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45節:秦腔(40)

吃畢了餃子,三踅送君亭出來,君亭低聲說:“你把武林的小姨子留在這里,將來你媳婦來哭哭啼啼尋我了,我可沒好話替你說啊!”三踅說:“你君亭我是服了,你不會只是個村支書,你還會往上走,能當縣長哩!”君亭說:“那我先給你許願,我當縣長了就安排你當個局長!”就摟了三踅的肩,再說,“三踅,咱兄弟說哩罵哩,可我還真喜歡你這個壞人!”

君亭心里朗然了許多,就騎了摩托車到三角地那兒兜了一圈,又停下車,背著手用步子丈量了地的寬窄長短,然後從褲襠里掏尿,邊走邊搖在地上寫字,他寫的是他的名字。天完全的黑下來,君亭推了摩托進了東街巷子,路過夏天智家,院門開著,夏雨在院中撓癢癢樹,他一撓,樹渾身就抖,葉子嘩嘩嘩的像笑。夏雨說:“才回家呀,進來坐麼。”君亭說:“你哥走啦?”夏雨說:“早走啦!”君亭說:“噢。四叔沒在?”夏雨說:“我爹和二伯三伯在堂屋里,你也來麼。”君亭說:“他們老弟兄們說話哩,我就不去啦。”

白雪從縣上回來,捎了一瓶好酒,夏天智就叫了兩個哥哥來家,一個小盅兒,我給你倒了你喝,你給我倒了我喝,喝得滋滋有味。〔212〕夏家老弟兄四個的友好在清風街是出了名的,但凡誰有個好吃好喝,比如一碗紅燒肉,一罐罐茶,春季里新摘了一捆香椿芽子,絕對忘不了另外三個。〔213〕夏天智說聲:“好酒!”聽見院子里響動,問夏雨誰來了?夏雨說君亭來了又走了。夏天智說:“他知道我們喝酒,來了怎麼又走了?”夏天義說:“他不願意見我。”夏天智說:“這是為啥?”夏天義說:“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突然隔壁吵聲頓起。夏天智說:“慶玉這兩口子是一對冤家,三天兩頭地吵!趕快把新房蓋起了搬過去,我也清靜了。”就對四嬸說,“過去看看,又咋啦?”

四嬸過去,沒有回來,吵聲更大,聽得出不是慶玉和他媳婦吵,是慶金的媳婦和瞎瞎在罵,罵得入不了耳。〔214〕夏天禮就出去,又回來,說:“天智天智,你去。”夏天義就躁火了,說:“狗日的是一群雞,在窩子里啄哩!越窮越吵,越吵越窮!”要撲出去,夏天禮和夏天智就攔著不讓,夏天智說:“我去看看。”端了水煙袋去了隔壁院子。夏天義臉上還是掛不住顏色,對夏天禮說:“丟人呀,兄弟,我咋生下這一窩貨色!”〔215〕夏天禮說:“誰家不吵鬧,你管毬它哩!老四去了,他誰還能吵起來!”果然吵聲就降下來。

清風街的故事從來沒有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它老是黏糊到一起的。你收過核桃樹上的核桃嗎,用長竹竿打核桃,明明已經打淨了,可換個地方一看,樹梢上怎麼還有一顆?再去打了,再換個地方,又有一顆。核桃永遠是打不淨的。清風街傳開君亭和秦安一個要建市場一個主張淤地,好些人就再不安分,他們熱衷這個,都覺得自己有責任發表意見,而自己的意見又是重要得不得了,走東家,串西家說黑道白。來了勁頭的,拍桌子踢板凳地辯論,你不讓他聲高,他偏聲高,一些人就膽小了,回到家去,四門不出,不敢有任何觀點。君亭曾找過慶滿,說到時讓他組織一個施工隊負責修旅社樓房和牌樓,條件是東街的人得支持他,尤其夏姓的族人。慶滿當然高興,但後來卻知道爹支持淤地,而且秦安也來動員過他,說淤地是長久利益,又利于爹以前的政績和聲譽,兄弟五人便拿不定了主意。吃過晚飯,由慶玉牽頭,叫了各戶在他家商量。慶金沒在,去單位辦理退休和兒子頂班的事,〔216〕淑貞就來了,一邊坐在炕沿上納鞋底一邊聽,麻繩子拉得哧溜哧溜響。商量的結果是達成一個意見:兩種主張都不表態,看事態發展。如果村里決定了建市場,慶滿一定要承包工程,還要爭取幾個攤位。如果淤地,那就要考慮遷墳的事。三年前七里溝淤地不成,爹下了台,爹心大,當天還在街上吃涼粉哩,娘卻氣得害了病,幾乎都不行了。兄弟們當然准備後事,就具體分了工:慶金為長子,負責兩位老人日後的喪事;慶玉和慶堂各負責一位老人的壽衣和棺木;慶滿和瞎瞎各負責一位老人的

墳墓。當時,慶滿和瞎瞎就合伙拱墓,拱的是雙合墓。拱墓時選了許多地方,都不理想,爹提出就在七里溝的坡根,說:“讓我埋在那里好,我一生過五關斬六將,就是在七里溝走了麥城,我死了再守著那條溝。”墓拱好了,娘的病卻好了,只落下雙目失明。現在如果真的要淤地,原先的墓地就太低了,需要遷移。說到遷移,瞎瞎就提出:“我和三哥合伙拱的墓,花去了一千二百元,如果遷移的話,拆下來的舊磚還能用,但肯定要耗去不少,還得再請工匠,再買水泥白灰,我粗粗合計了一下,得六七百元。遷移可以,受累也可以,可六七百元錢讓我們再掏就不公平了,這六七百元錢是不是五家分攤?”瞎瞎話一出口,淑貞就不同意,她把針往鞋底上一紮,〔217〕說:“這是以前定好了的事,咋能變化?比如我們家負責老人喪事,原定待五十席客,可到時客來了八十席,我待不待?一般是人倒頭了三天入土,如果倒頭的日子不好,陰陽師說得停放六天七天,那多出四天所耗的糧錢我能不能讓你們分攤?”慶玉和慶堂說:“嫂子的話在理,遷移墓的費用我們不承擔。”瞎瞎說:“你們不承擔,那就重分工,大嫂說你吃了虧,我來負責喪事,你拱墓。”淑貞說:“屙下的屎能吃嗎?〔218〕你是最小,爹娘什麼都護你,你還不知足?”瞎瞎說:“我是小,我沾誰的光了?”淑貞說:“你找媳婦的時候,好的看不上你,不好的也要出重聘禮,爹一句話:當哥的要幫忙!我們雖分了家,誰沒出了錢?你現在為老人的事還這樣不孝順?!”瞎瞎說:“我不孝順,你孝順啦?你家的地都是爹替你家做的活,可你一年到頭給爹扯過一寸布的衣裳嗎?大哥吃公家飯,月月拿工資,你們穿的啥,爹娘又穿的啥?娘為啥病了,就是看不慣你們在家吃肉哩,爹在院門口問你們地里的麥收了沒有,你嚇得不開門,娘才氣得害了病!”淑貞說:“呀,你給栽這麼大個贓?!”拿了鞋底就梆地拍在瞎瞎的頭上。瞎瞎嘴上壞,卻是個膽小鬼,當時抓起笤帚打了嫂子一下,順門就跑,慶玉慶滿慶堂趕緊把淑貞擋了。淑貞撲遝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哭。四嬸去勸說勸說不了,夏天禮更是不行,夏天智一去,淑貞不敢哭了,瞎瞎也站在門外停止了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