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兒(四)

第十一章叛匪的寨子

獅子本性凶殘,但那時吃飽了。

干嗎你鑽進我巢穴里來了?——

它和和氣氣地問道。

蘇馬羅可夫①

①蘇馬羅可夫(1717-1777),俄國古典主義戲劇家。這兒的幾行詩為普希金自擬,模仿蘇馬羅可夫的《寓言》。

我離開將軍,匆匆忙忙趕回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一見面就象往常一樣羅羅嗦嗦勸我道:少爺!你總喜歡跟醉醺醺的強盜算老賬。這是老爺干的事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才劃不來哩!要是跟土耳其人或者瑞典人交手,那倒情有可原。可現在你跟這幫人斗,說起來都丟人!

我打斷他的話,問他:我總共還有多少錢?有的是,他得意洋洋地回答,那幫騙子翻箱倒匣,可我還是把錢藏起來了。說了這話,他便從袋子里拖出一條長褡褳,里頭裝滿了銀幣。好了,沙威里奇!我對他說,你就給我一半,剩下的歸你。我要到白山炮台去。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我那好心的管教人嗓門打抖地說,你得敬畏上帝呀!現在,條條道路都被強盜堵死了,你怎麼能走呢?你不顧死活,可也得可憐可憐你父母呀!你要上哪兒去?去干嗎?再等幾天吧!援兵一到,抓走了強盜,到那時,東西南北由你去闖。

但我決心已定。

不必多說了,我對老頭說,我要去,不能不去。你不要傷心,沙威里奇!上帝慈悲,或許我們還能再見面。你記住,不要老是責備自己,切莫舍不得花錢,要用的東西盡管買,別嫌貴。這點錢我送給你。如果過了三天我還不回來……

你這是干嗎,少爺?沙威里奇打斷我的話說。要我放你一個人去,你做夢也別想!如果你硬要去,你騎馬,我走路,也要跟著你,我不能扔下你不管。離了你,讓我一個人坐在這石頭城里發呆嗎?莫非我發瘋了?隨你咋辦,少爺!反正我不離開你。

我知道,跟沙威里奇爭執是沒有用的,我便要他去收拾行裝准備上路。過了半小時,我便騎上我那匹好馬出發了,沙威里奇騎了一匹骨瘦如柴的拐腿馬,那是圍城中的一個居民不要錢奉送給他的,因為沒有糧秣喂養它。我們到了城門口,哨兵放行。我們便出了奧倫堡城。

天黑了。我的路程要經過貝爾達村寨,那是普加喬夫的行轅。一條筆直的大道被積雪覆蓋,但遼闊的雪原上到處都是天天奔馳的馬匹留下的蹄跡。我放開馬快跑。沙威里奇很難趕上,落在後面老遠,不斷地叫:慢點,少爺!看在上帝的分上,慢點!我這匹該死的老馬趕不上你那匹長腿的魔鬼。性急干嗎?又不是去喝喜酒,說不定還得挨一刀,走著瞧……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別害死我了!……天老爺!這孩子不要命了!

不久,貝爾達寨子里的燈火隱隱在望。我們進了峽谷,那是山寨的天然屏障。沙威里奇緊緊跟隨,他怨天尤人,嘮嘮叨叨不閉嘴。我一心想偷偷地繞過寨子,但是,昏暗中眼前陡然冒出五條漢子,手持棍棒。那是普加喬夫行轅的前哨。叫我們停住。我不知道口令,心想不聲不響溜過去。但他們一下子就圍住了我。其中的一個一把逮住我的馬籠頭。我抽出軍刀,一刀砍在他頭上,他的皮帽子救了他的命,他搖晃了幾下,松開馬籠頭。另外幾個慌忙跑開。我趁此瞬間,使勁踢馬,飛奔開去。

漸深的暗夜本可以使我擺脫任何危險,但我猛然間回頭一望,沙威里奇不見了。這倒黴的老頭騎著那匹拐腿馬不可能逃脫那幾個強盜。怎麼辦?我等了他幾分鍾,我斷定他被抓住了,于是我調轉馬頭回去找他。

我向峽谷馳去,聽到遠處吵吵嚷嚷,又聽到沙威里奇的聲音。我疾馳過去,立刻又回到幾分鍾前阻擋我的那幾個農民中間。沙威里奇正在那兒。他們把他拉下馬,動手將他捆綁。見到我,他們很高興,大叫著撲將過來,一下子把我拉下馬。其中的一個,看來是個為頭的,向我們宣布,要立刻解押我們去見皇上。他補充說道:看我們的皇上怎麼處置:立刻把你們吊死還是等到明天早上。我毫無反抗之意,沙威里奇也學我的樣。幾個哨兵便押著我們走了,得意洋洋。

穿過峽谷,我們進了寨子。家家都已掌燈。到處是喧囂和吆喝之聲。我見到街上人群成堆,但昏暗中沒有人注意我是奧倫堡的軍官。我們被徑直解押到一棟坐落在十字路口的農舍里。大門口擱了幾只裝酒的大木桶和兩尊大炮。這兒就是行宮。一個農民說,我們馬上去通報。他進去了。我瞥了沙威里奇一眼:老頭兒劃著十字,默默地做他的禱告。我等了老半天。終于,那個農民出來了,對我說:進去!皇上命令把軍官押進去。

