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你來我往

大火席卷橋林之後,溫特斯砍木頭都省事許多.

原本郁郁蔥蔥的林地,如今被燒得滿目焦黑.

只剩下一些斷壁殘垣般的光禿樹干,孤獨地佇立在泥炭上.

溫特斯帶人將表層被燒焦的大樹伐倒拉走,不堪用的過火木則拿回去當柴燒.

之後的數日間,赫德人故技重施,三番五次縱火想把剩下的林地也燒光.

有道是"愚弄我一次,你的恥辱;愚弄我兩次,我的恥辱;愚弄我三次,你我共同的恥辱".

帕拉圖人吃過大虧,已經長了心眼.

伐木隊不再盲目地"砍到哪里算哪里",而是先在林中開辟出數條縱橫交錯的防火帶.

就這樣,橋林殘存的部分被防火帶分割成一塊塊小區域.

即便赫德人縱火,一次能燒毀的森林也有限.

防火帶也是道路,騎兵可以經由防火帶在林間快速移動,便于支援.

同時因為橋林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積--而且還在"與日俱小",需要防守的區域也隨之收縮.

赫德人不僅沒能再引燃一場大火,反倒被羅伯特中校在林外伏擊,死傷不少帶著火種和助燃物的諸部輕騎.

總而言之,這幾日是溫特斯難得的輕松時光.

他無需參與作戰,只要每天帶人出去砍樹就好.

夏爾把他的毛毯撿了回來.毯子已經燒得不成樣子,令溫特斯頗為難過.

那可是離開狼鎮時米切爾夫人給他帶上的,一條頂好的厚呢子毛毯.

為了避免被凍死,溫特斯向後勤部申領一條新毛毯.

結果後勤部給他發下來一床校官特供的鴨絨被,倒算是因禍得福.

因為橋林被分割成一塊塊小區域,林中動物的活動范圍日益受限.

砍樹工作間隙,溫特斯帶領麾下民兵給橋林里的兔子,野雞,獐子之類的東西來了一次"大團圓".

簡單來說就是一部分人拉成圈往外哄趕,其他人紮成口袋陣等著,有點像圍獵.

雖然分到每人手上的肉不算多,但溫特斯倒是玩得不亦樂乎.

另外,作為最先示警的功臣,軍團給強運特批每天四枚雞蛋.

雞蛋都是隨軍攜帶的母雞下的,殊為珍貴,連溫特斯也沒有這個待遇.

而提出[以火攻火]策略的老拉洛則得到一匹棒極了的戰馬.

杜薩克小伙子們都嫉妒到眼紅,但老拉洛卻不是很高興.

溫特斯看出拉洛有些強顏歡笑,便去問他緣由.

反複詢問之後,老拉洛終于坦露心聲:"大人,不是我不識抬舉.俺是莊稼漢,要戰馬有啥用呢?它要吃料,又要照顧,我都養不起它."

溫特斯一時語塞,他發現自己確實考慮欠妥.

老拉洛猶猶豫豫地問:"要不然……您給我換一匹騾子行不行?"

"給你的戰馬,換五匹騾子都綽綽有余!"溫特斯撫掌大笑:"我本想給你換兩匹能拉犁的重挽馬.可是我又一想,挽馬也要吃料.那就換成兩匹騾子,多出來的價值折成杜卡特."

安格魯又去到馬車隊,給拉洛挑了一匹結實,漂亮的鐵青色騾子.

安格魯挑的騾子體魄健壯,口青勁大,毛色光亮順滑如同綢緞.大腿,臀部摸起來都結結實實的.

拉洛的同鄉看見這漂亮的大牲口都贊不絕口,老拉洛本人更是寶貝的不得了.

不過只有一匹,因為車馬隊的運力也緊張,沒有多少備用的挽獸.

剩下的錢,溫特斯的折成杜卡特金幣,私下交給老拉洛.

他這次想得仔細:一匹騾子尚在"羨慕"的區間,倘若再加上錢,那可就要進入到"嫉妒"的范圍了.

