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4節:秦腔(19)

我這邊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風也是在白家的,他正罵我,聽到消息也跑來我家看究竟,我已經被抬到312國道上,而白恩傑剛出了我家門,手里拿著用紙包的那一吊子肉,夏風說:“現在醫療技術高,能接上的。”白恩傑說:“熱熱的,還活著哩。”夏風就回白家給白雪說了情況,白雪嗚地就哭了。白雪一哭,我在去縣城的路上就感覺到了,我心里寬展了:白雪沒有恨我,以後見到了白雪她還會理我的。〔102〕但白雪這麼一哭,夏風生氣了,說:“你哭啥的?”白雪說:“是我害了引生!”夏風狠狠地摔了一下門,自個先回了東街。這是他們第一次翻了臉。

天繼續在旱著,街道上起了蹚土,所有的狗都整晌地臥在屋簷下吐舌頭。雞開始一把一把地脫毛,露著個裸脖子和紅屁眼。魚塘里每日都漂有死魚,伏牛梁上的“退耕還林”示范點上已經有百十棵幼樹干枯了。更要命的是稻田里無法灌溉,地勢略高的畦裂起了大小不一的泥板,四角翹著,像苫蓋了一層瓦。低處的畦邊還偶爾聚了一攤水,集中了黑乎乎的蝌蚪,中間的蝌蚪還動著,四邊的全部頭朝內,尾巴黏在了泥里。清風街上十多年來沒有過這麼旱,莫非是要死人啦!當然,這些我不管了,我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治傷。醫生說×拿來的時候已經顏色變黑,死了,死了的不能再縫接,我要求把×埋了,就埋在醫院花壇的一棵牡丹下。我反複地叮嚀:一定要是棵白牡丹!

還是再說清風街吧。清風街有我張引生不顯得多,但一旦我離了,清風街就一下子空蕩了,像是吃一碗飯,少鹽沒調和。〔103〕在鄉政府做飯的書正,晚飯後一洗完鍋盆碗盞,把擔著的泔水桶一放在家,就往自家的田里去等水。許多人都在田畦上坐著,相互問:“水庫里今夜放不放水?”誰知道水庫放不放水?大家心里沒底,卻誰也不敢離開,就開始罵天氣。罵著罵著,有人唱開了秦腔,唱的是《拿王通》中皇帝出場:“王出宮只見得滾龍抱柱,金爐中團團氣罩定龍樓。腰系著藍田帶上鑲北斗,足蹬著皂朝靴下扣金釘。殿角下擺的是雙獅戲舞,有宮娥和彩女齊打采聲……”便有人喊叫:“甭唱啦!莊稼要死了,你唱的什麼皇帝老兒,煩不煩呀?”回應道:“莊稼死了就不種莊稼了,咱也和皇帝老兒一樣了!”書正說:“沒莊稼了你唱風屙屁去!”一抬頭,月光下夏風從河堤上走了過來,高聲喊住。書正說:“你來得好,你是貴人,說不定今夜能來水哩!”書正和夏風在小學是同桌,夏風每次回來,別的同學都躲著,他總是要來敘敘舊。敘過舊要走了,夏風給他一顆紙煙他不吸,用手握著,到鄉政府喊住一個小干事,說:“我給一個好東西!”小干事見紙煙牌子好,問哪里來的,他會說:“這是我同桌夏風給我的!”小干事當然對夏風感興趣,書正就要講許多夏風的故事,比如夏風小小就愛寫字,家里的牆上,門上,櫃蓋上,能寫字的地方都寫得滿滿當當,他卻不愛寫字,字和他有仇的,他把毛筆尖拔了,破開筆杆去編螞蚱籠。小干事說:“唉,這怎麼說你呀!同樣學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一個學成造宇宙飛船了,一個學得只認得人民幣。”但書正不以為恥,笑著說:“我是瞎農民,瞎農民。”還唱一段《雙婚記》上的詞:“我今生活得日巴唰,在家做莊稼,一天犁了二分地,打了一十二頁鏵。這個莊稼不做吧,靠著老婆紡棉花。盆盆大的鐵燈盞,撚子搓了丈七八,天明著了九斤油,紡了一兩二錢花。”夏風在河堤上散了心過來,口袋里裝了一包紙煙,撕開了,給眾人散了個精光,自己倒拿過書正的旱煙鍋來吸。兩人又是說些閑話,不知不覺話題扯到了我。書正先是罵我,再是勸夏風不要生氣,夏風說:“我不生氣。”書正說:“生他的氣不如咱給狗數毛去!”夏風說:“引生是不是真瘋子?”書正說:“不是瘋子也是個沒熟的貨!”夏風說:“也是可憐他,一個男人沒了根,那後半生的日子怎麼過呢?”書正聽夏風說這話,抱了夏風的頭,說:“夏風夏風,你可憐那牲畜了,你大人大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