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90節:秦腔(85)

夏雨收割了一陣豆稈,滿腦子都是上善訓他的樣子,就不干了,徑直往李英民家走去。他一路上想好了和李英民論理的言辭,但一到李英民家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英民的頭發全白了,彎著腰把一大兩小的沙發往院子里抬,又開始搬床,床怎麼從堂屋門里都搬不出來,他就罵他的老婆,老婆也不吭聲,把頭塞在床下往上頂,他一肘子將老婆掀開,用力把床一推,自己的手就夾在門框上,當下撕了一片皮,血流出來。他娘還在屋里騰一面立櫃,一邊騰一邊流淚,騰完了就在中堂前的桌上燒香,人一撲遝癱在蒲團上不得起來。三踅叼著一根紙煙,在院子里繞著沙發和床轉,不停地拍沙發背,塵土把他的眼睛迷了,〔377〕英民說:“那台電視機你也拿上,你就給個兩萬吧。”三踅說:“就那個破電視?我不要!沙發、床和立櫃我給一萬。”英民說:“一萬?我買時掏了三萬哩!”三踅說:“舊東西麼!”英民說:“我才用了一年。”三踅說:“媳婦娶過門一天,分了手就是離婚。二婚的女人還值錢?”〔378〕英民的娘身子戳在那里,半天沒有動,說:“你再給加加,給一萬五吧。”三踅說:“你也在事頭上,不說啦,加兩千。”英民說:“兩千就兩千,你拉走吧!”三踅著人把沙發和床往院門外的架子車上裝,英民的老婆哇地哭起來。英民說:“你哭啥呀,哭啥呀,唉,我真……”他發著恨聲,手背上的血已流了一片,在地上撿雞毛粘。夏雨給他招手,說:“你過來,我給你說個話。”

夏雨把英民叫到了雞圈旁邊,夏雨說:“你把這些家具賣給了三踅?”英民說:“我急著用錢呀。”夏雨說:“你這是不是要給人看的?”〔379〕英民說:“給人看能把三萬元的東西一萬二賣出?”夏雨說:“人都說你有錢,那你這些年掙的錢呢?”英民說:“不就是蓋了一院子房,又添了這幾件家具麼。外頭倒是還欠著幾萬元施工款,可已經兩年了要不回來。”夏雨說:“我剛從白家過來,那邊天都坍了,你能給人家拿多少?”英民說:“五千。”夏雨說:“五千元太少。出了這等事,誰也不願意,既然出了,趕快讓人入土為安,五千元是少了,你給上一萬,我代表我爹平這場事。”〔380〕英民說:“你和白家是親戚,四叔讓你能來給我說這話,我感激四叔和你哩!可我確實再拿不出來,如果給白路一萬,那兩家肯定也要一萬,那我也就只有死了!”英民扭過頭對老婆說:“你倒還哭個啥麼,唵,把紙煙拿來,夏雨代表四叔來的,把紙煙給夏雨!”〔381〕夏雨說:“我不吸。”英民拿了凳子讓夏雨坐下。

英民的女兒從院門外跑進來,連聲著喊爹,說:“來啦!來啦!”英民說:“誰來啦?”女兒說:“西山灣人來啦!”英民說:“來了就把人家請進來,誰也不能惡聲惡氣。”女兒說:“來了兩撥人,十幾個哩,在街口就罵,說要賠兩萬,一個子兒都不能少!”英民臉當下煞白,就對三踅說:“兄弟,你幫幫哥,你快去巷口把人擋住!”三踅說:“要鬧事呀?我去看看!”三踅就出去了。英民說:“你看,你看,他們倒要兩萬!”遠處已傳來了吵鬧聲。英民突然說:“夏雨,不怕你笑話,我現在得了稀屎癆了,一急就夾不住屎啦。你坐,我上個廁所。”〔382〕

英民去了山牆後的廁所再沒出來,一伙人就進了院,粗聲喊:“李英民。”夏雨跑到廁所,英民沒在廁所,廁所牆上搭著一架木梯,木梯下掉著英民的一只布鞋。進來的人全都戴著孝,見英民逃跑了,就跳著蹦著罵,越罵氣越大,有人把小板凳踢飛了,小板凳偏巧砸在中堂桌上的插屏上。插屏的玻璃就裂成條,插屏里裝著英民爹的照片,老漢的臉成了麻臉。英民媳婦說:“土匪打砸呀!”他們說:“誰是土匪,你家才是土匪!當老子的害了一輩子人,到兒子手里了,還是害人?!”〔383〕竟真的砸起來,把條櫃上的一個鹽罐抱起來摔了,鹽白花花灑了一地,把銅臉盆用腳踩,踩出一個坑。又要抱電視機,英民的娘身子撲在電視機上。夏雨喊了一聲,說:“誰也不能亂來!一亂來你們什麼也得不到了。咱都是來解決問題的,他李英民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還有清風街村委會哩,村委會解決不了還有鄉政府,咱找政府麼!”〔384〕他們說:“你是誰?”夏雨說:“我是夏天智的兒子夏雨,白路是我的親戚!”他們就不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