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72節:秦腔(67)

夏天智從鄉政府出來,半路上碰著了書正和夏雨,他們果然拿著藤椅、水煙袋和一捆字畫。夏天智得意地說:“我真想坐幾天牢哩,可鄉長不讓坐麼!”夏雨卻告訴了夏天智,狗剩救了一晚上,到底沒能救過來。

夏天智折身就去了狗剩家。狗剩就躺在靈堂後的門板床上,臉上蓋著一頁麻紙。夏天義揭了麻紙,看著一張青里透黑的臉,他突然用手左右拍打了兩下,說:“你死啥哩?你狗日的也該死,啥事麼你就喝農藥哩?!”然後直直地出了門,頭也不回地去了大清寺的村部,讓金蓮在高音喇叭上給狗剩播一段秦腔。狗剩是第一個享受村部高音喇叭播秦腔的人,那天播的是《紡線曲》,連播了五遍:

狗剩的棺材是他家的那個板櫃,鋸掉了四個櫃腿兒,里邊多墊了些灰包和柏朵,將就著,土埋了。三天里清風街刮北風,風不大卻旋轉,街巷里時不時攪得爛草樹葉騰起一股,誰碰著誰就害頭疼。中星的爹說狗剩是凶死的,變成了鬼,好多人天一黑就不再出門。我不怕。我在巷里碰到了供銷社的張順,我問張順最近需要不需要吸酒精導流管,張順還未說話,一股子旋風忽地在他身邊騰了二丈高,張順的臉色都變了。我說:“狗剩欠你的農藥錢你向他老婆要過?”張順說:“那是公家的款,總得走賬呀!”我說:“明明你承包了,你敢哄鬼?他人都死了,你還要農藥錢?!”張順說:“國家槍斃人也得讓家屬出子彈費麼!”旋風越旋越歡,竟能把張順的褂子像有人解一樣每個扣子都松開,褂子從身上脫下來吹在巷頭碾盤上。我說:“你快把欠條撕了,狗剩就不尋你!”張順忙解褲子後邊口袋的扣子,掏出一張紙條撕了,旋風嘩地軟下來,撲遝了一地的爛草樹葉。〔323〕這件事張順給鄉長說過,鄉長在狗剩七日那天去了狗剩家,以鄉政府訪貧問苦的名義拿去了三百元,從此再沒刮過旋風。夏天智是說話算話的,他同趙宏聲用白灰水在清風街刷了很多宣傳“退耕還林”的標語,又讓趙宏聲代狗剩老婆寫了感謝信貼在了鄉政府門外牆上,一切事情都安安妥妥地過去了。鄉長極快地按程序提拔上調到了縣城,又一位更年輕的新鄉長到來。新鄉長當然又來拜訪夏天智,夏天智絕口未提上屆鄉政府的不是,只建議新的鄉長要關注清風街的貧富不均現象,扳著指頭數了家庭困難的二十三戶,這其中有癡呆瓜傻的,有出外打工致殘的,有遭了房火的,生大病臥炕不起的,還有娃娃多的……他還說了現在村干部和群眾的關系緊張,其實村干部很辛苦,自個並沒撈取個人好處,催糧催款得罪了人,一是國家的政策這麼要求的,二是村部沒有資金還得負擔民辦教師的工資和干部的補貼,如果鄉政府能給上邊講講,讓上邊承擔了民辦教師的工資和干部的補貼,村部肯定會把應收的稅費都一並繳給上邊,不再有提留款,那麼群眾就少了意見,干部的工作作風也能改變。現在是窮,人一窮就急了,干部和群眾啥事都可能干得出來。夏天智像給學生講課一樣,抑揚頓挫,聲情並茂;鄉長很乖順地坐著,並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寫動。夏雨給他們續茶的時候,順便往那筆記本上看了一眼,字寫得挺秀氣,但寫的卻是中堂上掛的書法條幅上的內容。夏雨在院子里喊爹,夏天智出來了,夏雨說:“人家是禮節性地來看你,你咋說那麼多?”夏天智說:“為了他不犯前任的錯誤呀!”夏雨說:“我娘要我問你,鄉長在咱這兒吃飯不,她得有個准備呀。”夏天智“嗯”了一聲回到堂屋,見鄉長已經在欣賞中堂上的字畫了,他說:“鄉長,你今年多大年紀?”鄉長說:“三十了。”夏天智說:“和夏風同歲麼!”鄉長說:“同歲是同歲,夏風干多大的事,我沒出息。”夏天智說:“能當鄉長不錯啦,好好干,前途大著哩!這字畫還好吧?”鄉長說:“真是好!聽說你還畫了一大批秦腔臉譜?”夏天智說:“你咋知道的?”鄉長說:“我聽夏中星說的。”夏天智說:“中星是我個侄!他拿去了一大批,說要巡回演出時辦展覽呀。其實畫得一般,咱是愛好,隨便畫畫。”進臥室搬出一個木箱,木箱里又取出八件馬勺,取一件就講這是哪一出戲里的哪一個角色的臉譜。講著講著,突然記起了吃飯的事,說:“鄉長,今日不要走啦,就在我這兒吃飯,你嬸子大菜做不了,炒幾個小菜還蠻香的。”鄉長說:“不啦不啦,我們中午還有一個飯局的。”夏天智也就對院中的四嬸喊:“鄉長不吃飯了,那就燒些開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