"金幣都在縫在腰帶里."軍帳內只有兩人,溫特斯把腰帶交給拉洛:"除了重量有差異,外觀看不出來."

拉洛連聲稱謝,小心翼翼地收好腰帶.

老拉洛年紀至少是溫特斯的兩倍,手上滿是繭子,是很老成穩重的人.

溫特斯本不該多言,可他想起那些將血汗錢揮霍在熱沃丹的狼鎮人,還是忍不住叮囑道:"別去賭……也別花在女人肚皮上.帶回去,帶給你家人,哪怕買幾身新衣裳也好."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叮囑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這幅景象殊為滑稽荒誕.

但是溫特斯言辭懇切,發自肺腑,老拉洛也重重地點頭:"請放心,百夫長."

……

溫特斯這幾日過得輕松,塞克勒和阿爾帕德過得可就不是很安穩.

赫德人不再嘗試火攻,但是對于帕拉圖軍隊的騷擾並未就此罷休,反倒愈演愈烈.

零星的赫德輕騎,深更半夜跑到帕拉圖營寨附近放槍,吹號角,放冷箭,令帕拉圖人煩不勝煩.

哨兵敲鍾示警,赫德人轉頭就跑.哨兵不敲警鍾,赫德人就沒完沒了.

塞克勒在營寨外設伏,安排驃騎值夜,然而效果並不理想.

因為白獅很樂意與帕拉圖人進行小規模交戰,更樂意用這種方式消耗帕拉圖人的銳氣.

今晚打殺一通,明天白獅換一家部落繼續來.

到最後塞克勒生氣地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不睬.

于是南北高地的帕拉圖守軍埋頭加固營寨,對于前來騷擾的赫德輕騎不予理會.

帕拉圖人拒不出戰,赫德人就變本加厲.

最過分的一次,幾個赫德人在火槍射程之外燃起篝火,一邊烤肉,一邊唱歌跳舞.

瑞德修士聽說此事,哂笑著問溫特斯:"下一次是不是要送幾件女人衣服過來了?"

溫特斯沒理解其中奧妙,老老實實回答:"赫德人的衣服不分男女,樣式都差不多."

老神棍討了個沒趣,歎息著踱步走開.

面對赫德人的輪番挑釁,士兵和基層軍官都氣得咬牙切齒.

塞克勒將軍倒是有定力,他命令各寨守軍挖掘三道壕溝,將南高地,北高地與河岸之間的區域圍起來,擺明姿態要當刺猬.

明知帕拉圖人不會出擊,白獅仍舊每日派人騷擾挑釁.

因為通過這種方式,赫德諸部的信心正逐漸從無名谷之戰的慘敗中恢複.

赫德人在火槍射程之外遛馬,帕拉圖人干看著.

赫德人在火槍射程之外撒尿,帕拉圖人繼續看著.

赫德人在火槍射程之外比試摔跤,帕拉圖人還是看著--不過看得蠻開心.

于是赫德人叫停了摔跤比賽,改換成其他更具侮辱性的活動.

梅森中尉天天唉聲歎氣,後悔沒帶上大炮,"否則也不會受這個氣".

傑士卡中校倒是提出一個方案:在營寨五十米外修築墩堡,揀選獵戶出身的士兵駐守;並且收集全軍的線膛槍,交給獵戶們使用.

五十米是普通火繩槍的有效射程,營牆上的火槍手可以為墩堡提供支援.

線膛槍的潛力,傑士卡中校也看在眼里.

不過由于這種槍造價不菲,目前都是在軍官和富裕人家手里當狩獵玩具.

除此之外,只有獵戶為生計所迫會花大價錢購置一杆.

試試總比干瞪眼強,塞克勒同意了傑士卡中校的方案.

將軍拍板,其他軍官只得交出他們的線膛獵槍,連溫特斯那杆雙筒短管槍也被收走.

帕拉圖人有一種普遍的攀比心理,佩槍自然也追求華美.軍官的線膛槍都是寶貝,槍身上的裝飾比火槍本身還要貴.

