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聖殿

一大清早,狼鎮的勞役犯人就被帶到教堂廢墟,在民兵的監督下清理殘垣斷壁.

民兵們不光負責監督,同樣也參與到重建工作中,做一些比較輕松的活.

炭泥和黑灰要鏟走,過火的焦木要清理,還能用的石板,石磚要撿出來,帶到河邊清洗干淨.

狼鎮很小很小,建築物一只手就能數完.

教堂熱鬧起來,鎮中心霎那間便如同人聲鼎沸的工地.

建造教堂無論在哪都是一件盛事,對于許多信徒而言甚至比興修水利,鋪設道路更加神聖光榮.

所以每個人都異常賣力,哪怕是被強迫勞動的"奴工".

但是如此重大的場合,蒙塔涅駐鎮官卻沒有出現.

現場的指揮者是他的副手,小米切爾先生.

倒不是溫特斯故意避讓,而是因為火已經燒到他的眉梢,有更緊迫的事情需要他處理.

眾人正在埋頭清理廢墟的時候,就在隔著一條路的狼鎮軍營里,一個衣服上帶著血跡的男人被一桶兜頭涼水澆醒.

"姓名,所屬."訊問的聲音很冷淡,甚至不像在提問.

男人還沒回過神來,眼睛也尚未適應光線.

他看著訊問者發愣,肋下立刻結結實實吃了一拳--他這才發現,昏暗的房間里還有另外兩名訊問者.

"姓名,所屬."

男人痛得倒吸涼氣,他艱難開口,斷斷續續地說:"我是……我是熱沃丹駐屯所的古拉希軍士……"

"證據."那個冷淡的聲音繼續問.

"長官……您怎麼可能認不出我的身份?"

光線很差,但是古拉希仍舊能看出對方穿著軍官制服.

實際上昨天晚上交戰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這套制服.

最重要的是,古拉希當了十幾年兵,對方講話的語氣,態度,口音和那股派頭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因為常年在聯省生活,正統派軍官說話都會不自覺帶出一點山前地口音,這是裝不出來的.

甚至古拉希都沒能認知到這一點,他只是聽對方說話就是軍官"腔調".

"衣服不能說明什麼."軍官不為所動:"匪徒也能穿軍官甲.熱沃丹駐屯所的指揮官是誰?"

古拉希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對方不是土匪,他就還有活路:"還是羅納德少校,一直都是."

"人人都認識羅納德少校."

"還有埃佩爾上尉!阿科斯中尉!埃萊克中尉!"

"所屬."

古拉希拼命把能證明身份的信息都往外報:"熱沃丹駐屯所憲兵隊,我叫古拉希,很多人都認識我……"

訊問者擺了擺手,旁邊的人又狠狠給了古拉希一拳.

古拉希痛到幾近痙攣,這下他更加確定,對方就是軍官.而且是正經的軍官,不是野路子.

"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古拉希拼命點頭.

"你是憲兵."

"是."古拉希不敢再多說話.

"你是憲兵,你跑什麼?"

"我……"古拉希有些委屈,他小心地說:"是您先追,我才跑的……"

說完這話,古拉希的身體不自覺地蜷縮著,准備再捱一拳.

預想中的拳頭沒有落下來.

只有那個聲音繼續問:"你在狼鎮周圍鬼鬼祟祟刺探,我為何不追?"


古拉希隱約意識到,對方其實很好說話.

于是他竹筒倒豆子般把能說的全說了出來:"我不是來刺探您的,真的不是!您信我.二十多天前有支征收隊被劫了,押運兵逃回熱沃丹,羅納德少校要我們過來查.我一路找到這里,看到鎮上在蓋房子,心里好奇才想靠近看看……現在已經沒人蓋房子了,我實在是奇怪……"

"我們?"

"鐵峰郡這兩個月鬧出好幾起劫糧案,中校長官把憲兵隊全派出來了,哪有案子就去哪里查……真的是誤會……"

對方打斷了古拉希:"熱沃丹現在聽誰的命令?"

古拉希愣了一下,小聲回答:"聽軍團的,楓石城,亞當斯將軍."

