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86節:秦腔(81)

我感動著白雪為我寫這麼長的文字,也感歎她知道的這麼多,明白她不離開劇團去省城,實在是她為了演戲而生的,我說:白雪,白雪,你真偉大!卻就擔心起她的身體了。她妊娠反應是越來越厲害,不出演了A角,看戲的人越發地少,少到有些寒磣。劇團又演了一個晚上,又演了一個晚上,戲畢吃宵夜,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湯和一個大蒸饃,大家就地坐了一圈吃喝,中星便喊我也坐過去吃。中星問:“今日到你那兒看的人多少?”我說:“四個人。兩個老漢,一個婆娘,婆娘懷里抱了個娃。”一個演員就對我說:“引生,你現在看見了吧,我們像不像個要飯的,背個鋪蓋四處流浪!”中星就訓道:“你怎麼說這話!”那個演員說:“好,好,為了振興秦腔我們光屁股攆狼哩,不怕死也不知羞!這樣說行吧?”我笑了笑,趕忙岔話,說:“在竹林關鎮還要演幾天?”中星說:“再演兩場,就轉到過云樓鄉去,那里條件好哩。”另一個演員說:“我佩服咱團長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來這兒前你說條件多好多好,可一場戲,咱掙死掙活地演哩,能有幾個人看?”中星說:“正因為人少,我才讓鎮上包場哩。”那演員說:“一場包四五百元,還不夠咱的枉累錢!即便吃虧賠本也行,你總得有人來看呀,中午加演的那一場,我現在臉還紅哩。”我說:“你們做演員的還有臉紅的?”那演員說:“演員總該長了臉吧?中午演到最後,我往台下一看,只剩下一個觀眾了!可那個觀眾卻叫喊他把錢丟了,說是我拿了他的錢,我說我在台上演戲哩,你在台下看戲哩,我怎麼會拿了你的錢?他竟然說我在台下看戲哩,你在台上演戲哩,一共咱兩個人,我的錢不見了不是你拿走的還能是誰拿走的?”〔368〕中興黑了臉,說:“我告訴你,你再這麼編段子作踐劇團,我就開除了你!”他站起來,對我說:“走,不聽他胡說八道了,我跟你到後殿說話去!”

到了後殿,中星說:“演員里邊有些人文化低,素質差,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我說:“這兒沒人,你給我說實話,你也是當了一段時間的團長了,你說說這秦腔還有沒有前途?”中星說:“這話怎麼說呢?”我說:“恐怕有一天,劇團就散伙了。”中星說:“劇團畢竟是一批人吃飯的地方麼。”還要說什麼,忽然聽到一陣吵鬧,就有人跑來找中星,說劇團收拾舞台的那些人和村人吵起來了,村人說戲台上是他們三戶人家放麥草的地方,為演戲才騰了出來,應該給他們三戶人家付騰場費。中星說:“鎮上包了場,還給他們什麼錢?讓後勤科老王去處理吧。”〔369〕那人走了,中星說:“咱整天說傳承民族文化,秦腔就是民族文化的精粹啊,振興秦腔應該是文藝工作者的責任。再說,如果沒有了秦腔,群眾文化生活就只有喝酒搓麻將?”我說:“問題是沒人看秦腔麼,真不如演歌舞,你知道不,清風街有個陳星,歌兒唱得好。”又有人跑來說:“團長,老王處理不了,雙方打起來啦!”中星說:“好好說,打啥哩?別見風就是雨,讓劇務科老張去,他能鎮住!”〔370〕那人走了,中星說:“你說唱流行歌,把劇團變成卡拉OK廳?!”我說:“陳星一唱歌,清風街的年輕人都去了,翠翠就是因為他能唱歌才和他好的。”又有人跑來了,說:“團長,老張毬不頂,打出血來了,你再不去就出人命啊!”中星說:“那快去叫派出所呀!”那人跑去了,中星說:“翠翠?是雷慶的小女兒……真要出人命呀?我得看看去!”

這個晚上,人命是沒出,但事情鬧大了,它牽連了我,不但失去了繼續跟著劇團巡回演出的機會,更讓我在白雪面前丟盡了臉面!事情是這樣的:中星走後,我先一直在後殿里,而中星去了戲樓,劇團里的一些演員已經和竹林關鎮的村人打成了一鍋灰,當然是中星把演員們都撤回了倉庫宿舍,宣布關上倉庫大門,一律不准出外,要大便的先憋著,要小便的,男演員從北邊牆角的那個窗口往外尿,女演員在隔開的那邊門下往出尿。但村人的怒氣並沒有消,他們又攆來在倉庫外叫罵,罵得很難聽,甚至有了石頭和瓦塊打在了鐵門上。我本來乖乖地呆在後殿,可我那時卻操心起了白雪,我想雙方打鬧起來,白雪會不會也去現場了呢?即便她不會參與打架,但別人會不會撞了她呢?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提著雞蛋籃子過街,不怕咱擠人就怕人擠咱啊!還又一想,如果誰撞一下白雪也好,不要撞得太重,最好讓我看見,我就會豁出命去撲上去和那人打,我打壞了他,我英雄,他打壞了我,白雪就會心疼我。這麼一想,我就往倉庫那邊跑,竟沒有關後殿的燈,門也沒鎖。等我跑到倉庫,倉庫大門前黑黝黝站了一伙人,石頭瓦塊往大門上砸,我偷偷溜到倉庫背後的窗下,輕聲喊:“喂,喂!”倉庫里靜悄悄的,沒人回答。前門的打砸聲、叫罵聲漸漸平息了,我又輕聲喊:“團長,團長!”沒人時我叫中星是中星哥,當著演員面我叫他夏團長。中星應了聲,說:“誰?”我說:“走了走了。”中星趴在窗口說:“走了?”我說:“你們沒事吧?”中星在倉庫里說:“走了,走了。”話剛落點,電燈卻滅了。倉庫里一陣騷動,中星在說:“不許出去!電線鉸斷了就鉸斷吧,閉上眼睛都是個黑麼!”倉庫里又靜下來,我聽見有人放了一個很大的屁。這時候,遠遠的地方傳來賣燒雞的聲音,說:“燒雞———誰買燒雞———”我對窗縫又叫:“夏團長,團長!”中星說:“你快回去睡去!”我說:“沒事吧?”中星說:“沒事。”我問的是白雪有事沒事,但我不能提說白雪的名,又說:“真的沒事?有賣燒雞的。”中星就躁了,罵道:“你回去!”〔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