我進了農舍,也就是農民所說的行宮。房間里點了兩枝蠟燭,牆上糊了金黃的壁紙。不過,桌椅板凳、吊在繩子上的洗臉盆、掛在釘子上的手巾、屋角的鍋架、擱碗盞的寬大的鍋台,這一切都是通常農家的陳設。普加喬夫威嚴地坐在聖像下面,身穿火紅長袍,頭戴高皮帽,手叉腰。他旁邊站著他的幾位主要助手,畢恭畢敬的樣子。看得出,關于抓來一個奧倫堡軍官的通報激起了這些造反者強烈的好奇心,他們定然揚揚得意,准備處置我這個階下囚了。普加喬夫第一眼就認出了我。裝出的威風凜凜的樣子一下子收起來了。啊哈,是你這位大人!他說,活躍起來,怎麼啦?上帝干嗎把你送到這兒來了?我回答,因為有點私人的事情要辦,打從這兒經過,而他的人把我攔住了。什麼私人事情呢?他問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普加喬夫以為我不願當著眾人的面向他解釋,轉向他的同伴,要他們出去一下。大家都聽從他的話,只有兩個人沒有動彈。你就當著他們的面大膽說吧!普加喬夫對我說,什麼事我也不瞞著他們。我低著頭瞟了他們一眼——冒充的皇帝的兩名心腹。一個是老態龍鍾、彎腰駝背的老頭,留一大把白胡子,除了一條斜挎在灰色長袍上面的藍色綬帶以外,沒有任何顯眼之處。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另一位。那是個彪形大漢,身材魁梧,肩寬體胖,四十五歲上下。一部濃密的大胡子火紅,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大鼻頭沒有鼻孔,額頭和臉膛上紅斑點點,——這一切賦予他那大麻臉以不可名狀的神情。他穿著紅襯衫、吉爾吉斯長袍和哥薩克肥大的燈籠褲。我後來得知,第一位是在逃的伍長別洛波羅多夫①。第二位就是阿方納西-索柯洛夫(綽號赫羅普沙②),他是個流刑犯,三次從西伯利亞礦山逃跑。雖則我這時憂心忡忡,但我偶然廁身的這個場合還是使我浮想聯翩。然而,普加喬夫打斷了我的思路,問我道:說吧!你離開奧倫堡為了什麼事?

①阿方納西-索柯洛夫(赫羅普沙),(1714-1774),普加喬夫主要助手之一,農奴出身,三次越獄,後于奧倫堡判終身苦役,1773年奧倫堡當局派他去普加喬夫軍中策反,他反而站在起義者一邊,屢立戰功,1774年被處死。伊凡-納烏莫維奇-別洛波羅多夫(?-1774),普加喬夫的主要助手之一,擔任總兵和行軍團長,1774年于莫斯科被處死。

②意為爆仗。

一個古怪的念頭掠過我的腦子:我覺得,天公作美,第二次將我引至普加喬夫面前,這便使得我有機會把我的計劃付諸實施了。我決定見機行事,來不及仔細推敲,我就下定了決心,回答普加喬夫說:

我要到白山炮台去搭救一個孤女,她正受人欺侮。

普加喬夫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我的人有誰膽敢欺凌孤女?他提高嗓門說,那怕他三頭六臂,也休想逃脫老子的掌心!說:是誰?

希瓦卜林。我回答,他抓了你在神父家里見過的那個生病的姑娘,逼她嫁給他。

看老子來教訓教訓這個希瓦卜林。普加喬夫威嚴地說,得讓他知道,在我手下他竟敢無法無天和欺壓百姓,看他有什麼好下場。老子要絞死他。

我來插一句,赫羅普沙說,他嗓子嘶啞,你匆匆忙忙任命希瓦卜林當要塞指揮官,現在又匆匆忙忙要絞死他。你任命一個貴族當官,已經開罪了哥薩克。今日一聽讒言又要殺,你會嚇跑貴族的。

貴族無須可憐,也不值得同情!挎藍綬帶的老人說,殺掉希瓦卜林倒不錯,不過,也應該好好審問這位軍官先生:他來干什麼?如果他不承認你是皇上,那麼,他干嗎來求你伸冤?如果他承認你是皇上,那麼,他干嗎時至今日還在奧倫堡城里跟你的仇人同坐一條板凳?要不要把他送進刑訊室?要不要在刑訊室立即把火燒旺?我覺得,這位小少爺是奧倫堡司令官派來的密探。

我感到這老賊的邏輯是顛撲不破的。我竟落進了誰的掌心?想到此,我涼透脊背。普加喬夫看出我著慌了。怎麼樣,大人?他對我說,擠眉弄眼。看起來,我的大元帥說的倒是實情。有何見教?

普加喬夫的開玩笑的口吻恢複了我的勇氣。我心平氣和地回答說,我如今處在他的權力之下,他可以任意處置我。

好!普加喬夫說,現在你說說,你們城里的情況如何?

謝天謝地!我回答,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普加喬夫反問道,老百姓都快餓死了!

這個冒充的皇帝說的是實話。但我得矢忠于自己的宣誓,便撒謊說,那都是謠言,奧倫堡城內有各種足夠的儲備。

你看!老頭抓住話柄進逼一步,他當面撒謊。逃出來的難民都異口同聲說,奧倫堡城里正鬧饑荒和瘟疫,那兒在吃死人,有得死人吃還算走運。而這位少爺卻硬說:儲備充足。如果你要吊死希瓦卜林,那麼,也得把這個年輕人吊死在同一個絞架上,免得他們兩個爭風吃醋。

這該死的老頭的幾句話,看來使普加喬夫動搖了。幸好,赫羅普沙站出來反對自己的同伴。

得了,納烏梅奇!他對老頭說,你就知道殺人、絞死人。充什麼好漢?看起來,你的靈魂掏空了。你自己快進棺材了,卻偏偏要害死別人。你良心上的血債還嫌少嗎?

