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42節:秦腔(37)

麥秸堆的一角已經燒紅,一群孩子變臉失色地胡叫,啞巴在那里滅火,他把褂子脫下來使勁撲打,火燒著了褂子,連他的頭發都燒沒了。君亭撲過去將啞巴推開,脫了衣服也撲打,急喊:“提水,提水!”一桶水提來,不起效果,又拿了锨鏟土蓋,而火還燒得噼里啪啦響。秦安一看控制不了火勢,忙招呼扒開沒燒著的一半麥秸。緊張了半個時辰,一半麥秸被扒開,另一半也就不救了。人人都成了黑鬼,只有眼睛是白的。君亭問:“怎麼失的火?”孩子們一聲喊:“是啞巴點了老鼠,老鼠鑽進去著的火!”君亭一腳踢在啞巴的屁股上,罵道:“把你咋不燒死了哩?!”啞巴像是從炭窯里出來,頭發沒有了,褂子也燒剩下一半,哇哇地叫,就哭了。啞巴如果發起怒來,清風街是沒人能打過他的,但啞巴理虧,他只是哭。我呢,我在哪里?麥秸堆著火的時候,我從巷子里出來才路過戲樓前,先為麥秸堆上那個鳥巢被燒著了痛心,後來知道是啞巴給老鼠澆了煤油點火導致的,我立即知道我家的老鼠它犧牲了,咬牙切齒地恨啞巴。但是,啞巴被君亭踢了一腳,我已經不再計較啞巴謀殺了我家的老鼠,去把啞巴拉開,勸他快去趙宏聲那兒給頭上塗紫藥水。君亭還在罵:“塗啥紫藥水?!快回去給你爹說去,燒了誰家的麥秸堆趕緊給人家賠償!”

兩委會的干部又回到了大清寺里開會。忙亂了一場,人心還收不下來,繼續在說這麥秸堆是賣醪糟的王老九家的,王老九的老婆是個黏蛋,看他慶滿怎麼收場。君亭說:“著火的事不說了,開會開會!”上善說:“火燒財門開,或許是好事,火又燒在村部門口,是不是預兆著咱們要紅紅火火呀?!”〔196〕君亭說:“你這一陣話就多了?你說吧!”上善說:“剛才不是秦安正說著嗎,秦安你把話往完里說。”秦安說:“我剛才說到哪兒了?”上善說:“剛才你嘴里像噙了個核桃,誰聽得明白?你從頭說。”秦安就說:“從頭說?咋說呀?君亭是辛苦了,是吧?想了許多問題,跑了許多地方。村干部麼,就不是人當的。咱跑路出力那都沒啥,求人說話看人臉卻難哩。君亭麼,是好支書,真正為清風街費了神,出了力,這一點,我秦安不如君亭。我比君亭大,白吃了幾年鹽。在座的大家,都不如君亭吧。”〔197〕君亭說:“不說這些了。”秦安說:“我總得說說我的心里話呀,君亭是有魄力的,但是我想,我說的不一定正確,不對了大家再討論麼。這事肯定是好事,對于清風街是不是卻有些超前了?一是清風街雖然是一星期一次集,可東邊的黑龍潭鄉是五天一集,北邊的西山灣鄉是三天一集,西邊茶坊鄉是七天一集,這是上百年來自然形成的,〔198〕那麼,咱這山區能有多少物資流通?如果咱們辦集散地,除了靠近312國道這個有利條件外,還有什麼優勢?我是一時還沒看出來。二是咱們這兒企業沒基礎,商業底子薄,你看咱的果園,現在劉新生只能承包了一半,磚場多年來也不見效益,鄉政府的那個魚塘,聽說也是寡婦尿尿只出不入,還有咱的河堤,水磨坊,凡是村辦的沒一宗紅火。染坊小打小鬧還行,建設隊也在外有名,那又是私人的。農民只有土地,也只會在土地上扒吃喝,而清風街人多地少,不解決土地就沒轍。這幾年蓋房用地多,312國道又占了咱那麼多地,如果辦市場,不但解決不了土地問題,而再占去那幾十畝……那幾十畝可都是好地,天義叔他們曾經在那幾十畝地上畝產過千斤,拿過全縣的紅旗的……”君亭哼了一下,秦安就不說了。〔199〕君亭也沒說,把一根紙煙在桌上墩煙頭,墩了又墩,再將過濾嘴兒往茶水里蘸蘸,用力從紙煙頭吹,茶水從過濾嘴兒滴出來,咕出咕出響。上善說:“你說呀!”秦安說:“說完了。”君亭眼皮撲忽撲忽閃,說:“咱這一屆班子,總得干些事情,如果僅僅‘收糧收款,刮宮流產’,維持個攤子,那我夏君亭就不願意到村部來的。”他伸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那只蚊子,捉下來拽掉了一只翅膀,又拽掉了一只翅膀,後來把蚊子拍死,聞聞手,臭臭的,把手在桌腳上揩。秦安說:“我的意思,咱既要干大事,不如把上一屆的事繼承下來,上一屆也干的是大事。天義叔的手里沒有把七里溝淤成,主要是天旱的原因,我就不信天會一直旱下去?”君亭說:“我知道你會提淤地的事,前幾天我在水庫,回來也特意拐到七里溝又看了看,那里確實也能淤幾百畝地。可你想了沒有,就是淤地,淤到啥時候見效?就是淤成了,多了幾百畝地,人要只靠土地,你能收多少糧,糧又能賣多少錢?現在不是十年二十年前的社會了,光有糧食就是好日子?清風街以前在縣上屬富裕地方吧,如今能排全縣老幾?糧食價往下跌,化肥、農藥、種子等所有農產資料都漲價,你就是多了那麼多地,能給農民實惠多少?東街出外打工的有四人,中街有七人,西街是五人,他們家分到的地都荒了啊!我是支持出外打工的,可是也總不能清風街的農民都走了!農民為什麼出外,他們離鄉背井,在外看人臉,替人干人家不干的活,常常又討不來工錢,工傷事故還那麼多,我聽說有的出去還在乞討,還在賣淫,誰愛低聲下氣地乞討,誰愛自己的老婆女兒去賣淫,他們缺錢啊!”君亭說得很激動,一揮手,竟然把茶杯撞倒了,茶水像蛇一樣在桌面上竄,茶杯掉到地上破碎了。巨大的破碎聲使大家都驚了一下,金蓮去撿玻璃碎片,君亭說:“不用不用。”拿腳將玻璃碎片踢到桌底下,說:“你再說。”秦安說:“這是我的意見。”君亭說:“沒了?”秦安說:“沒了。”君亭說:“那大家都說說。”大家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