就這樣交給大頭兵使用,各級軍官都好大不情願.

傑士卡中校無形中又不知得罪多少同僚,但是他的辦法立竿見影.

線膛槍射手已經能對百米內的目標造成有效威脅--雖然做不到一槍一個.

一槍打不中,就兩槍,三槍……

連續被打死,打傷十幾個人之後,赫德人不敢再肆無忌憚.

在此之前,赫德人甚至跑到離營牆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挑釁示威.

自從線膛槍射手發揮作用,赫德人統統退到兩百米開外.

只是夜間的情況依舊令人惱火.


因為墩台防禦能力有限,很容易被摸掉,所以線膛槍射手晚上會撤回營寨.

赫德人白天不敢放肆,太陽落山以後就加倍折騰.

雙方就這樣你來我往,低烈度的戰斗一直沒停過.

糟心的日子里,唯有一件事讓帕拉圖人感到寬慰:由于雙橋大營的木料供應穩定,大橋的進度令人十分滿意.

橋樁以每天至少十米的速度向河對岸延伸,已經接近河心.

河對岸的赫德人也是絞盡腦汁想要破壞大橋.

赫德人的思維方式直白到極點:重箭射不到對吧?那我就換輕箭.

于是他們趕制了一批骨箭頭,細木杆的輕箭矢,朝著帕拉圖人撒放.

箭矢變輕,射程是遠了一些,但是威力也更弱,而且受風的影響更嚴重.

赫德人逆風射了上百支輕箭,命中率令人發指.

僥幸命中的箭矢,落在帕拉圖人身上也不痛不癢.

威力不夠?那我用更強的弓.

于是便用三把重弓釘成一床弩,抬到河岸朝打樁船射擊.

如果用的是特制重弓,或許還能對打樁船造成威脅.

可赫德人的床弩用的只是角弓,而帕拉圖打樁船又異常笨重,箭射到上面就像撓癢癢.

對岸的赫德人又給箭矢裹上樹脂,試圖點燃打樁船.

還是失敗,火起得還沒有帕拉圖人滅得快.

射了半天,船沒事,橋沒事,赫德人的"床弩"崩了,還打傷好幾個人.

絕望的赫德人又推出一架牽引式拋石機,四十幾個人扯著梢杆,朝著水面上的大橋與木筏拋擲人頭大小的石塊.

這次是真的威脅到了帕拉圖人.

人頭大小的石頭打不沉木筏,卻能殺傷人員.

但是,當赫德人推出拋石機的時候,大橋距離河對岸已經不足一百米.

塞克勒直接派遣火槍手和線膛槍手上橋,與河對岸的赫德人對射.

而赫德人的器械還是老問題--質量低劣,不堪久用.

木筏沒打沉,橋樁也沒打壞,拋石機自己解體了……

操縱拋石機的赫德人尷尬散去,雙方就這樣又結束了一天的戰斗.

溫特斯在河岸觀戰,整個過程他都看在眼里.

觀戰算是軍隊傳統娛樂項目之一,不執勤的軍官來河岸觀戰的不少,還有人帶著馬紮,板凳來.

眾軍官交流時,大多認同這樣一個觀點:越靠近對岸,遇到的阻力就會越大;今日赫德人能推出一架拋石機,明天就能推出五架,十架;最後的搶灘突破,恐怕不會輕松.

在場都是帕拉圖籍學長,前輩,溫特斯不願插話,躲在後邊做洗耳恭聽狀--他其實很認生.

回橋林營地的路上,羅伯特中校隨口問道:"溫特斯,你是不是有別的想法?"

在熟悉的上級面前,溫特斯就沒那麼拘謹.

他捋著強運的鬃毛,回答:"我覺得大家太高看對岸的赫德人了.大橋再往前推五十米,對岸的赫德人恐怕要不攻自潰."

"怎麼說?"羅伯特中校來了興趣.

隨行的其他幾位軍官也豎起耳朵,他們都知道身旁的小學弟和對岸的赫德人交過手.