你真會討好賣乖呀!別洛波羅多夫反唇相譏,你這副慈悲心腸是從哪里弄來的呢?

不錯,我也有罪,赫羅普沙回答,這只手(說到這里他捏緊鐵骨錚錚的老拳,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粗壯膀子),這只手殺過人,流了不少基督徒的血。但我殺的是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殺人,是在大道上,密林中,不是在屋子里,火爐邊。老子殺人,使的是板斧和鐵錘,從來不象長舌婦那樣進讒言搞暗害。

老頭子坐不住了,轉過身,口吐幾個輕蔑的字眼:破鼻子囚犯!……

你嘀咕什麼?老不死的家伙!赫羅普沙吼起來,看老子也來撕破你的鼻子!等著!時候一到,上帝慈悲,也得讓你嘗嘗燒紅的鐵鉗的滋味……眼下你得小心,別惹得老子動手來揪掉你的胡子!

我的兩位虎將!普加喬夫莊嚴地發話了,別吵了!要是奧倫堡那群惡狗在同一個絞架下面踢腿斷氣,那倒不錯。不過,要是咱們的公狗互相咬起來,那就糟糕了。好了!你們講和吧!

赫羅普沙和別洛波羅多夫不吭聲,互相怒目而視。我看到要趕快岔開話題了,否則,其結果對我會很不利。因此,我滿臉堆笑,轉臉對普加喬夫說:啊!我差點忘記向你道謝了,多虧你送的那匹馬和那件皮大衣,不然我就到不了城里,半路上早就凍死了。

我的詭計果然奏效。普加喬夫快活起來。以怨報怨,以德報德嘛!他說,擠眉弄眼,現在告訴我,希瓦卜林欺侮的那個姑娘,跟你有啥關系?莫不是你這後生有了戀情,是不是?嘿嘿!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回答,看到氣氛變好,沒有必要再隱瞞了。

你的未婚妻!普加喬夫大聲說,干嗎不早說?好!我們來給你辦喜事,痛痛快快喝頓喜酒!說完,他轉過臉對別洛波羅多夫說:聽著,大元帥!我跟這位大人是老朋友了。讓我們坐下來吃頓晚飯。早晨比晚上頭腦清醒。明日再看看,他的事該咋辦。

我本想謝絕他的好意,但有什麼辦法呢?兩名年輕的姑娘,房東的女兒動手給桌子鋪上台布,端上面包、魚湯、幾壺葡萄酒和啤酒,就這樣,我便第二次跟普加喬夫以及他可怕的同伴們共進晚餐了。

我不得已而目睹的這一席酒宴一直延續到深夜。終于,同席的人都醉了。普加喬夫頹然坐在圈椅里,開始打瞌睡了。他的同伴們一個個站起身,示意我離開他。我跟隨他們一道走出去。遵照赫羅普沙的命令,衛兵把我帶到審訊室的小房子里。我發現沙威里奇也在那兒,衛兵把我們兩人反鎖在里頭。我的管教人因目睹發生的一切而驚魂未定,因而沒有問我一句話。他躺在黑暗里,不斷唉聲歎氣,終于打鼾了。而我則思緒萬端,通宵不曾合眼。

早晨,普加喬夫派人來叫我。我去見他。他的大門口停了一輛三匹馬拉的暖篷雪橇。街上聚集了一群人。我在門廳里碰見普加喬夫。他一身旅行裝束,穿了皮大衣,戴頂吉爾吉斯高皮帽。昨夜那幾個同伴圍繞著他,畢恭畢敬,跟昨夜我見到的神情判然兩樣。普加喬夫愉快地跟我打招呼並且邀我跟他一道坐進雪橇。

我們坐了進去。去白山炮台!普加喬夫對那個站在一旁准備趕車的寬肩膀的韃靼人說。我的心嘣嘣直跳。馬跑起來,鈴兒丁當響,雪橇在飛奔……

等一下!等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一看,沙威里奇正迎面跑來。普加喬夫叫車夫停下。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爺!我的管教人叫道,別扔下我!別把我這老頭子拋棄在這幫騙……呵!老家伙!普加喬夫對他說,又碰到了你。好,坐上車台去吧!

謝謝,皇上!謝謝,親愛的父王!沙威里奇說,爬上車台,上帝保佑你長命百歲,因為你連我這個老頭子也不嫌棄。我要一輩子為你禱告上帝。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襖子了。

他又提兔皮襖子,很可能惹得普加喬夫最終會大發雷霆。幸好,這位冒充的皇帝沒有聽見,或者故意不理睬這不識時務的暗示。馬兒飛奔,街上,百姓肅立兩旁,脫帽致敬。普加喬夫向兩邊點頭致意。過了一會兒,我們便出了寨子,沿著光滑的大道疾馳而去。

不難想象我當時有什麼樣的感受。再過幾小時,我就要跟那個我原以為永遠失去了的姑娘見面了。我想象我們重逢的那一刻的情景……我也想著我身旁的這個人,我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里,由于機緣古怪的偶合我與他神秘地聯結在一起。我想起他動輒殺人和嗜血成性的行為,而現在他居然挺身而出去搭救我心愛的姑娘。普加喬夫還不知道,她就是米龍諾夫上尉的女兒。懷恨在心的希瓦卜林很可能會向他揭發。普加喬夫也可能通過其他途徑了解真情……到那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將怎麼樣呢?我周身一陣寒噤,連頭發也豎起來了……

普加喬夫打斷我的思路,猝然問道:

你在想什麼,大人?

