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41節:秦腔(36)

白雪從堂屋出來,瞧見夏風和啞巴在院門外逗弄著來運,氣得臉都煞白。夏風卻嘻皮笑臉地說:“我問你個事哩。”白雪說:“你有啥事看得上問我?!”夏風說:“你和縣商業局的人熟不熟?”白雪說:“啥事?”夏風說:“君亭哥想辦農貿市場,要我問問你,如果有熟人,得求人家支持哩。”白雪說:“哼!”夏風說:“咋啦?”白雪說:“你去求邱老師吧,他兒子就是局長!”夏風呀了一聲。

邱老師是喝醉了,躺在炕上呼呼地睡了一覺。夏風去把君亭叫來,君亭就坐在炕邊等著邱老師醒過來,又請了去他家喝二次酒。請去的還有夏天智和白雪,當然是淨說著秦腔的好話。話頭轉到了辦農貿市場的事,邱老師拍了腔子,說:“這有啥問題嗎,他就是在外做了當朝的宰相,回家還得叫我爹哩!我給他說。”君亭一高興,說:“憑邱老師這麼豪氣,我得給你唱個戲哩,我不會唱戲,但我一定要給你唱!”就唱《石榴娃燒火》,“把風箱我拉一拉,想起了我娘家媽,我家媽媽,你咋不來看你娃?”君亭是爛鑼嗓子,又跑調,大家就說:“媽呀,沒惡你麼,咋讓人受這份罪哩!”君亭說:“白雪你唱,往下唱。”白雪接著唱:“石榴我生來命不強,逢下個女婿是二架梁。石榴我生來命恁瞎,逢下個女婿是肉疙瘩。乃逢下呀女婿,實實是肉疙瘩。”

第二天早上,君亭跟了邱老師要去縣上,白雪也要去劇團,希望夏風陪她,夏風黑青著臉,說他得回省城呀。

還記得從水眼道里鑽出來的那只老鼠吧,那是我養的,它經常在屋梁上給我跳舞,跳累了就拿眼睛看我,它的眼睛沒有眼白,黑珠子幽幽的發射賊光。貓是不敢到我家來的。我家自爹死後沒人肯再來,我在家卻干了些啥沒人知道,但老鼠它知道。早起,我給我爹的遺像燒了三根香,就坐下來開始寫日記。清風街里,能寫日記的可以說只有我。香爐里的香燃成了一股青煙,端端往上長,老鼠以為那是一根繩子,從梁上要順著青煙往下溜。〔192〕叭,就掉到香爐里了。人都說老鼠聰明,其實也笨。但這只老鼠不嫌棄我,這麼久呆在我家,證明著我家還有糧食,聽說東街的毛蛋去年害病,為看醫生賣光了家里的糧食,大小老鼠都離開了他家。我要說的是,我家的老鼠乃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我在日記里寫到關于白雪的部分,它曾經咬嚼過,我很驚奇,說:老鼠,你知道我想白雪了?你有本事你就給白雪說去!我家的老鼠果然便去了夏天智家,它整夜在白雪的蚊帳頂上跑來跑去,白雪說:“這賊老鼠!”用空粉盒子擲它,粉盒子里還是有一點粉塗在它的耳朵上。它是搽過白雪香粉的老鼠,可惜的是它當時吱吱地叫:“引生想你!引生想你!”白雪聽不懂。我家的老鼠後來是把夏天智的字畫咬吃了。夏天智家的字畫是常換著掛,而掛在中堂上的字畫一定是有德性的人寫的或畫的,夏天智在櫃子里尋那副縣文史館長寫的對聯,發現了被老鼠咬得窟里窟窿,就關了門窗在家剿鼠,結果捉住了讓啞巴去弄死。啞巴把煤油澆在老鼠身上,在戲樓前的廣場上點著讓老鼠跑,老鼠大聲叫著,鑽進了那座麥秸堆,麥秸堆就起火了。〔193〕

啞巴在點燃老鼠的時候,寺院里正開兩委會。新上任的君亭和秦安第一回為決策發生了矛盾。以君亭的設想,在中街和往東街拐彎處,也就是去鄉政府的那一塊三角地建立農貿市場,集散方圓六個鄉的農特產品。君亭非常激動,把褂子都剝脫了,說這是一項讓鄉政府和縣商業局都吃一驚的舉措,完全有希望拯救清風街的衰敗,甚至會從此拉動全鄉的經濟。他講他如何溝通了鄉政府和縣商業局,獲得了支持,又怎樣請人畫好了市場藍圖。然後,他就展示了藍圖:豎一個能在312國道上就看得見的石牌樓;建一個三層樓做旅社,三層樓蓋成縣城關的“福臨酒家”的樣式;攤位一律做水泥台,有藍色的防雨棚。君亭說得口干了,說:“茶,沏茶麼,我辦公桌有好茶!”金蓮把茶沏了,君亭一一給大家倒滿茶杯,說要成立個市場管理委員會,他考慮過了,秦安可以來當主任,上善和金蓮當副主任。他不看大家反應,拿了樹棍在牆上劃著算式給大家講:以前清風街七天一集,以後日日開市,一個攤位收多少費,承包了攤位一天有多少營業額,收取多少稅金和管理費,二百個攤位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說畢了,他坐回自己的位子,拿眼睛看大家。君亭本以為大家會鼓掌,會說:好!至少,也是每個臉都在笑著。但是,會議室里竟一時安安靜靜,安靜得像死了人。秦安在那里低著頭吸紙煙,吸得狠,煙縷一絲不露全吸進肚里,又從口里噴出一疙瘩在桌子上,發散了,遮住他的臉。金蓮一直看著煙霧中的一只蚊子,蚊子飛動,想著那是云里的鶴。〔194〕上善的眼睛發了炎,用袖子粘一次,又粘一次,似乎眼里有個肛門,屙不盡的屎。但上善始終坐得穩,不像別的人一會兒出去上廁所,一會兒起來倒茶水,再是大聲地擤鼻子,將一口濃痰從窗子唾出去。君亭的指頭在桌面上敲,他說:“大家談談吧,重大決策就要發揮集體的作用嘛!”大家仍是都不說話,連交頭接耳都沒有,坐了一圈悶葫蘆。秦安終于要發言了,他依然是他的習慣,嘴里有個大舌頭,支支吾吾,含糊不清,而且聲音低。上善說:“你談了半天,我還沒聽出你要說的是什麼意思?”秦安說:“是不是,那我說高點。”這當兒院外有了尖銳銳的叫喊聲:“著火了,麥秸堆著火了!”金蓮往外一看,一股子黑煙像龍一樣騰在空中,接著是火,火苗子高出院牆,一閃一閃地舔,〔195〕說:“真的著火了!”大家嘩的就往出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