克賽-伊凡內奇,真糟糕!一聽到那討厭的名字,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抬起兩手拍一巴掌,然後發呆了。

聽著!我對沙威里奇說,趕快派個人騎馬去——渡口,去迎接驃騎兵團,告訴上校我們處境很危險。

能夠派誰呢,少爺?孩子們全都造反了,馬匹全都搶光了。哎呀!他們已經到了院子里——向谷倉這邊湧過來了。

這時,門外傳來幾個人的聲音。我默默向母親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示意,要她們躲到屋角落里去。我抽出軍刀,靠近門邊緊貼牆根站住。父親提著兩枝手槍,扣上扳機,站在我身邊。聽到開鎖的聲音,門打開,頭人探頭探腦往里瞧。我一刀砍下去,他倒下,堵住門口。這時,父親也朝門外放了一槍。圍攻的一伙破口大罵,往後退。我把受傷的頭人拖過門檻,關上門,從里面上了閂。院子里擠滿了人,都手持武器。我認出了他們中間的希瓦卜林。

別害怕!我對兩位婦女說。還有希望。而您,爸爸!

請別再開槍了。我們要節省最後這些子彈。

母親默默禱告上帝。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站在她身邊,天使般氣色安詳,等待命運的決定關頭。門外,他們在大喊大叫,大聲咒罵和恐嚇。我站在原先的地方,誰膽敢第一個闖進來,我就砍掉他的腦袋。忽然,強盜們不做聲了。我聽到希瓦卜林的聲音叫喚我的名字。

我在這兒,你要干什麼?

投降吧,布拉甯!抵抗沒有用了。可憐可憐兩個老人吧!

頑抗到底救不了你。我能沖進去!

試試看!你這叛徒!

我不會白費氣力往里沖,也不想白白糟蹋我的人。我只要命令給這谷倉放一把火,那時節,看你怎麼辦?白山炮台的唐吉訶德先生!現在我該去吃飯了。暫時你沒事,你就坐一坐,想一想吧!再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不會在你面前請求原諒。大概,暗中跟你的騎士呆在一塊兒,您不會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離開了,派了人看守谷倉。我們不吭聲。我們每個人各想各的心事,不敢交換思想。我的思慮集中一點:這凶殘的希瓦卜林能夠干出些什麼樣的壞事。關于我自己,我幾乎置之度外。我能不坦白承認嗎?我父母的命運還不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運那樣使我擔驚受怕。我知道,母親一向得到農民和家奴的好感,而父親雖則嚴厲,但他為人正直,也深知手下人衣食維艱,因而也同樣得到他們的愛戴。這一回暴動,是誤入歧途,只不過一時頭腦發熱罷了,決不是要發泄他們的仇恨,大概會寬容了事。可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將如何呢?那個荒淫無恥、喪盡天良的壞蛋會給她安排怎樣的命運呢?不堪設想。我不敢多碰這個可怕的念頭,並且下了狠心,與其讓她再次落入凶殘的敵人之手,倒不如我把她殺了。上帝饒恕我吧!

一小時又快過去了。村里醉鬼唱起歌來。看守我們的幾個人喉嚨發癢了,便找我們出氣,破口大罵,威脅要拷打和殺死我們。我們等著希瓦卜林下毒手。終于,院子里騷動起來,我們聽到了希瓦卜林的聲音。

怎麼樣?想好了嗎?甘願向我投降嗎?

誰也不回答。等了片刻,希瓦卜林命令搬來干草。過了幾分鍾,起火了,照亮了昏暗的谷倉,濃煙從門縫里鑽進來。這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低聲說道:

夠了,彼德-安德列伊奇!別為了我一個人而毀了你和你父母。放我出去!希瓦卜林會聽從我的。

不行!我氣沖沖地說,你要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

我決不受汙辱,她從容地回答,但是,可能我會救出我的恩人和他一家。他們待我這麼寬厚,收容了我這個可憐的孤女。別了,安德列-彼得洛維奇!別了,阿芙多吉婭-華西里耶夫娜!你們待我勝過恩人,真是恩重如山!給我祝福吧!也請你原諒我,彼德-安德列伊奇!你要相信,我……我……說到這兒她哭了……兩手捧住面孔……我簡直要瘋了。母親也在哭。

別胡說八道,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父親說,誰會放你一個人到強盜那兒去!你坐下,別說了。要死就一同去死。聽!外頭在叫什麼?