怎麼能不想呢?我回答,我是個軍官和貴族,昨日還跟你打仗,可今日卻跟你同坐一輛雪橇,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仰仗你了。

怎麼?普加喬夫問,你害怕了?

我回答,我既然承蒙他赦免過一次,今後我不但希望他寬容,甚至還指望他援助。

你對了,上帝有靈,你這一著做對了!冒充的皇帝說,你看,我的孩子們都斜著眼睛瞧你。那老頭子今日還堅持說你是奸細,說是應該拷問你,吊死你,但我不答應。他壓低嗓門說,以防沙威里奇和那個韃靼人聽見:我記得你那一杯酒和那件兔皮襖子。你看,我可並不是你們那邊的人所說的那樣是個殺人成性的人。

我記起了攻占白山炮台的情景,但覺得不必跟他爭論,因而沒有回答一個字。

奧倫堡城里怎樣談論我?普加喬夫沉默一會兒以後問我。

對!他們說,你這個人不大好對付,沒得說的,你已經揚名天下了。

這位冒充的皇帝臉上顯出揚揚自得之色。

對!他快活地說,我所向披靡。你們奧倫堡城內的人可知道尤吉耶沃戰役①嗎?打死你們四十個將軍,俘虜四支軍隊。你想想,普魯士國王能夠跟我較量嗎?

①離奧倫堡一百二十俄里的村莊,1773年普加喬夫在此打垮沙皇政府援救奧倫堡的軍隊。

這強盜自吹自擂,我聽了覺得好笑。

你自己這樣想嗎?我對他說,你能夠打敗腓特烈大帝嗎?

打敗費多爾-費多洛維奇嗎?不在話下!我打敗了你們的那批將軍,而他又是他們手下敗將。直到今日,我總是旗開得勝。走著瞧,還有好戲看,我要進攻莫斯科。

你想攻占莫斯科?

冒充的皇帝想了想,然後輕輕說:

天曉得!我的路子很窄,自由很少。我的人都自作聰明。他們都是賊。我必須百倍提高警惕:只要打了一次敗仗,他們就會獻出我的腦袋贖回自己一條狗命。

說到了點子上!我對普加喬夫說,趁為時不晚,你是不是最好扔開他們,去請求女皇寬恕呢?

普加喬夫苦笑了。

不!他回答,懺悔已經晚了。不會饒了我。有始有終,一干到底。怎麼知道呢?或許能成事。格里希卡-奧特列比耶夫不是在莫斯科也做過皇帝嗎?

他下場如何,你可知道?他被扔出窗戶,剁成泥,燒成灰,裝進炮筒,一炮轟了出去!

你聽著!普加喬夫懷著粗獷的豪情,感慨萬千地說,我來說個故事給你聽聽,那是我小時候一個卡爾美克老太婆告訴我的。有一天,老鷹問烏鴉:你說說看,烏鴉!為什麼你能活三百歲,而我總共只能活三十三歲呢?——烏鴉回答說:親愛的!因為你喝鮮血,而我卻吃死尸。老鷹想了想:讓我也來吃吃死尸看。好,老鷹和烏鴉飛走了。他們看見一匹死馬,便飛下來落在死馬身上。烏鴉張開嘴就吃,贊不絕口。老鷹啄了一口,再啄一口,拍拍翅膀,對烏鴉說:不行!烏鴉老兄!與其吃死尸活三百年,還不如喝足一次血,然後聽憑上帝去安排吧!這個卡爾美克故事怎麼樣?意味深長。我回答說,不過,在我看來,燒殺搶劫就好比吃死尸。

普加喬夫愕然瞟了我一眼,什麼也沒回答。我們兩人都不做聲了,各想各的心事。韃靼人唱起了憂郁的歌,音調淒惻悠長;沙威里奇坐在車台上搖搖晃晃,在打瞌睡。雪橇在隆冬光滑的大道上飛馳……突然,我見到雅伊克高峻的河岸上的小村莊,圍著柵欄,有座小鍾樓——再過一刻鍾,我們便進了白山炮台。

第十二章孤女

好比園中小小的蘋果樹,

砍掉了樹頂,扳掉了枝杈,

我們的公爵小姐呀!

她沒有爹,也沒有媽,

誰也不會將她來打扮,

誰也不會祝福她。

結婚歌

雪橇駛近司令住宅前的台階。百姓聽到普加喬夫的鈴鐺聲便成群結隊跟在我們後面跑。希瓦卜林走下台階迎接冒充的皇帝。他一身哥薩克的打扮,蓄了大胡子。這變節分子攙扶普加喬夫下了雪橇,卑躬屈節地表白他的忠心和喜悅之情。看到我,他慌了。但他立刻定了定神,向我伸出手來,說道:你也是我們的人了?早該如此!我轉過身去不理他,什麼也沒回答。

我們走進那早已熟悉的房間,見到牆上依然掛著那張已故司令的軍官證書,勾起一樁樁往事悲傷的記憶,我心里非常難過。普加喬夫在一張沙發上坐下,而那張沙發正好是伊凡-庫茲米奇往常坐著打盹的地方,那時他的老伴絮絮叨叨數說著給他催眠。希瓦卜林親手給普加喬夫端來了燒酒。普加喬夫喝了一杯,指著我對他說:你也請請這位大人吧!希瓦卜林把托盤端給我。但我第二回把頭一歪,不予理睬。他慌了手腳。他平素擅長察言觀色,這時他准定看出了,普加喬夫對他不滿。他提心吊膽地站在普加喬夫面前,心懷叵測地瞅著我。普加喬夫問起要塞的情況,又問問敵軍的動靜,然後突然問道:

告訴我,老弟!你關押了一個什麼樣的姑娘?讓我看看她。

希瓦卜林臉色頓時蒼白得象個死人。

皇上!他嗓門發抖地說,陛下!她沒有被關押……她生病了……她躺在她閨房里。

帶我去看看。冒充的皇帝說,站起來。無法推托了,希瓦卜林只得帶領普加喬夫去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閨房。我跟在後頭。

希瓦卜林在樓梯上站住了。

皇上!他說,您有權隨便命令我,但是,請別讓不相干的人走進我妻的臥室。

我氣得渾身發抖。

那麼,你結婚了!我對希瓦卜林說,恨不得立地宰了他。

別發火!普加喬夫對我說,這事我要管。而你,他轉向希瓦卜林說:別自作聰明,別裝模作樣。是你老婆也好,不是你老婆也好,反正老子愛帶誰上她那兒,就帶誰。大人!跟我來吧!

走到閨房門口,希瓦卜林又站住,聲音若斷若續地說:

皇上!臣得事先奏明陛下,她在發高燒,昏迷不醒說胡話已經三天了。

開門!普加喬夫說。

希瓦卜林伸手摸衣兜,說是沒有帶鑰匙。普加喬夫抬腿一踢,鐵鎖噹啷一聲跳到一旁,門打開。我們走進去。

看一眼我便愣住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就坐在地板上,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農家女連衫裙,一臉蒼白,渾身消瘦,披頭散發。她面前擱了一瓦罐水,罐口上蓋一塊面包。她一看見我便周身顫抖,叫了起來。我當時怎樣自處,已經記不得了。

普加喬夫盯著希瓦卜林,露出刻毒的冷笑,說道:

你這病院倒挺不錯嘛!然後,他走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跟前,對她說:告訴我,親愛的!你丈夫為什麼要懲罰你?你在他面前有什麼過錯?

我丈夫?她反問,他不是我丈夫。我永遠不會做他的妻子!如果沒有人來救我,我甯願去死!我一定會死。

普加喬夫對希瓦卜林狠狠瞪了一眼。

你膽敢騙我!他說,你這無賴!你知道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置你?

希瓦卜林叭的一聲跪下……這時,我心頭輕蔑至極,蓋過了仇恨和憤怒的感情。我極其厭惡地瞅著這個貴族匍匐在哥薩克逃犯的腳下。普加喬夫心軟了。

我饒了你這一回,他對希瓦卜林說,可你得仔細,下次再犯,連這一回一起算賬。

然後他轉過身對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慈祥地說:出去吧!美麗的姑娘!我給你自由,我就是皇帝。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迅速瞥了他一眼,立刻猜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殺害她父母的凶手。她抬起兩手蒙住面孔,暈了過去,倒在地上,我向他撲過去。但這時,房間里大膽跑進來我的老相識巴拉莎,她立刻動手伺候她的小姐。普加喬夫走出閨房,我們三個人下樓進了客廳。

怎麼樣,大人?普加喬夫說,滿面春風,咱們搭救了一個漂亮的妞兒!你看怎麼樣,是不是把神父找來,叫他給侄女完婚?也許,我來做主婚父親,希瓦卜林做儐相,讓咱們來好好吃一頓,喝一頓——關上大門。

我擔心的事,果然發生。希瓦卜林聽到普加喬夫的提議,氣急敗壞了。

皇上!他狂怒地大聲說,我有罪,我欺騙了您,但是,格里尼約夫也欺騙了您。這個姑娘不是本地神父的侄女,她是這個炮台攻破後被處決的伊凡-米龍諾夫的女兒。

普加喬夫一雙火樣的銳利的眼睛緊緊盯住我。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困惑地問我。

希瓦卜林說的是實話。我堅定地回答。

這點你可沒有說過。普加喬夫說,他臉色沉下來。

請你自己判斷,我回答他說,當著你手下人的面,告訴你米尤洛夫的女兒還活著,那樣行嗎?他們會把她活活吃掉。什麼也救不了她。

這倒是實情,普加喬夫笑了笑說,我的那些酒鬼是不會放過這個可憐的姑娘的。我的教親神父太太騙過了他們,她做得倒不錯。

請你聽著,我見他心緒好轉,便趁機接下去說,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你,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作證,我真樂意用生命報答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只求你別要我去做有損于我榮譽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的恩人。請你有始有終:放我帶著可憐的孤女走上帝指引的道路吧!不論你將來在那里,不論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定為你禱告,求上帝拯救你有罪的靈魂……

看來,普加喬夫嚴酷的靈魂被感動了。也好,就照你的辦!他說,要殺就殺,要放就放,我素來這樣。帶上你的美人兒去吧!隨你去哪兒,上帝保佑你們相親相愛。

他當即命令希瓦卜林立刻給我發一張通過他治下的所有關卡和要塞的通行證。希瓦卜林垂頭喪氣,站在那里象個木頭人。普加喬夫接著去視察炮台。希瓦卜林奉陪。我留在房里,推說要准備上路了。