"可以了."訊問者站起身,不緊不慢下了判決:"你現在仍舊是犯人,單獨關押.我會去一趟熱沃丹,驗明身份之後,你就可以走."

"謝謝長官!"僥幸保住性命,古拉希高興都來不及,相比之下坐牢實在不算什麼大事情.

溫特斯離開板房,走向大帳,薩木金跟在他身後.

"您真的要去熱沃丹嗎?大人?"薩木金憂心忡忡地問:"我陪您去."

溫特斯笑了笑,把其中的道理解釋給薩木金聽:"不管去不去熱沃丹,得先穩住他.給他一點希望,否則他肯定會想要逃跑."

"那為什麼不直接殺了?"薩木金理所當然地問.

"他知道一些東西.先留著,說不定有用."溫特斯解釋道:"那個叫伊萬的家伙不是也被關著."

其實這種級別的士兵,能知道的東西很有限,溫特斯只是不想濫殺.

"那……讓他們干活嗎?"薩木金問.

一共來了六個憲兵偵騎,正好一帳騎兵.

不過他們的戰斗力堪憂,交戰和追擊時當場被殺掉三個,剩下的也沒跑掉,都做了俘虜.

返回狼鎮的時候,那個重傷的也死了,只剩下古拉希還有另一個輕傷憲兵.

溫特斯有些苦惱:"我不想讓他們和其他人接觸."

"只是關著他們,不讓他們干活."薩木金有些不高興地說:"那不是白白浪費糧食嗎?我看不如殺了."

饑餓感已經沁入狼鎮民兵的骨髓,畢竟就連民兵也要干活,打獵才有東西吃,而且還吃不飽.

囚犯卻可以坐著不動,等食物送到嘴邊--雖然一天只有兩碗麥粥,但是終究讓人覺得有點不公平.

看著薩木金稚嫩又質樸的面龐,溫特斯莫名有些感慨.

不到一年以前,薩木金-普里斯金還是一名老實單純的農夫.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末上教堂禮拜,未來有一天會娶妻,生兒育女,某一天再被子孫埋葬在狼鎮墓地.

但是薩木金現在卻可以很自然地說出"他們不能干活,我看不如殺了"這種話.

而且聽起來非常有說服力,溫特斯也動了干脆都宰掉的念頭--他也很餓啊.

亂世之中,人命當真不如草芥.

"不行."溫特斯拍了拍薩木金的肩膀:"我們不是土匪,我們是軍隊.就算要殺,也要明正典刑地殺,光明正大地殺.沒有糧食這個理由,夠不上死刑,更站不住腳.反正只有三個,先關著吧."

"是."薩木金重重點頭.

他不太明白百夫長的意思,但是百夫長說什麼他就干什麼,這點他沒有任何遲疑.

溫特斯有了點靈感,笑著說:"既然不能給他們鐵器,就給他們拿幾捆秸稈草料樹枝.讓他們編筐,編草鞋,不編不給東西吃.不勞動者不得食嘛!我都要去拉大鋸,劈木頭,他們卻能白吃東西,確實太不公平了."

薩木金也笑了,露出兩排不整齊的牙齒:"是,我去辦."

"別第一天就把目標定太高."溫特斯面帶微笑,囑托道:"循序漸進嘛,慢慢堆高."

"是,明白,您放心吧."薩木金眼睛笑成月牙,滿口答應.

薩木金走了,留溫特斯一個人在大帳里.

溫特斯的腦海被很多互不相關,又有所牽連事情填滿,需要一點一點整理思緒.

幾個月都見不到一張生面孔的邊陲小鎮,突然在一天之內來了三撥人--准確來說是四波人.

每一批來客單獨拿出來都夠溫特斯頭疼好久,然而命運就是這樣無情,他們不僅來了,還趕到一塊來了.

最火燒眉毛的事情是熱沃丹的偵騎,駐屯所憲兵一路追查到狼鎮,萬幸被溫特斯布置的崗哨發現.


先是電光石火的交戰,然後是徹夜不休的追擊,溫特斯最終將六名偵騎統統解決,一個也沒有放跑.

