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51節:秦腔(46)

他們在樓下吃涼粉,我就離開了。我已經是一連四盤輸給了丁霸槽,丁霸槽很得意,非讓我請他吃酸湯面。我們在書正媳婦的飯店里吃的酸湯面,正吃著,一群孩子用棍追打著來運,來運卻和賽虎連著蛋,來運在前邊跑,賽虎在後邊倒著退。啞巴轟走了孩子,讓來運和賽虎安靜了一會兒,它們才分開,我就把賽虎用腳踢跑了。

我們的酸湯面還吃著,夏天義在新生家卻把涼粉吃醉了。酒是能醉人的,吃涼粉也能醉人?〔233〕但夏天義確確實實是吃醉了。他是先吃了一碗,說:香!呼呼嚕嚕送下肚。又吃了一碗,還是沒咬。再吃了一碗,臉上的氣色就不對了,腿發顫,額上冒汗,說:“你這涼粉里調了大煙殼子油?”新生說:“芥末調得重了些。”夏天義還要吃,新生又盛了一碗,調辣子醋和芥末都調不及,夏天義就拿筷子來夾,一條涼粉掉在鍋台上,他捏起塞在了嘴里。夏天義從來沒有過這種吃相,新生高興了,說:“二叔愛吃,證明這涼粉做好了!”上善過來奪了碗,說:“不敢吃了,二叔吃醉了!”新生說:“涼粉咋能醉人?”上善說:“飯常能把人吃醉的,他才聽了鼓樂,又吃這麼多,肯定要醉了。”新生說:“二叔能吃涼粉的。”上善說:“能吃也不能吃了三碗了還要吃?他喝醉酒了就是這副樣子,別一醉了就哭哩。”夏天義說:“胡說,我什麼時候哭過?”說著就開始流眼淚。夏天義的眼淚是渾黃色的,從眼邊出來就順著皺紋一道一道往兩邊橫流。上善說:“還說不醉,瞧流淚了不是?”夏天義說:“我高興啊,我已經好長時間沒這麼高興了!人高興了也流眼淚,你上善知道不知道?民國三十五年,咱清風街鬧土匪,動不動土匪就在村里丟票。”新生說:“你咋說到鬧土匪了,啥是丟票?”夏天義說:“票上寫著戶主姓名,寫了財產數目,寫了期限,說要會票了就找馬團長,馬團長是劉家坡的馬大壯,不會票了就‘威武燒殺’呀!”上善說:“醉了,說開陳年舊事了!”夏天義繼續說:“趙宏聲他爺家里寬裕,丟票丟在他家,他爺變賣了家產,提了兩筐子銀元,還有一口袋鴉片給人家送去,從此家敗了下來才學的郎中。”夏天義又從鍋台上端涼粉碗,上善說:“你說古今!”要擋他端碗,夏天義還是吃了一口,說:“你狗日的像你伯!我告訴你,我家也被丟了票,票面要價太高,七天限期一到,我家拿不出來就躲到屹岬嶺去。我是藏在屋後的大樹上,夜一深,土匪點了火把在屋里搜,拿了值錢的東西,又放火燒了三間房,我看見二三十個背槍的土匪是外地人,只認得其中有你伯。土匪一走,我爺邀了夏家人就尋你伯的事,你伯在茶坊鄉上的鴉片鋪里抽煙哩,進去就捆了。本來准備點天燈,你們李家人求饒逼得緊,才將你伯勒死了。那年夏家人喝包谷酒,你猜喝了多少,喝了十八壇!我那時小,也喝了三碗,我沒有醉。喝了三碗酒都不醉,三碗涼粉就醉了?我就愛吃涼粉!當了幾十年村干部了,我吃過的涼粉比你吃過的糧多!”上善說:“好好,我那伯他該死,但你是不能吃了,你真的醉了。”新生說:“你伯是土匪的內線?”上善說:“本家子伯與我屁不相干!”夏天義說:“與上善沒事,是英民他爺。”新生說:“英民那麼實誠的,他爺會是土匪的內線?”夏天義說:“人這肉疙瘩難認哩!不是有共產黨,世道到現在還不知是啥樣子?我一輩子是共產黨的人,黨讓我站著我就站著,黨讓我蹴下我就蹴下。現在的干部不知道日子是咋過來的,自以為是,披了被單就想上天,貓拉車會把車拉到床下去啦!”〔234〕上善和新生一時噎住,不好再說什麼,見夏天義眼淚流著流著就哭出聲了。新生趕忙勸,越勸越哭聲不止,又開始講他當村主任的事,說他當了半輩子村干部,他心里不虧,他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羞辱,一是淤地沒淤成,白白花了大家的集資,二是他年輕著,不該……卻不說了。新生從來沒見過夏天義這麼哭過,就害怕了,趕緊收拾涼粉碗。上善說:“讓他吃,徹底吃醉就不哭了。”把涼粉碗遞給了夏天義,夏天義才扒了一口,就趴在桌上睡著了。上善說:“這下安生了,可怎麼回家呀?”新生說:“你背回去。”上善說:“這樣回去,二嬸肯定得罵我。”新生就要夏天義在他家睡,上善想了想還是背了夏天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