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6節:秦腔(1)

夏天智還是端著那個白銅水煙袋,進來坐下,呼嚕呼嚕先吸了一鍋兒,才讓趙宏聲給他寫門聯。趙宏聲立即取筆拿墨給他寫了,說:“我是聽說夏風在省城結婚了,還想著幾時上門給你老賀喜呀!明日待客著好,應該在老家待客,平日都是你給大家行情,〔6〕這回該輪到給你熱鬧熱鬧了!”夏天智說:“這就算我來請過你嘍!”趙宏聲說:“這聯寫得怎樣?”夏天智說:“墨好!給戲樓上也寫一副。”趙宏聲說:“還要唱大戲呀?!”夏天智說:“縣劇團來助興的。”武林手舞足蹈起來。武林手舞足蹈了才能把話說出來,但說了上半句,下半句又口吃了,夏天智就讓他不急,慢慢說。武林的意思終于說明白了,他是要勒掯著夏天智出水,夏天智爽快地掏了二十元,武林就跑去街上買酒了。趙宏聲寫完了對聯,拿過水煙袋也要吸,吸一口,竟把煙水吸到嘴里,苦得就吐,樂得夏天智笑了幾聲。趙宏聲就開始說奉承話,說清風街過去現在的大戶就只有夏家和白家,夏家和白家再成了親家,大鵬展翅,把半個天光要罩啦!夏天智說:“胡說的,家窩子大就吃人呀?!”趙宏聲便嘿嘿地笑,說:“靠德望,四叔的德望高。我就說啦,君亭之所以當了村主任,他憑的還不是夏家老輩人的德望?”夏天智說:“這我得告訴你,君亭一上來,用的可都是外姓人啊!”我咳嗽了一下。夏天智沒有看我。他不理會我就不理會吧,我咳出一口痰往門外唾。武林提了一瓶酒來,笑呵呵地說:“四叔,叔,縣劇團演戲,戲哩,白雪演演,不演?”夏天智說:“她不演。”趙宏聲說:“清風街上還沒誰家過事演大戲的。”夏天智說:“這是村上定的,待客也只是趁機挑了這個日子。”就站起身,跺了跺腳面上的土,出了鋪門往街上去了。

夏天智一走,武林拿牙把酒瓶蓋咬開了,招呼我也過去喝。我不喝。〔7〕趙宏聲說:“四叔一來你咋撮口了?”我說:“我舌頭短。”武林卻問趙宏聲:“明日我,我,我去呀,不去?”趙宏聲說:“你們是一個村里的,你能不去?”武林說:“啊我沒,沒沒,錢上,上禮呀!”趙宏聲說:“你也沒力氣啦?!”他們喝他們的酒,我啃我的指甲,我說:“夏風伴了哪里的女人,從省城帶回來的?”趙宏聲說:“你裝糊塗!”我說:“我真不知道!”趙宏聲說:“人是歸類的,清風街上除了白雪,夏風還能看上誰?”我腦子里嗡的一下,滿空里都是火星子在閃。我說:“白雪結了婚?白雪和誰結婚啦?”藥鋪門外的街道往起翹,翹得像一堵牆,雞呀貓呀的在牆上跑,〔8〕趙宏聲捏著酒盅喝酒,嘴突然大得像個盆子,他說:“你咋啦,引生,你咋啦?”我死狼聲地喊:“這不可能!不可能!”哇地就哭起來。清風街人都怕我哭的,我一哭嘴臉要烏青,牙關緊咬,倒在地上就得氣死了。我當時就倒在地上,閉住了氣,趙宏聲忙過來掐我人中,說:“爺,小爺,我膽小,你別嚇我!”武林卻說:“啊咱們沒沒,沒打,打他,是他他,他,死的!”〔9〕拉了我的腿往藥鋪門外拖。我哽了哽氣,緩醒了,一腳踹在武林的卵子上,他一個趔趄,我便奪過酒瓶,哐嚓摔在地上。武林撲過來要打我,我說:“你過來,你狗日的過來!”武林就沒敢過來,舉著的手落下去,撿了那個瓶子底,瓶子底里還有一點酒,他咂一口,說:“啊,啊,我惹你?你,你,你是瘋子,不,不惹,啊惹!”又咂一口。

我回到家里使勁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個捶布石,提了拳頭就打,打得捶布石都軟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我說:老天!咋不來一場地震哩?震得山搖地動了,誰救白雪哩,夏風是不會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風還會愛待白雪嗎?我會愛的,討來一個饃饃了,我不吃,全讓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為啥臉上不突然生出個疤呢?瘸了一條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風是真心待你好呀還是我真心待你好?!一股風咚地把門吹開,一片子爛報紙就飛進來貼在牆上。這是我爹的靈魂又回來了。我一有事,我爹的靈魂就回來了。但我這陣恨我爹,他當村干部當得好好的偏就短命死了,他要是還活著,肯定有媒人攛掇我和白雪的姻緣的。恨過了爹我就恨夏風,多大的人物,既然已經走出了清風街,在省城里有事業,哪里尋不下個女人,一碗紅燒肉端著吃了,還再把饃饃揣走?我的心刀剜著疼,張嘴一吐吐出一節東西來,我以為我的腸子斷了,低頭一看,是一條蛔蟲。我又恨起白雪了,我說,白雪白雪,這不公平麼,人家夏風什麼樣的衣服沒有,你仍然要給袍子,我引生是光膀子冷得打顫哩,你就不肯給我件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