投降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叫,看見嗎?再過五分鍾,你們就要燒死了。

決不投降!你這下流坯!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那布滿皺紋的老臉因大難臨頭而精神抖擻,顯得虎虎有生氣,兩道白眉毛下面,一雙眼睛威風凜凜地發亮。他一轉身,說道:

現在,沖!

他捅開門。火焰鑽進來,沿著長滿干蘚苔的木頭盤旋而上。父親放了一槍,一個箭步,跨過著了火的門檻,大叫:隨我來!我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瑪利亞,一下子拖到門外。門檻邊躺著希瓦卜林,被我父親衰朽的手一槍打中。一群暴徒,看到我們猛然突圍,嚇得倒退,旋即鎮定,又圍攏來。我揮刀砍了幾個,但一塊磚頭扔將過來,正中我胸膛。我倒下,一時失去知覺。等到我清醒過來,我看見希瓦卜林坐在染了血的草上,我全家都在他的面前。他們挾持著我的兩膀。一群農民、哥薩克和巴什基爾人把我們團團圍住。希瓦卜林臉色白得可怕。他一只手按住受傷的腰部,臉上流露出痛苦和仇恨。他慢吞吞地抬起頭,看我一眼,聲音虛弱,斷續含糊地說:

絞死他……還有他一家……除開她……

那群暴徒當即圍攏來,喊喊叫叫把我們往大門口直拖過去。但他們突然扔下我們,四散奔逃。格里尼約夫騎馬沖進大門,後面跟隨整整一連驃騎兵,個個抽刀出鞘。

※※※

叛匪四散逃命。驃騎兵跟蹤追擊,砍死一些,活捉一些。格里尼約夫從馬上跳下來,向我父親母親敬禮,緊緊跟我握手。幸好我及時趕到了,他對我們說,啊!這可就是你的未婚妻呀!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羞得滿臉通紅。父親走到他跟前,向他道謝,請到寒舍休息。父親對他說,帶領他走進屋里。

態度赤誠,卻很莊重。我母親擁抱他,叫他做救命的天使。

經過希瓦卜林身邊,格里尼約夫站住了。這是誰?他問,瞅著那受傷的人。他就是壞頭頭,那伙匪幫的首領。我父親回答,表現出一個老軍人理當自豪的氣概,上帝保佑,我這只衰朽的手懲罰了這個年輕的惡棍,為我兒子所流的血向他報了仇。

他是希瓦卜林。我告訴格里尼約夫。

希瓦卜林!我非常高興。弟兄們,抬他去!告訴軍醫,給他包紮傷口,得象保護眼珠一樣保護他。得趕快把他送到喀山軍機處去。他是主犯中間的一個,他的口供很重要。

希瓦卜林睜開困倦的眼睛。他臉上除了表現肉體的痛楚之外,別無其他。幾個驃騎兵用斗篷把他兜著抬走了。

我們走進屋里。我心兒戰栗地環顧四周,勾起童年時代的回憶。什麼也沒有變,一切都保持原樣。希瓦卜林不允許搶劫,雖則他為人卑劣,但還是不由得厭惡可恥的貪贓肥己的勾當。家奴們湧進前廳。他們沒有參加暴動,真心高興我們得救。沙威里奇興高采烈。要知道,在暴徒們圍攻的緊要關頭,他溜進馬廄,那兒拴了希瓦卜林的一匹馬,他套上馬鞍,偷偷地把它牽出去,趁騷亂之機神不知鬼不覺騎上馬就直奔渡口。他碰到了正在伏爾加河岸這邊休息的驃騎兵團。格里尼約夫聽到他說我們處境危險,立刻下令上馬,快馬加鞭,全速赴敵——結果是,謝天謝地,及時趕到了。