通過審問,再加上之前的破碎信息,溫特斯推測出兩點:

第一,新墾地軍團的政治立場曖昧,沒有選擇藍薔薇,也沒有選擇紅薔薇.而新墾地行省內部尚未分裂,仍舊聚集在新墾地軍團旗幟下;

按溫特斯打聽到的消息,之前共有三股人馬進入新墾地征糧,搶收麥田.溫特斯當時還很奇怪,紅藍薔薇之外的第三方是誰?現在看來,就是亞當斯將軍的新墾地軍團.

第二,熱沃丹尚未注意到狼屯鎮的異動,甚至不知道他還活著,自然也就沒有攻擊狼鎮的計劃--暫時.

溫特斯的行動非常謹慎,除了"伏擊征糧隊"以外,他做的一切都沒有超出"駐鎮官"的權力和責任.

民兵隊?

駐鎮官有權征召民兵隊.

剿匪?

駐鎮官本來就負責治安,打擊匪患.

讓土匪服苦役?公審土匪?

地方司法權也就駐鎮官手里.

跨境執法?

這個熱沃丹還真管不著,要管也得黑水鎮先提出指控,可是黑水鎮高興還來不及.

在帕拉圖軍方的土地上,駐鎮軍官擁有封建領主般的地位,這並非是虛言.

憑溫特斯的所作所為,熱沃丹不僅不該罰他,還應該給他發個一噸重的獎章--不包括劫走糧車這件事的話.

目前來看,溫特斯和熱沃丹的矛盾只發生在一點:熱沃丹要糧食,而溫特斯不想給,給了老百姓就沒活路.

其實還有另一個難以察覺,不發生直接對抗的矛盾點:帕拉圖軍方的土地被他發給了逃難流民開墾.

至于熱沃丹什麼時候會發現征糧隊被劫和狼鎮有關?

溫特斯認為是早晚的事情.

車隊在大路上走,不可能不留下蹤跡,沿途的村鎮都是目擊者.

只是狼鎮太偏遠,溫特斯"作案"又小心,所以至今尚未暴露.

而最近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熱沃丹也沒有再往狼鎮派征糧隊,所以沒有引發二次對抗.

而且按那名憲兵軍士的供述,征糧隊被搶劫的事情不止發生過一次,有其他案件分散了熱沃丹的注意力.

但是,溫特斯見過熱沃丹駐屯所的軍官們.

他拜訪過羅納德少校的家,埃佩爾上尉還有其他前輩熱情地招待過他.

那些校友都是聰明人,都受過與他相同的教育和訓練.

或早或晚,他們終會察覺狼鎮的異常.

他們或許會裝糊塗,或許想要輕輕揭過,或許揮動重拳砸下,溫特斯不知道會迎來什麼.

不過溫特斯已經有了一些計劃,這還要感謝卡曼神父.

卡曼帶回的信息非常寶貴,他此前一直都和遠征軍殘部在一起,所以……溫特斯必須得去一趟熱沃丹.

至于卡曼神父的教堂嘛,重要程度目前來看略高于"給米切爾家的獵狗找點催奶的食物",遠遜于"鐵匠那里木炭最近不夠燒",所以溫特斯直接丟給皮埃爾負責.

剛想到皮埃爾,皮埃爾就來了.

"教堂那邊,需要您過去一趟."皮埃爾如今很少說廢話.

"什麼事?"溫特斯不以為意:"不就搭個木棚,先給卡曼湊合用著嗎?"

皮埃爾露出一絲微笑:"奠基儀式,還是得您來."

軍營與教堂原址就隔著一條土路,還不到二十米.

溫特斯和皮埃爾很快就走到施工現場.

"第一根木樁,還是得請您打下."皮埃爾撓了撓頭:"我們都不夠資格."


溫特斯無話可說,他接過石錘,沖著"第一根木樁"使勁敲了一下.

"好了!"溫特斯扔掉石錘,拍了拍手:"干活吧."

總用時不到十秒鍾,奠基儀式結束.

民兵和奴工們先是愣了一會,然後拿起工具重新埋頭干活,寂靜無聲的教堂舊址又重回嘈雜.

