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5節:秦腔(20)

書正還抱著夏風的頭,三踅騎著摩托車一股煙跑來,刹閘不及,把書正的锨軋著了。三踅也不道歉,當下對夏風說:“夏風,我把你君亭哥告了!”書正說:“你咋這麼說話?你就是告了,你也不要給夏風說麼。”三踅說:“我告了就是告了,隱瞞著干啥?”夏風說:“你是為啥?”三踅說:“這清風街真是你夏家的世事啦?一個夏天義下去,一個夏君亭又上來,我就氣不順!現在又包庇劉新生,劉新生是十畝地里一棵苗,就那麼稀罕?”書正說:“你告吧,你誰不敢告?!你霸著磚場還不知足呀?”三踅說:“我也不避你夏風,我就是以攻為守,讓誰也別在我頭上捉虱。現在農村成這熊樣子,死不死,活不活,你養不了狗去看門,你自己就得是條狗咬人哩!”〔104〕書正說:“你厲害得很麼,你比咱伯厲害麼!”

書正說“咱伯”,指的就是三踅的爹。三踅的爹當過國民黨的軍需,活著的時候就愛告狀,告夏天義重用了李上善,重用了秦安。狀子寄到鄉政府,鄉政府把狀子轉給了夏天義,狀子又寄到縣政府,縣政府還是把狀子轉給了夏天義。〔105〕三踅的爹就把狀子裝在一個大信封里,寫上縣長的名字,後邊再加上“伯父親收”,縣長是親自看了狀子,親自到清風街來處理了。夏天義沒有怯,對縣長說:“他告狀?你知道他是什麼人?”縣長說:“什麼人?”夏天義說:“國民黨的軍需!”縣長說:“有曆史問題?”夏天義說:“我和他不是一個階級,天要是變了,他要我的命,也會要你的命!”縣長也就沒再追究夏天義,在夏天義家吃了一頓包谷面攪團,坐車回去了。三踅的爹也就從那場事起,著了一口氣,肚子脹,脹過了半年,新麥沒吃上人就死了。〔106〕

三踅說:“甭提我爹,我瞧不起他,三年了我都沒給他墳上燒過紙!”夏風是不喜歡三踅的,卻一直給他笑著,說:“你告誰不告誰我不管,也管不上,但你這脾性倒爽快!”三踅說:“是不?你這話我愛聽!說到這脾性,我也是向你爹學的,咱們鄉政府誰不怕你爹,每一任鄉長上任哪個不先去看望你爹,四叔才真正是清風街的人物哩!”書正說:“你學四叔哩?四叔可不只想到自己!”三踅說:“四叔當過校長,縣政府有他的學生,更有夏風這麼個兒子,他當然腰粗氣壯的,我三踅就憑著橫哩!”說完,問起夏風:“慶玉回來了沒?”夏風說:“今日不是星期天吧?”三踅說:“他哪兒論過星期天不星期天?他說今日回來要拉磚的,你見他了讓來尋我,新出了一窯磚,得趕快去拉哩。”〔107〕夏風這才知道慶玉要蓋新房了。

夏風回到家,他娘問白雪咋沒回來,夏風說她娘家有些事,搪塞過去,就說起慶玉蓋房拉磚的事。夏天智提了桶在花壇上澆水,白玫瑰紅玫瑰的都開了,水靈靈的,都想要說話。清風街上,種花的人家不少,尤其是夏天智,他在院子里修有花壇子,花壇子又是磚壘的台兒,那一叢牡丹竟有一筐籃大,高高的長過牆頭,花繁的時候,一站在巷口就能看見,像落了一疙瘩彩云。但是,夏天智愛種花他不一定就能知道花能聽話也能說話,知道的,除了蜜蜂蝴蝶就只有我。白玫瑰紅玫瑰喝飽了水想要給夏天智說話,夏天智卻扭轉了臉,看著夏風,他說:“夏風,把水煙袋給我。”夏風把水煙袋遞給他,又給他吹燃了紙媒,夏天智說:“我才要給你說房子的事哩。咱夏家這些年,差不多都蓋了新庭院,只剩咱還在老宅子里。老宅子房倒還好,可你兄弟兩個將來住就太窄狹了。東街原來的生產隊老倉庫現在聽說要賣,咱把它買下來……”四嬸說:“老倉庫呀,那破得不像樣了,能住人呀?!”夏天智一吹紙媒,訓道:“你知道個啥!”〔108〕四嬸離開了去關雞圈門,雞卻打鳴,她說:“這時候了打的啥鳴?小心罵你呀!”〔109〕夏天智說:“咱買老倉庫不是買房,是買莊基,在原莊基上蓋一院子,你將來退休了可以住麼。我聽聽你的意見?”夏風說:“我不同意。”夏天智說:“不同意?批一塊新莊基難得很哩,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夏風說:“我退休早得很哩,再說真到退休了還回來住呀?到那時候清風街和我同齡的能有幾個,小一輩的都不認識,和誰說話呀?再說農村醫療條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沒暖氣,就是有兒女,那也都在省城,誰肯來伺候?”夏天智說:“兒女隨母親戶籍走的,咋能就都在省城?”夏風說:“我正想辦法把白雪往省城調的。”夏天智說:“往省城調?”夏風說:“將來了也把你和我娘搬到省城去!”四嬸說:“好,跟你到省城享福去!”夏天智眼睛一睜,把一句話撂在地上:“你去麼,你現在就去麼!”四嬸說:“行啦行啦,我說啥都是個不對,我也不插嘴啦,行啦吧?”〔110〕夏天智說:“葉落歸根,根是啥,根就是生你養你的故鄉,曆史上多少大人物誰不都是夢牽魂繞的是故鄉,晚年回到故鄉?”夏風說:“有父母在就有故鄉,沒父母了就沒有故鄉這個概念了。”夏天智說:“沒我們了,你也就不回來給先人上墳了?話咋能說得那麼滿,你就敢保證一輩子都住在省城?西山灣陸長守年輕時比你成的事大吧,官到教育廳長了,可怎麼樣,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還不是又回來了!”〔111〕四嬸不想說話了,偏又憋不住,說:“你說的啥晦話!什麼比不得,拿陸長守比?那老倉庫買過來得多少錢,要蓋新院子又得多少錢?”夏天智說:“老倉庫拆下來梁能用,柱子能用,瓦也能用一半,總共得兩萬五千吧。”四嬸說:“天!”拿眼看夏風的臉。夏風說:“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是蓋了新庭院沒用。”夏天智沒再說一句話,端了水煙袋進了堂屋,坐到中堂前的藤椅上了。中堂的牆上掛了一張《臥虎圖》,算不得老畫,老虎又懶懶地躺在那里,耷拉著眼皮。夏天智給人排說過這張畫的好處,說老虎就是這樣,沒有狐狸聰明,也沒有兔子機靈,但一旦有獵物出現,它才是老虎,一下子撲出去沒有不得手的。君亭當上村主任的時候,夏天智就把君亭叫來在中堂前說了很多話,什麼“居處以恭,執事惟敬”,什麼“無言先立意,未嘯已生風”,指著《臥虎圖》說:“你瞧這老虎,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名字前都加一個‘老’字!”君亭卻說:“是嗎,那老鼠名字里也有個‘老’字!”氣得夏天智不再給君亭多說什麼。〔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