我跑到閨房。門關著。我敲敲。是誰?巴拉莎問。我回話。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甜蜜的聲音在門後傳來。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正在換衣裳。你到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去吧!我也馬上就去她那兒。

我依了她,轉身就去蓋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他太太跑出來歡迎我。沙威里奇已經事先通知了他們。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神父太太說。上帝開恩,讓我們又見面了。您過得過嗎?我們可天天惦記著您哩!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這心痛的姑娘,沒有您在面前,她可真吃夠了苦頭啦!……請告訴我,我的少爺!您怎麼跟普加喬夫交情這麼好?他怎麼沒有把你弄死呢?好,這一點得感謝這強盜。得啦,老太婆!蓋拉西姆神父打斷她的話,你知道的事,別都搬出來胡扯。禍從口出,少說為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請進,請賞光!好久好久沒見到您了。

神父太太盡其所有款待我。同時,他一張嘴巴說個沒完。她告訴我,希瓦卜林如何逼著他們交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如何痛哭流涕不願離開他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如何通過巴拉莎跟他們一直保持聯系(巴拉莎這妞兒是個精靈鬼,她會指揮軍曹按自己的調子跳舞);她又如何給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出主意寫封信給我,如此等等,神父太太嘮叨個沒完沒了。輪到我說,我便三言兩語講了我這一向的經曆。當神父和他太太一聽到普加喬夫已經知道他們的騙局的時候,他們便在胸前頻頻劃著十字。十字架的神力顯靈了!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說,求上帝驅散這朵烏云吧!唉!那個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不要說了,真不是人!這時,房門推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進房來,她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她脫下了農家姑娘的衣裙,穿著象過去一樣樸素大方。

我抓住她一只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我倆面面相覷,心頭百感交集。兩位主人感到,他們在此有礙,便走開了。剩下我們兩個面對面。世間的一切都丟到九霄云外。我們談著談著,永遠也談不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告訴我自從炮台攻破以後她所遭遇的一切;她向我描述了她處境的悲慘和下流的希瓦卜林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跟她回憶過去幸福的時光……我倆都哭了……最後,我向她說明了我的打算。讓她留在歸普加喬夫統治又由希瓦卜林管轄的炮台,是不可能的。去被圍困而正經受著各種苦難的奧倫堡,那是想也不用想的。她如今沒有一個親人了。我勸她到我父母的莊子里去。開始她還有些躊躇,因為她早知道我父親不贊成的態度,這點使她害怕。我說服了她。我知道,收留為國捐軀的光榮的軍人的女兒,我父親定然會認為是他的天職和榮幸。心愛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最後我說,我把你當成妻子了。出乎意料的患難把我倆緊緊聯結在一起,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把咱們拆開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老老實實聽我說,沒有半點忸怩作態,沒有絲毫假惺惺的半推半就之色。她覺得,她的命運從此跟我的命運已經結合在一起了。但她再三說,只有得到我父母的贊同以後,她才做我的妻子。這一切,我並不反對。我們狂熱地、深情地親吻。我倆之間的一切就這麼決定了。

過了一小時,軍曹給我送來一張通行證,上頭有普加喬夫潦草的簽字。軍曹還傳達了他的話,叫我到他那兒去。我去了,見他正准備上路。當我跟他——這位除我一人而外全都認為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和令人生畏的人物——道別的時候,我說不出有什麼滋味在心頭。干嗎要隱瞞真情呢?這時我非常同情他。我打心坎里希望把他從他所領導的那幫壞蛋的包圍中拉出來,趁為時還不太晚,救出他的頭顱。希瓦卜林和老百姓團團圍住了我們,妨礙我披露縈繞于我心頭的一切。

我跟他友好地分手。普加喬夫看到人群中站著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伸出一個指頭對她做出威嚇的樣子,意味深長地眨一眨眼睛。然後他坐進暖篷雪橇,吩咐車夫開到貝爾達村去。馬走動了,他再次探出身子,對我大聲說道:別了,大人!或許咱們還能再見面。後來我們果然再見面了,不過,那是在怎樣的場合呀!……

普加喬夫走了。我久久凝視著這茫茫的雪原,他那三匹馬拉的雪橇漸行漸遠。百姓散了。希瓦卜林也不見了。我回到神父的屋里。我們上路的一切都已准備停當。我不想再耽擱了。我們的行裝都塞進了司令的一輛舊馬車里。車夫飛快就套好了馬。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要去跟埋在教堂後面的父母的墳墓告別。我想陪她去,但她要我讓她一個人去。過了幾分鍾,她回來了,淚珠兒默默地流。車子開到門口。蓋拉西姆神父和他老伴走上了台階。我們三人坐上車子: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巴拉莎和我。沙威里奇爬上車台。再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的心肝!再見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年輕的雄鷹!神父太太說,一路平安!上帝保佑你倆幸福!我們的車子開動了。我看到司令的住宅的窗戶後面站著希瓦卜林。他臉上露出懷恨在心的陰森森的神色。我不想在打敗了的仇人面前逞威風,掉過頭去不望他。終于我們出了炮台的大門,從此永遠離開白山炮台了。

