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7節:秦腔(2)

那天下午,我見誰恨誰,一顆牙就掉了下來。牙掉在塵土里,我說:牙呢,我的牙呢?撿起來種到院牆角。種一顆麥粒能長出一株麥苗,我發誓這顆牙種下了一定要長出一株帶著刺的樹的,也毒咒了他夏風的婚姻不得到頭。〔10〕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一趟戲樓。戲台上有人爬高上低地還在裝燈擺布景,台子下已經很多婆娘們拿著條凳占地方了,吵吵嚷嚷,聽不清誰和誰都在說啥,有小兒就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樣突然從條凳竄出來。書正的媳婦把柴火爐子搬在場邊要賣炒粉,火一時吹不起,黑煙冒著。趙宏聲猴一樣爬梯子往戲樓兩邊的柱子上貼對聯,對聯紙褪色,染得他顴骨都是紅的。把穩著梯子的是啞巴,還有文成站在遠處瞅對聯的高低,念道:名場利場無非戲場做出潑天富貴,冷藥熱藥總是妙藥醫盡遍地炎涼。〔11〕說:“宏聲叔,你這是賀婚喜哩還是給你做廣告哩?”趙宏聲說:“話多!”屋簷里飛出個蝙蝠,趙宏聲一驚,梯子晃動,人沒跌下來,糨糊罐里的糨糊淋了啞巴一頭。啞巴仍扶著梯子,哇哇地叫,示意我過去幫忙。我才不幫忙的,手癢得還想打哩!場北頭的麥秸堆下一頭豬瞪我,我就向豬走去踢它一腳。沒想這呆貨是個圖舒服的,腳一踢在它的奶上,它就以為我逗它而趴下了。我呸了一口,不再理它,一股風就架著我往麥秸堆上去,又落下來,輕得像飄了一張葉子。

我現在給你說清風街。我們清風街是州河邊上最出名的老街。這戲樓是老樓,樓上有三個字:秦鏡樓。戲樓東挨著的魁星閣,鎏金的圓頂是已經壞了,但翹簷和閣窗還完整。我爹曾說過,就是有這個魁星閣,清風街出了兩個大學生。一個是白雪同父異母的大哥,如今在新疆工作,幾年前回來過一次,給人說新疆冷,冬天在野外不能小便,一小便尿就成了冰棍,能把身子撐住了。另一個就是夏風。夏風畢業後留在省城,有一筆好寫,常有文章在報紙上登著。夏天智還在清風街小學當校長的時候,隔三岔五,穿得整整齊齊的,端著個白銅水煙袋去鄉政府翻報紙,查看有沒有兒子的文章。如果有了,他就對著太陽耀,這張報紙要裝到身上好多天。後來是別人一經發現什麼報上有了夏風的文章,就會拿來找夏天智,勒索著酒喝。夏天智是有錢的,但他從來身上只帶五十元,一張幣放在鞋墊子下,就買了酒招呼人在家里喝。收拾桌子去,切幾個碟子啊!他這話是給夏風他娘說的,四嬸就在八仙桌上擺出一碟涼調的豆腐,一碟油潑的酸菜,還有一碟辣子和鹽。辣子和鹽也算是菜,四碟菜。夏天智說:“雞呢,雞呢嗎?!”四嬸再擺上一碟。一般人家吃喝是不上桌子,是四碟菜;夏天智講究,要多一碟蒸全雞。但這雞是木頭刻的,可以看,不能吃。〔12〕

魁星閣底層是大暢屋,沒壘隔牆,很多年月都圈著中街組的牛。現在沒牛了,門口掛了個文化站的牌子,其實是除了幾本如何養貂,如何種花椒和退耕還林的有關政策的小冊子外,只有一盒象棋,再就是麻將,時常有人在里邊打牌。〔13〕

趙宏聲從梯子上下來,想和我說話,風繞著他起旋兒,他說這是邪氣,使勁地撲朔頭發。我說扶著這風剛才我上到了麥秸堆上。趙宏聲說:“上去了?啊,你好好養病。”〔14〕我說我真的上去了,麥秸堆上有個鳥窩。文成搭了梯子就爬上麥秸堆,果然從上面扔下來個鳥窩。眾人說:“咦?!”趙宏聲還是推著我到了文化站門口,問我要不要在後心處貼一張膏藥?他說:“不收錢。”我說我真的上去了,他不再理我,探頭往文化站屋里看。里邊有人說:“是不是幺餅,我眼睛不行啦。”趙宏聲說:“你再打一天看啥全是黑的!”牌桌上有夏雨和會計李上善,兩人為一個幺餅吵鬧。原來夏雨單釣幺餅,將手中的幺餅壓在額頭上,額頭上就顯出一個幺餅圖案,上善暗示大家都不打出幺餅,等黃了局攤牌,三個人手里卻多余著一個幺餅,夏雨就躁了。趙宏聲說:“你家正忙著,你也打牌?”夏雨說:“我來借桌子板凳的,刁空摸兩圈。”起身要走。一人說:“急啥的?你哥娶媳婦你積極!”一個說:“嫂子的勾蛋子,小叔子一半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