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2節:秦腔(17)

在雷慶家,上善、金蓮和家富的老婆都入了席,梅花不給我凳子,說:“你有病,喝酒會犯的,你當酒監吧。”梅花從來不把我放在眼里的。當酒監就當酒監吧,我辦事可是認真的。喝了一陣,家富賴酒,雷慶壓住讓喝,我過去抱住了家富的雙手,他把酒喝進嘴里了,我又強調:說話,說話!他一說話,酒咽下去了,就對我不滿意。輪到君亭,君亭要我代酒,說:“你喝一兩盅沒事!”我酒精都喝過了,還怕喝一盅兩盅?我喝了,家富就嫌我監酒不公,說:“你巴結君亭,君亭給你啥好處了?你嚷嚷著要承包磚場,磚場仍是三踅干著,你連陳星都不如,陳星還承包果園哩!”陳星承包果園的事那天夜里我還不知道,我就問君亭:“這是真的?”君亭說:“新生不全承包了,總得有人干呀!我也考慮過你,可你有病,你干得了?”我說:“我有啥病哩?你們村干部倒有病,欺軟的怕硬的,尤其是秦安,他上台還是我爹推薦的,我爹一死,我爹的事他就不管了?!”家富說:“你爹人都死了還管他啥事?”我說:“村里還欠我爹五百元哩,是補貼費和代墊的牲畜防疫稅。”君亭說:“你不要提你爹的事啦!”我說:“為啥不提?”君亭說:“那是胡塗賬,你爹負責修街面,大家集資了那麼多錢,可路修成了個啥?為這事我替你爹背了多少黑鍋!你爹一死,死口無對,這些賬是瞎是好一筆抹了,你再提五百元,誰說得清?!”我說:“你當主任不能說這話!”陳星說:“他不是主任,是支書了,支書比主任大!”〔96〕我說:“你是支書哩,你們不還錢,我就告去!”君亭說:“告去!”我說大話,君亭要是口氣軟和,給我解釋解釋,事情也就過去了,但是君亭說:告去!他那神情壓根就瞧不起我,我就火了。我感覺我頭上起了一堆火,像雞冠子,還在地上蹦哩,蹦得上了木梁,木梁上的灰塵全落下來,又從木梁上跳下來。我罵道:“貪官汙吏!”君亭忽地站起來,說:“誰是貪官汙吏?!”我說:“秦安是,你也是!”君亭說:“你嘴放乾淨些!”我說:“貪官汙吏!貪官汙吏!”他一拳頭把我戳倒在了地上。我是裝了兩顆假牙的,假牙掉在桌子底下,我撿起來又裝進了嘴,爬起來往他沖過去,說:“你支書打人,你打呀,你不把我犧牲了你都不是人!”眾人都把君亭護住了,倒指責了我:“引生,你咋啦,你病犯啦?”〔97〕我撞不上君亭,氣得在桌面上撞我的頭,咚,咚咚,撞得桌面上的酒盅都跳起來。是家富後來抱住了我,卻還是一邊對君亭說:“你今晚心情不好,惹這瘋子干啥呀?”一邊把我往門外拖。我手抓著門框,他把我掰開了,硬是把我送回了家。

我一夜沒睡,睜著眼坐在土炕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蚊子來咬我,覺不著癢,等著蚊子趴在腿面上吸血,吸得肚子鼓鼓的了,啪地打一掌,血就染了一手。我的血竟是臭臭的。後來我頭疼得厲害,像熟透了的西瓜,錚兒錚兒響,就裂開了,我能感到從裂縫里往外冒白氣。我不知怎麼就在清風街上走,見什麼用腳踹什麼,希望有人出來和我說話,但沒人出來,我敲他們各家的門,他們也不理我。清風街是虧待了我,所有的人都在賤看我和算計我。趙宏聲的大清堂門口有盞路燈,照出我的影子,影子有十丈長,我就身高十丈,我拿腳踩我的影子,影子不疼,我的腳疼。天亮了,我怎麼還是坐在炕上?〔98〕身上出了一層小紅疙瘩,那是蚊子咬的,我看見院門敞開著,連堂屋門也敞開著,是不是半夜里賊來過了,忙揭開了炕席,席下的二百零八角錢還在,吊籠里的三個蒸饃還在。我再一次到了街上,街上有了游豬,大肚子著地,一擺一擺地走。中街的人家有好幾戶是放游豬的,狗剩就擔著糞擔,一頭是尿桶,一頭是糞籠,跟著豬走,豬的尾巴一翹,便把大糞勺伸到豬屁股下。我真看不起狗剩,別人出外打工都好好的,他出去背了一年礦,回來就得了病了,而每天早起都拾糞哩,穿的褲子黑口蛋子都露了出來!從街上走到了312國道上,鄉政府的大鐵門還關著,來運卻已經蹲在那里,等候著賽虎了。狗戀愛這麼專注,這我沒有想到。從鄉政府門口再走一大圈回西街,西街人差不多都起床了,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發迷瞪,撓膀子,說:“引生你視察回來了?”我說:“昨晚聽到我敲你家門了?”他們說:“沒呀!”我說:“門都快敲破了怎麼會聽不見?”他們站起來翻我的眼皮,說:“引生引生,你犯病啦!”〔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