第十三章拘鋪

別發火,先生!公事公辦,

我得立刻送你進牢房。

——好!我准備好了,我希望

事先解釋一下這樁公案。

克尼亞什甯①

①這幾句題辭系普希金假托克尼亞什甯之作。

今晨我還為這位心愛的姑娘擔驚受怕,此刻她居然如此意外地跟我結合在一起,這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這一切恰似一場春夢。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若有所思,時而瞅瞅我,時而望望車道,看來,她驚魂未定,還沒有清醒過來。我們都不說話。兩人的心都過分疲憊。不知不覺之間過了兩個鍾頭,我們便到了附近的仍歸普加喬夫統治的一座炮台。在這兒我們要換馬。馬飛快就套好了,那個被普加喬夫任命為司令的大胡子哥薩克手忙腳亂,殷勤伺候,我看出,多虧我們這位車夫的饒舌,他們把我當成了皇帝的寵幸大臣了。

我們繼續前進。天色已經黑了。我們快到一個小鎮,這兒,據那個大胡子司令說,有一支大部隊正待跟冒充的皇帝會師。哨兵攔住了我們,問道:車上是誰?車夫大聲回答:皇上的教親和他太太。突然,一群驃騎兵把我們團團圍住,肮髒的話罵不絕口。滾出來!鬼教親!一個留唇須的伍長對我叫喊,會有好東西叫你嘗嘗!還有你的婆娘!

我下了車,要求帶我去見他們的長官。看到下車的是位軍官,士兵們停止了咒罵。伍長帶我去見少校。沙威里奇緊緊跟著我,自個兒嘟嘟嚷嚷:看你皇帝的教親有啥本事!剛跳出火坑,又掉進滾湯……天呀!這倒黴的事兒看你怎麼收場?馬車緩緩尾隨在後。

五分鍾以後,我們走到一棟燈火通明的小房子跟前。伍長叫衛兵看著我,他進去通報。他立刻轉來,告訴我,少校大人沒有功夫接見我,命令把我拘留起來,不過要把太太領到他那兒去。

這是什麼意思?我瘋狂地叫起來,難道他發瘋了嗎?

不知道,大人!伍長回答,少校大人只是命令將大人送到拘留所去,還命令把太太帶到少校大人那里去。大人!

我沖上台階。衛兵沒有想到要阻攔我,我便一直跑進房里。那兒六七個驃騎兵軍官在玩牌,少校做莊。我看他一眼,立刻認出他就是伊凡-伊凡諾維奇-佐林,就是曾經在辛比爾斯克贏了我的錢的那個人。我是多麼驚詫啊!

真湊巧!我叫起來,伊凡-伊凡內奇!是你?

哎喲,哎喲!彼得-安德列伊奇!是你?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從哪里來?歡迎!老弟,想不想來玩玩牌?

不了!最好請你給我弄個房間。

干嗎你要個房間?你就住我這兒得了。

不行。不是我一個人。

那麼,把你的同事也叫來。

不是同事。我帶了……一個女人。

女人?你在哪兒勾搭上的?嘿嘿!小老弟!(說了這話,佐林嘟的吹一聲口哨,惟妙惟肖,逗得大伙兒哈哈大笑,弄得我很難為情。)

好!佐林接著說,就這麼辦,給你房間。真可惜呀!……不然,咱們倒要照老規矩吃喝一頓……喂,勤務兵!干嗎不把普加喬夫的教親娘娘帶到這兒來看看?或許她死心眼兒?告訴她,她不必害怕。老爺是再好不過了,決不會欺侮她,只會美美地抱住她的脖子。

你說這個干嗎?我對佐林說,什麼普加喬夫的教親娘娘?她是殉國的米龍諾夫上尉的女兒。我把她從俘虜中搭救出來,現在送她到我父親的田莊上去,就讓她留在那兒。

怎麼,剛才他們來報告的原來就是你呀!請原諒。這是怎麼回事?

等一下我都告訴你。現在,看在上帝的分上,讓那位可憐的姑娘安靜一下,你的驃騎兵可把他嚇壞了。

佐林當即下了命令。他自己走到街上,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道歉,說這是一場誤會,吩咐伍長把她請到鎮上最好的旅館里去。我則在他那兒過夜。

我們吃了頓晚飯。等到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便把我的驚險的奇遇告訴了他。佐林非常注意地聽我說。當我說完,他搖搖頭,說道:

老弟!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點不好:真碰鬼,干嗎你要結婚?我是個堂堂軍官,不願讓你受騙上當。相信我,結婚頂個屁!整天圍著老婆團團轉,抱抱孩子換尿片,何苦呢?唉,去它的!聽我說,趕快跟這個上尉的女兒分手。通辛比爾斯克的道路已經掃清了,一路安全。明天你就打發她到你父母那兒去,你自己就留在我的部隊里。你也沒有必要到奧倫堡去了。萬一你又落到叛匪手里,那就休想再脫身了。這麼辦,包你戀愛的熱情自然冷卻,萬事大吉。

雖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但我覺得,軍人的天職要求我留在女皇的部隊里。我決定聽從佐林的勸告:把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送到田莊去,我自己則留在他的部隊里。

沙威里奇跑來給我脫衣。我告訴他,他得准備明天護送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上路。他不肯:怎麼,少爺?我怎麼能丟開你?誰來伺候你?你爸爸媽媽會怎麼說呢?

沙威里奇的犟脾氣我是知道的,只有好言相勸和推心置腹的話才能打動他。老朋友,阿爾希卜-沙威里奇!我對他說,別拒絕了,給我做做好事吧!在這里我不需要人伺候,不過,如果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一路上沒有你的照顧,我心里會不安的。伺候她,也就是伺候我,因為我已經決定,一到環境許可,我就跟她結婚。

沙威里奇抬起兩手,拍一巴掌,大吃一驚的樣子。結婚?他反問,小小年紀就想結婚!你爸爸會怎麼說?你媽媽會怎麼想?