格里尼約夫堅持要把頭人的腦袋于小酒店前杵著示眾幾小時。

驃騎兵們追捕已畢,紛紛回來,活捉了幾名叛匪。當即將他們關進谷倉,即是我們在那值得紀念的被圍攻時困守苦斗之處。

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兩位老人需要休息,我通晚沒睡,這時往床上一倒便睡著了。格里尼約夫去處理軍務。

到了晚上,我們在客廳里團聚,在茶炊旁坐下,快快活活談論已經過去了的危險。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給大家篩茶,我坐在她身邊,一意跟她厮混。我父母似乎愉快地從一旁觀賞著我們之間的似水柔情。時至今日,這一晚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我真幸福,幸福到了頂!貧乏的人生,能有幾回如許的時刻?!

第二天,父親聽到稟報,一群農民到了主人的大院里來請罪。父親走到台階上。他一出現,農民都一個個跪下。

怎麼啦,傻瓜蛋?他向他們說,要造反,想得倒好!

我們有罪,老爺!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不錯,是有罪。胡鬧夠了,你們自己也沒有好處吧!我饒了你們,因為我心里高興,上帝保佑,我跟我兒子彼得-安德列伊奇又見面了。好,得了!寶劍不斬悔過之人。

我們有罪呀!當然有罪。

上帝開恩,現在天氣晴和,該是割草的時候了。可你們這幫懶鬼,整整三天干了什麼?村長!安排他們一個個都去割草。你得仔細,赤發鬼!聖伊利亞節以前,干草一概都要堆成垛。好,去干活!

農民一個個鞠躬,然後去替老爺做工,好象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

希瓦卜林的傷原來並無致命的危險。把他解押去喀山。我從窗口看見押著他上車。我們的目光相遇了,他低下頭,我急忙離開窗口。我不想對于仇人的不幸和屈辱表示幸災樂禍。

格里尼約夫要繼續前進。我雖然還想在家多呆幾天,但還是決定跟他一道走。出發前一天,我走到父母跟前,遵照當時的規矩,我跪倒在他們膝下,請求准允我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成親,父母把我扶起來,快活得老淚縱橫,宣布同意。我再把一臉蒼白、渾身發抖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領到他們面前。二老為我們祝福了……當時我有何感受,不必細說。有誰處在我的境地,不說他也明白。誰如果還沒有此番經曆,那麼,我只好表示惋惜,並且奉勸此公趁為時還不太晚,趕快去戀愛,並懇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全團集合了。格里尼約夫跟我全家道別。我們全都深信,戰爭快要結束。我希望再過一個月就做新郎。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跟我告別,當眾跟我接吻。我騎上馬,沙威里奇又跟在我後頭。一團人便出發了。

漸行漸遠,我久久回顧那棟鄉村屋宇,我又離開它了。一種陰暗的預感在我心頭浮動。冥冥中似乎有人向我耳語:厄運還沒有完哩!心坎里預感到了又將有新的風暴。

我不來描述我們的行軍和普加喬夫戰爭的結束了。我們一路經過不少村莊,村村慘遭普加喬夫的洗劫,而我們又不得已從可憐的居民那里奪走強盜留給他們的僅有的一點點財物。

他們搞不清應該服從誰。各地行政機構已經癱瘓。地主躲進森林。一股股匪幫到處橫行。追擊其時已逃往阿斯特拉罕的普加喬夫的各部官軍首長,隨心所欲地懲罰有罪和無辜……這遍地烽火的遼闊邊區的景象,實在可怕。但求上帝開恩,別讓世人看到這毫無意義而又殘酷無情的俄羅斯式的暴動吧!那些一心想要在我國發動必然失敗的變革的人們,要麼就是年幼無知,不了解我國人民,要麼就是鐵石心腸之輩,拿別人的腦袋開玩笑,把自己的脖子不當一文錢。

普加喬夫逃竄了,後面有伊-伊-米赫里遜緊緊追逼。不久,我們就聽說他已經被徹底打垮。格里尼約夫終于從將軍處收到了已經活捉普加喬夫的通報,同時接到就地駐防的命令。我終于可以回家了。我欣喜欲狂,但是,一種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歡樂蒙上了一層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