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1節:秦腔(16)

中星的爹曾經給我說過,人是輪回轉世的,這一世是人,前一世可能是一棵樹,下一世或許又成了一頭豬,各人以各人的修行來決定托變的。所以我說來運前世是個唱戲的。所以我老覺得我和白雪在前世是有關系的,我或許是一塊石頭,她或許是離石頭不遠處的一棵樹。俊奇家的牛牴斷了夏天義的一根肋骨,夏天義和牛結了仇,入社後,就把那牛殺了,拿皮蒙了鼓,現在這面鼓就在劉新生家的樓上放著。十幾年都過去了,夏天義一直恨俊奇爹娘的卑鄙,不肯再到周家宅院去,而隨著俊奇的爹一死,自己的年紀也大了,卻有了惻隱之心,夜深人靜了總想起俊奇娘的模樣,便暗中照顧那娘兒倆。一次在麥場上,俊奇娘收工往家走,走過了麥堆時將腳踩在麥堆里,又搖了幾下。這種偷糧食的辦法許多人都使用過,夏天義就看見了,他吭了一聲,俊奇娘嚇得渾身哆嗦,回過頭來,卻發現夏天義把頭低了,在腿面上搓卷著煙葉。〔89〕俊奇娘為這事感念過夏天義,曾托俊奇叫夏天義去她家吃茵陳蒸飯。夏天義沒有去。俊奇長大了,病懨懨的像黃瓜秧子,夏天義就讓他當了電工。

那個夜里,夏天義從水塘邊上一個土坡,穿過兩道巷,站在了東街最東的那棵柿子樹下,看著周家的院門。這是六間屋的大院,曾經是青堂瓦舍,土改時院子中間壘了胡基牆,將四間分給了貧農張拴狗,兩間留給了俊奇家。俊奇修了電房的保險絲回來不久,關院門要睡覺了,猛地看見柿子樹下有一顆亮點,還以為是狼,嚇了一跳。再看時,那亮點發紅,知道有人在吸紙煙,就問:“誰?”夏天義走過去,俊奇呀地叫了一聲,忙不迭地招呼著讓往家里坐。在俊奇居住的上房里,散發著濃重的酸菜味和尿桶臊氣,夏天義又接續了另一根卷煙,問起電供應的事。俊奇乖順得像個學生,先檢討了自己的工作,為清風街常常斷電感到內疚。他說:“二叔,我給你下巴底下支了磚頭了。”〔90〕夏天義說:“我現在不是村干部了,我只問電不正常是啥原因?”俊奇說是電費難收,所以放電時間短。西街更不行,電都斷了十幾天了。夏天義又問變壓器是不是該更換了,而更換變壓器是不是又要集資?俊奇驚訝著夏天義什麼事都知道,就告訴說君亭向鄉上要了錢,也約他一塊去縣城先看貨呀,但錢是四萬元,可四萬元怎麼行呢,新換個變壓器得十二萬,因為必須要加增容量,要另架高壓線路,這不是買一台變壓器能解決了的。俊奇說:“君亭說就這些錢,先把變壓器換了再說。”夏天義說:“這我心里有數了。君亭不懂電,你得把握好,錢不能亂花,還要辦事!知道不?”俊奇說:“我聽你的。”

說了一陣話,蚊子叮得難受,夏天義說你不買些蚊香?俊奇說天擦黑時燒草熏了熏,現在開了燈,蚊子見光又從門縫進來了。夏天義說:“那我得走呀。”就出了上房。在院子經過廈屋,廈屋倒亮著光,窗紙上印著俊奇娘的頭影。俊奇娘在屋里問:“俊奇,黑漆半夜的誰來了?”俊奇說:“是老主任,我天義叔。”夏天義遲疑了一下,要說話,卻又腳沒打住,匆匆走出了院門。在院門外,他悄聲對俊奇說:“你娘高血壓病怎麼樣?”俊奇說:“還是頭暈,不打緊的。”夏天義說:“讓她睡醒了先不急著起身,起身了先不急著就走。”俊奇說:“嗯。”夏天義又說:“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上年紀了,你得孝順哩。”俊奇的眼窩就潮了。〔91〕

