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44節:秦腔(39)

夏天義在東街、中街、西街只走了一圈,許多人就知道了兩委會上的意見不統一,而老主任是不同意君亭的主張的。夏天義當年淤地沒有成功,村民的意見大,但夏天義一下台,村民又都覺得有些對不起了夏天義。夏天義絕對不會給自己謀私,他走過的橋比君亭走過的路多,夏天義現在不同意君亭的主張,他們也就指責君亭是不是頭腦發熱啦?再者,安裝了新變壓器,君亭讓俊奇專門看管,還增加了看管費,君亭把好事都給了對他好的人,那麼辦市場要建牌樓要建樓要建攤位台,不知又好過誰呀?他們說:我們也不同意辦市場,與其讓一部分人富,不如要窮都窮!〔205〕

我也是反對建什麼農特產貿易市場的。我跟在夏天義的屁股後,他到染坊我到染坊,他到大清堂和趙宏聲說話,我也到大清堂和趙宏聲說話。我見人說:“知道不,君亭要建農貿市場呀,這不是胡鬧嗎,那幾十畝地是插根筷子都開花的肥地,說糟踏就糟踏呀?!”旁人說:“老主任你咋看?”夏天義說:“土農民,土農民,沒土算什麼農民?”旁人說:“那我聽老主任!”夏天義並不回應,背抄了手繼續往前走,他後脖子上壅著肉褶褶,隨著腳步顛兒顛兒顫。我小跑步攆他,我說:“天義叔,天義叔,你後脖子冒油哩!”夏天義不理睬我。我又說:“襖領子都油了!”夏天義還是不理睬我。我說:“那怕把衣服油完哩!”但是,丁霸槽在一旁說我:“引生和來運是一樣啦!”這話我不愛聽了。和來運一樣又怎麼著?來運跟著夏天義走,只要賽虎一出現,它就愛情去了,我張引生比來運忠誠!我們最後走到書正媳婦在中街開的飯店門口,夏天義回過了頭,說:“你吃不吃涼粉?叔請你!”我說:“你去年打過書正,他媳婦肯賣給咱涼粉?”夏天義說:“我打過書正?”我說:“伏牛梁上退耕還林的時候,書正為兌換地耍死狗,你去扇過他一巴掌。”夏天義說:“這事我都忘了,你狗日的還記著?!”〔206〕就站在飯店門口,噗噗地吸黑卷煙。書正的媳婦大聲地說:“是老主任呀!”夏天義說:“叫二叔!”書正的媳婦就說:“二叔你吃呀不?快坐快坐!”用袖子擦板凳。夏天義說:“引生說我打過書正,你就不肯賣給我涼粉了?”書正媳婦說:“他瘋子說瘋話!書正是你看著長大的,你咋打不得?打著親罵著愛,不打不罵是皮兒外!”夏天義說:“那好,你把碗洗乾淨,來兩碗涼粉!”我和夏天義就蹴在飯店門口吃涼粉。

夏天義喝酒不行,只是愛吸黑卷煙,再就是好一碗涼粉。“文化大革命”中批斗他,才戴高帽子游街結束,他就在街上小吃攤上吃涼粉。從村主任位上被免職的當天,他又坐在街上的飯店里吃涼粉。他是有了重要事情的時候就吃涼粉,醋要重,辣子要汪,我想,他渾身上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頭腦,應該是胃。現在,夏天義吸一口黑卷煙吃一口涼粉,涼粉中的辣子把嘴都染紅了,腦袋上流著汗水。君亭騎著摩托從西街牌樓下騎過來,他沒有看到夏天義,夏天義看見了卻低頭還在吃他的涼粉。我說:“君亭騎得這快的!”夏天義說:“他急著哩。”〔207〕

君亭確實是急著哩,他在清風街摸了摸底,支持建農特產貿易市場的人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多,就騎了摩托到磚場找三踅。君亭平日里是不搭理三踅的,但三踅是清風街上的惹不起,好多人怕他又巴結他,君亭就想借三踅的邪勁去影響一批人。君亭到了磚場,三踅光著大肚皮在三間磚場辦公室里的炕上躺著,靠窗邊的大案上一個女子丁丁咣咣剁餃子餡兒。君亭說:“日子過得好麼,怪不得好多人對你三踅有意見!”三踅從炕上爬下來,一背的竹席八角紋印兒,說:“風再大,你君亭的樹根不動,它樹梢搖著頂個屁哩!”〔208〕君亭說:“你咋知道我君亭的樹根就不會動?”三踅說:“我是農民,我最看不慣的就是農民的瞎風氣,你日子過不前去他笑話你,你日子過好了他又嫉恨你!這磚場我是管了多年,是沒給清風街掙多少錢,可也沒有把它搞砸呀,都嚷嚷著要承包,別人不曉得你君亭心里該明白,從東街數到西街,從西街數到中街,還有誰能把這磚場搞得轉?沒人麼!”君亭說:“你倒對清風街了解得透!”三踅說:“墳地里就那幾個鬼麼,誰不知道誰?拿你君亭來說,黑天白日為清風街謀劃哩,落誰好了?辦個市場還在撂涼話!”〔209〕君亭說:“你啥都知道呀!你說說撂了啥涼話?”三踅一下子親熱起來,遞紙煙端涼茶讓君亭坐下,又對那女子說:“餡兒剁好了,你拿到屋外去包吧,多包些,支書要在咱這兒吃飯哩!”女子一出去,君亭問:“這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三踅說:“臉白吧?身上才白哩!”君亭說:“你別給我鬧亂子啊?!”三踅說:“那咋敢?這是白娥,武林的小姨子,在咱磚場臨時干些活。”接著就說些村民對辦市場的不同看法,竟有一說成二,有二說成五,說得君亭垂頭喪氣。〔210〕三踅說:“我這臭嘴,是不是說得多了?”君亭說:“你繼續說。”三踅說:“你不敢沒了勁呀?”君亭說:“我夏君亭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白娥在屋外包餃子,門擋著看不見,只看見斜伸的一條長腿,腳上是涼鞋,大拇指比別的指頭長了許多。君亭挪了挪凳子,看不見那只腳了,說:“沒有個主見我就不當這個支書!”三踅說:“這才是你君亭!那我給你說,現在人是窮怕了,也集資怕了,群眾之所以反感辦市場,害怕把工程又讓個別人承包了,事後只是富了個別人。而設攤位呢,攤位給誰?”君亭說:“總得一部分先富麼,一部分人先富了才可能帶動全體富起來,我不是我二叔,也不是秦安!”三踅說:“對,誰集資誰有攤位,把政策定死,肯定支持的人多。”君亭說:“你估計支持率有多少?”三踅就從東街往西街一家一戶來分析,認定西街支持的人多,因為西街村干部少而做小買賣的人家多。中街支持的人也會不少。至于東街,可能有你二叔,支持率不會太高。君亭說:“別的我不管,我只給你說,你不能壞我的事!”三踅說:“爺呀,三踅的飯碗子你說踢就踢了,我不曉得個利害?”君亭說:“你還要多宣傳哩。”三踅說:“多宣傳?那沒問題,你只要看得上我……”君亭卻說:“你把磚場的賬這幾天得弄出個清單,該交的款都交上,村里是急需用錢的。還有,修牌樓蓋旅舍的磚你得備齊,這筆磚錢等市場賺錢後再結賬還你。”三踅眼睜得多大,說:“君亭呀,你這是來征詢建議的還是來收拾我的?”君亭說:“兩方面都有吧。”三踅說:“要知道這樣,你一來我就躲開了!”君亭說:“你躲不了,我還要吃你的餃子哩!”〔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