"呵,要是安東尼那老頭知道是我這個魔法師給他的教堂敲下第一根木樁."溫特斯突然感覺到一絲滑稽:"不知會作何感想."

這次輪到皮埃爾無言以對.

"不過這些勞役犯人為教堂干活倒是賣力."皮埃爾看著河邊正在清洗石料的奴工,突然感慨地說:"要是他們平日里也能這麼賣力就好了."

溫特斯嗤笑一聲:"畢竟是在取悅神明.生前多流汗,死後少烤火嘛."

[注:這里指煉獄]

聽到這種刻薄卻一針見血的評論,皮埃爾想笑又不敢笑.

"我本來就是搭個木棚,但好像還真有一點事."溫特斯看著教堂被燒黑的石牆,突然問道:"砂漿和灰泥過了火,還能用嗎?

這個問題問住了皮埃爾,他苦笑著說:"我也不知道,這得找個石匠來問問."

狼鎮舊教堂分為兩部分,年代更久遠的石頭結構和近年來擴建的木質結構.

一場大火之後,木頭被燒淨,只剩下不知道有多少年曆史的石牆牆體,就連牆面抹得灰泥和壁畫都被燒到統統脫落.

"狼鎮有石匠嗎?"溫特斯問.

"狼鎮沒有."皮埃爾搖頭:"得去熱沃丹,以前蓋大房子就得去熱沃丹請石匠."

石匠不光是石匠,還是建築設計師以及承包商.

"先打個木棚頂給卡曼用吧."溫特斯歎了口氣:"小心點,牆上長裂紋立刻告訴我."

溫特斯現在沒閑心給卡曼畫圖紙,所以卡曼的教堂由"漂漂亮亮"暫時降格為"在舊牆上搭個木棚頂湊合用".

溫特斯看著"勞役犯人們"為了教堂重建賣力干活,突然有了一點想法.

他輕喚道:"皮埃爾?"

"是?"皮埃爾微微歪著頭.

"你說,希望重要不重要?"

"應該……很重要吧."

"很重要,有希望才能活下去."溫特斯歎了口氣:"也得給這些勞役犯人一點希望,不然他們就是混口吃的,被強迫勞動,干活也不會賣力."

"這些勞役犯可都是……聖吉斯谷那些."皮埃爾有些為難地說.

聖吉斯谷的匪幫犯下的罪行太惡劣,如果按照溫特斯以前的性子,這些匪徒有一個算一個全得死.

正是因為他選擇"明正典刑"地殺,這些從犯才保住一條命.

"我不是為他們著想,而是為我們的利益著想.他們賣力干活,對我們才有好處."溫特斯打定主意:"得給他們點希望,把他們的罪規定一個數字.比如一千天,干滿一千天,我們就放他們自由."

皮埃爾的理解永遠很快,他微微眯起眼睛,思索著說:"還需要有個評價標准,分出優劣.比如某個犯人,賣力干活八百天,我們就放他們自由.如果不賣力干活,混一千天,那他仍舊欠我們一千天."

"不錯!說得好.等晚上召集大家開會,咱們再仔細研究一下."溫特斯想了想:"這不成了梅森中尉的勞役牧場嗎?呵,得給'天數’起個名頭,就叫'工日’怎麼樣?"

皮埃爾沉吟著說:"工日不准確,有的時候一天干十個小時,有的時候一天干六個小時.要不然,就精確到小時,叫'工時’吧?任何勞役犯,只要完成規定的工時,就可以重回自由--前提是不能混時間."

"好,就叫工時."溫特斯撫掌大笑,他有些興奮地說:"我這就回大帳,把這件事記下來,先擬定幾條規矩."

"請先等等."皮埃爾神情有些微妙:"長官,您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

皮埃爾慢吞吞地說:"我家……"

"壞了."溫特斯大呼不好.

他昨晚提刀出門,徹夜追擊熱沃丹偵騎,天蒙蒙亮才回來.之後馬不停蹄地審訊兩名俘虜,一直到現在.

安娜還在米切爾莊園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