溫特斯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解釋道:"對岸的赫德人,其實是許多小部落拼湊出的雜牌軍.戰力遠遠不如赤河部,特爾敦部,蘇茲部這些大部落的嫡系人馬."

思維敏捷的同僚已經明白溫特斯想說什麼,羅伯特中校輕拍了一下大腿,面帶微笑.

"他們在帕拉圖走了一遭,搶得盆滿缽滿.白獅能讓他們留在河對岸,已經出乎我的意料.這說明白獅在他們心目中很有威信,可是呢……"溫特斯給強運編了一束小辮,也笑了:"也就這樣了."

溫特斯去往邊黎的時候,阿拉里克[暴雨雄鷹]把他幾乎逼到絕境.

但如果是現在的傑士卡大隊據守冥河大營,溫特斯自信能把阿拉里克的千夫隊打到哭爹喊娘.

再遲鈍的同僚此刻也反應過來:


西岸的本方軍隊一心想回家,戰意高漲;

對岸的赫德人做夢都在想怎麼把搶來的東西帶走,戰斗意志比起他們去帕拉圖時都大大不如.

只要本方的橋能搭到對岸,剩下的事情應該不會太難.

回到橋林大營,溫特斯照例吃晚餐,巡視營區,寫信--他其實已經把寫信當成寫日記了.

每日用裂解術炸樹,他連施法者訓練都省了.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鑽進鴨絨被之中.

"雖然這鴨絨被又輕又暖和."溫特斯遺憾地想:"可還是不如我那條舊毛毯舒服."

……

蹄聲滾滾如雷霆.

還有急促的鍾聲.

溫特斯一骨碌跳下行軍榻,伸手去抓佩劍.

"是做夢嗎?"他緩緩轉頭,試圖辨別馬蹄聲方向.

不是做夢!真的是蹄聲!

溫特斯怒罵一聲,沖出軍帳大吼:"敵襲!"

這聲怒吼的威力接近爆音術,震得他自己頭暈目眩.

士兵們連滾帶爬離開帳篷,開始武裝.

夏爾和海因里希急急忙忙跑過來,給溫特斯著甲.

"[含混不清的髒話]!"溫特斯氣不打一處來:"就是不能睡個安穩覺是吧?!"

"反了!反了!"夏爾急得大喊:"武裝衣穿反了!"

溫特斯本來還在生氣,突然笑得肚子痛:"我說怎麼喘不上氣……"

沉默寡言的海因里希突然開口:"長官,馬蹄聲好像是從大營來的."

溫特斯悚然,寒毛直豎:"沒錯……是大營過來的……"

三下五除二穿好盔甲,溫特斯大步奔向他的營區.

夏爾去牽馬,而海因里希打起軍旗緊隨百夫長.

綠盔纓的傳令騎兵沖入橋林營地,在主干道上縱馬狂奔,大喊:"阿爾帕德將軍有令!能騎馬的都跟上!阿爾帕德……"

聽到傳令騎兵的話,溫特斯算是松了一口氣.

剛才某一個瞬間,他還以為是大營被攻破了.

火盆接連被點燃,雙橋營地正在蘇醒.

整隊完畢,溫特斯帶著他的人馬前往校場.

蒙塔涅百人隊走進校場時,校場里還沒有幾個人,這令溫特斯稍微有一點自豪.

見到相熟的瓦爾加少尉,溫特斯趕緊過去問:"班長,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瓦爾加少尉劃了個禮,面露苦笑.

一騎沖入校場,是羅伯特中校.

"在場的百夫長!"羅伯特中校喝令:"都跟我來!"

言罷,中校疾馳而出.

溫特斯和瓦爾加對視一眼,打馬跟上.

羅伯特中校也不說話,領著幾人沖出橋林大營.

夜晚認不得方向,溫特斯能依稀感覺是在往河岸方向去.

溫特斯擔心強運折蹄,便稍稍放慢速度,所以落在最後面.

不等抵達河岸,借著銀色的月光,透過稀疏樹影,他看到河水中有東西在翻滾.

"火船!不,不是船!那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