會同意的。我回答,他們了解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以後,一定會同意。我還得指望你哩!我父母都信任你。你就為我們說幾句好話吧!行不行呢?

老頭兒被感動了。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他回答,你想結婚,雖然還嫌早了點,不過嘛,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實在是個好姑娘,錯過了這個好機會也是罪過。就照你的辦吧!我就護送她這位天使回去,還得稟告你父母,這麼好的姑娘是不要嫁妝的。

我感謝了沙威里奇,就跟佐林同房睡下。我心潮起伏,不吐不快,于是說話便滔滔不絕。開初,佐林還有興致跟我談話,不過,漸漸地,他話少了,不連貫了,終于,代替回答,他呼呼吹出鼾聲。我只得閉嘴,不久也就學他的樣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告訴她我的打算。她以為在理,立刻同意了。佐林的隊伍也同一天開拔,要離開這個小鎮。不能耽擱了。我當即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告別,把她交給沙威里奇照管,請她帶一封給我父母親的信。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哭了。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低聲說,我們能不能再見面,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直到死,我心里只有你。我什麼話也答不上來。一群人圍著我。我不願當著他們的面披露我心頭的激情。她終于走了。我回到佐林的身邊,心情抑郁,不願說話。佐林想使我快活,我也想散散心,我們熱熱鬧鬧,痛飲狂歡地度過了一天,晚上便開拔了。

那時是二月底。給行軍作戰帶來困難的隆冬季節已經過去,我們的將軍們准備協同作戰。普加喬夫一直還陷在奧倫堡城下。與此同時,我們的隊伍卻向他集中靠攏,從四面八方逼近叛匪的老巢。暴動的各村莊一見到我們的軍隊就立刻歸順,各股叛匪望風而逃。這一切預示著戰事將很快結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在塔吉謝沃要塞附近擊潰了普加喬夫,驅散了他那些烏合之眾,解了奧倫堡之圍,表面看來,給了叛匪致命的最後一擊。這時,佐林奉命清剿巴什基爾叛匪。官軍未到,他們早已無影無蹤。春水泛濫,將我們困死在一個韃靼人的小村莊里。小河漲水,道路不能通行。我們無所事事,聊以自寬自解者,估計跟叛匪和野蠻民族的枯燥無聊的戰爭不久即將結束。

普加喬夫還是沒有抓到。他又在西伯利亞工礦區出現了。在那里他又糾集新的匪幫,又開始燒殺搶劫。關于他得勝的消息又傳播開來。我們得知,西伯利亞各炮台已被攻破。很快又聽到喀山失守,冒充的皇帝向莫斯科進軍。那些無所作為的將軍們原來幻想可鄙的匪首不堪一擊,這時卻驚恐不安了。佐林接到命令,要他強渡伏爾加河①。

我這里不來描述行軍和戰爭的終結。只簡短提一下,災難已經到了極限。我們通過被叛匪洗劫一空的村莊,災民好不容易搶救出來的一點點東西,又不得不被我們搶去。行政機構癱瘓了。地主躲進森林。一股又一股匪幫到處打家劫舍。分散的各自為政的官軍的首長隨心所欲地懲罰和赦免。這遍地烽火的遼闊邊區的景象實在是慘不忍睹……但求上帝大發慈悲,別讓世人看到這種毫無意義而又殘酷無情的俄羅斯式的暴動!

①此處原有《刪節的一章》。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刪去的,尚保留在手稿中(俄文版原注)。

普加喬夫逃跑,伊凡-伊凡諾維奇-米赫里遜盯住緊緊追逼。不久我們便得知他完全被打垮。終于,佐林收到了冒充的皇帝已被逮捕的通知以及就地駐防的命令。戰爭結束了。終于我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一想到擁抱他們,一想到又將見到不知她任何信息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真欣喜欲狂。我象個孩子一樣高興得跳將起來。佐林也笑了,聳聳肩膀說:

不,你要倒黴!一結婚,你就會莫名其妙地毀了!

然而,心頭一種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歡樂蒙上一層陰影。一想到那個渾身濺滿無辜者的鮮血的強人,現在他自己又將被梟首示眾,我不由得心中忐忑:葉米里揚啊,葉米里揚!我痛惜地想,你為什麼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彈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場啊!叫我怎麼辦?一想到他,我心頭便立刻想到他在我一生最困難的時刻援助過我,並且從卑鄙的希瓦卜林手里拯救過我的未婚妻。

佐林給了我假期。再過幾天我將沉浸在天倫之樂中間去了,我將再見到我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猛然間,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進我的小茅屋,手里拿了一紙公文,顯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驚恐。他叫勤務兵出去,然後對我說,有件案子牽連到我了。怎麼回事?我不安地問。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回答,遞給我公文,你讀一讀,剛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發往各地駐軍首長的密令,命令無論在何處,應將我立即捉拿歸案,解押至喀山,交付普加喬夫專案審查委員會。

公文差點從我手里掉下。沒有辦法!佐林說,我的職責是服從命令。看起來,你跟普加喬夫友好旅行的事,大概政府已經知道了。我希望,這件案子會撤銷,你在委員會里能把自己洗刷乾淨。別灰心,動身吧!我良心是乾淨的,我不怕審問。但是,一想到甜蜜的重聚又要拖延下去,也許要拖好幾個月,我感到可怕了。車子已經備好。佐林友好地跟我道別。我被押上車。兩個驃騎兵抽出軍刀押送,坐在我身邊。車子沿著大道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