這個下午,我是和丁霸槽喝淡了一壺茶,他嗇皮不肯再添茶葉了,我就去文化站看夏雨他們搓麻將。關于整個下午發生的一切事,都是陳亮後來告知我的。他是個大舌頭,咬字含糊,和武林有一比,但武林結巴是慢結巴,陳亮結巴是快結巴。我喜歡陳亮快結巴,我說:“你說不及了你就唱!”他也是能唱的,但唱的是秦腔,就唱:“‘越思越想越可恨,洪洞縣里沒好人’。”我說:“你會唱秦腔了?”他一得能,又唱了一板曲子:

我說:“陳亮,清風街讓你兄弟倆承包了果園,你倒罵‘洪洞縣里沒好人’了?!”陳亮說:“一簽簽了合同,我哥就就是哭,哭了。”我說:“他哭啥的?”陳亮說:“我哥一一心想當個歌歌手的的,只是為了吃吃飯才四處跑跑著做鞋補補輪胎的,這果園一承承包就把他拴拴拴在清風街了!”我說:“你哥的歌聲我聽了,當歌手他真的就餓死了,何況還帶著你這個兄弟,你們到哪兒混去?”陳亮說:“這,這也是是的。”然後我就問陳星是不是勾搭上翠翠啦?陳亮變臉失色,說:“沒沒沒。”我警告說要在清風街站住腳,就得先把自己的東西管好。陳亮說:“這這知道,我們都有有手哩!”他這麼一說,我就可憐起這兄弟倆了,唉,這社會,幸福的人都是一樣的幸福,惶的人卻是各有各的惶。但是,陳亮卻又說了一句:“你是不是是對我哥吃吃醋啦?”我對陳星吃醋啦?笑話!翠翠,澀蘋果,沒長開,她那樣子,清風街多得是,我吃醋的只有夏風!我看搓麻將看到天黑,才從街上往回走,心想能不能碰上白雪呢,或許白雪去西街娘家也正巧回東街呢。但國營供銷店的張順在喊我:“引生!引生!”我沒有理這麻子。張順又說:“和你爹一樣裝聾充癡!”我說:“你說啥?”張順說:“罵你就聽見了?”我爹是給夏天義當了一輩子副手,每一次換屆,夏天義都要留用我爹,但每一次運動來了需要拔白旗,夏天義就要批判我爹。我爹是好脾氣,受批判時便裝聾充癡,過後了又鞍前馬後地給夏天義做副手。我抱怨過我爹,我爹說:“那好麼,能作活典型嘛。”我說:“你當典型,他咋不當典型的?”我爹說:“你不懂!”我可能不懂,但夏天義可以批判我爹,我也可以抱怨我爹,而別人要說我爹的不是,我反對哩!〔92〕我摸了一塊磚,走過去准備收拾張順,張順卻是要我吸酒管子,我便不恨他了。〔93〕供銷社存著幾大木桶的酒精,用細皮管要往小罐里導引,細皮管里有汽,導引不過來,需要用嘴吸。我吸了兩口就吸通了,卻趁機美美喝了兩口。兩口酒精下肚,頭稍微有些暈,半閉了眼睛在街上走,想要見白雪,果然白雪就打了燈籠在前邊走,腳步碎碎的,兩個屁股蛋子擰著。我才要叫:“白雪!”另一條巷子里走出上善和金蓮,〔94〕在說:“這妹子做啥去?”回答是:“家富在雷慶家唱酒哩,去接呀。”我才看清前面走的不是白雪。也上前說:“咦,男人能掙錢了,也顯得老婆賢惠!”家富的老婆回頭罵我:“你這光棍知道老婆是個啥?!”就對上善和金蓮說:“家富拿不住自己,上次喝多了,回來一頭窩在渠里,多虧是干渠,要不早沒命了!”上善對金蓮說:“雷慶請酒不叫咱去,咱偏也去!”他們去,我就跟著去,反正回家還是睡不著。〔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