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52節:秦腔(47)

我和啞巴拿了一根排骨引逗著來運來到夏天義家門前的水塘邊,上善背著夏天義在水塘邊的碾盤上歇氣,上善喊啞巴,啞巴見他爺泥一樣癱在碾盤上,就哇哇地給上善發凶。上善說:“這不怪我,是你爺自己吃醉了。”啞巴才抱了夏天義進的院子。

我沒有到夏天義家去,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白雪從水塘南頭的菜地里出來了。菜是綠芹菜,衫子是紅的,白雪從菜地里站起來,顏色豔得直耀眼,我就端端地戳在那里了。中星的爹給我說過,世上是有神的,也有鬼和狐狸精,它們常常以人的模樣就混在人群里。所以,白雪突然地從菜地里站起來,我以為那不是白雪。但她怎能不是白雪呢,她先並沒有看見我,懷里抱了三個新摘的南瓜,還在輕輕地唱《桃花庵》:“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然笑春風。”上一次,我是碰著白雪了,她和她娘一拐彎從小巷里避著走了。〔235〕現在,菜地到水塘只有一條小路,我盼小路更窄更窄,窄到是一根木頭,她白雪就避不開我了。我一眼一眼看著白雪走過來,她終于抬頭了,我趕緊就笑,她愣了一下,臉卻沉下來,說:“笑啥的,還有臉笑?!”我一下子渾身起了火,燒得像塊出爐的鋼錠,鋼錠又被水澆了,凝成了一疙瘩鐵。我那時不知道說什麼,嘴唇在哆嗦,卻沒有聲,雙腳便不敢站在路中,側身挪到了路邊給她讓道。她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有一股子香,是熱呼呼的香氣,三只黃色的蛾子還有一只紅底黑點的瓢蟲粘在她的褲管上。又有一只蜻蜓向她飛,我拿手去趕,我撲通一聲就跌進了水塘里。水塘里水不深,我很快就站起來,但是白雪站住了,嚇得呆在那里。我說:“我沒事,我沒事。”白雪說:“快出來,快出來!”瞧著她著急的樣子,我慶幸我掉到了塘里,為了讓她更可憐我,又一次倒在水里。這一次我是故意的,而且倒下去把頭埋在水里,還喝了一口髒水。但是,或許是我的陰謀讓白雪看穿了,等我再次從水里站起來,白雪已走過了水塘,而路上竟放著一顆南瓜。這南瓜一定是白雪要送給我的,我說:“白雪,白雪!”她上了夏天義家旁的斜坡上,碎步跑去了。白雪為什麼肯給我一個南瓜呢?我只說白雪恨死我了,要拿手指甲抓我的臉皮,要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身上,她卻給了我個南瓜!我站在水塘里,突然想到很多的話,我後悔在她給我沉了臉的時候,為什麼嘴只哆嗦,不說出這些話呢?我扇我的耳光,啪,啪,我扇得我在那里哭。〔236〕

我的哭聲驚動了從夏天義家里出來的啞巴,他站在院門口朝我說:“哇?哇哇?!”我不哭了,我在他的面前我覺得我幸福,就從水塘里出來,緊緊地抱了南瓜,撒腳就往我家跑。我的腿越跑越長,長到有兩米三米高,腳也像簸箕,跨著清風街的街房跑。我聽到有人在喊:“引生又瘋圓了!”我不屑招理,跑回家將南瓜放在了中堂的櫃蓋上,對爹的遺像說:“爹,我把南瓜抱回來了!”我想,我爹一定會聽到的是:“我把媳婦娶回來了!”這南瓜放在櫃蓋上,我開始坐在櫃前唱,唱啥呀,唱秦腔,白雪是唱秦腔的我也唱秦腔,唱了一句:“哎呀,來了呀———”後邊的詞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整整三天吧,日子過得很快活。染坊的白恩傑一邊晾印花布一邊唱《朱錦山》:“開門倚杖移時立,我是人間富貴人。”呸,白恩傑你算什麼富貴人?!我覺得好笑,急步就走過染坊門口,每晌去到東街水塘邊的小路上等白雪。天上的太陽紅得像燒著的油盆,又一把一把抓著針往我身上扔,我頂了個蓖麻葉,不想讓夏天義出來看見,也不想白雪再到菜地來首先看到我。但白雪沒再到菜地來。我在小路上來回走,還走到芹菜地里,心想,會不會拾到白雪的影子?沒有拾到,拾到了一條蛇蛻的皮。我拿了蛇蛻的皮去大清堂,要賣給趙宏聲,趙宏聲能把蛇蛻的皮搗碎和冰片一起配制治中耳炎的藥,但趙宏聲不給我錢,還待理不理地翻看一本雜志,雜志上有一頁是個電影演員的頭像,他說:“人家是吃啥長的,這麼美!”我看了一眼,哪兒有白雪美?趙宏聲卻將那頭像剪下來,貼在他的床頭牆上,還給我笑了笑,說:“我愛寫對聯,是不是藝術家?”我說:“我不知道。”他說:“愛美人才有藝術靈感哩!”趙宏聲啥都好,就是嘴碎,又有點酸,總以為他和夏風是一類人,下眼看我。我就不和他多說了,唱唱喝喝地往回走。〔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