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97節:秦腔(92)

夏天義過了312國道往街上來,頭好像又暈了一次,他拍著腦門罵:“狗日的咋暈成這樣?!”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影掛著了路邊一棵酸棗棘。迎面就走來了夏天禮。夏天禮還是背著個包兒,問夏天義是不是去鄉政府告君亭了?夏天義糾正說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況。夏天禮就埋怨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書,他怎麼干就讓他干去麼,如果是君亭貪汙了,蓋了金碧輝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麼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這樣呀,他都是為了集體麼!夏天義說君亭要真是貪汙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為是為了集體的事,才要給鄉政府反映的。話不投機,兩人就不說村上的事了,夏天義問夏天禮到哪兒去,夏天禮說去趙家樓鎮趕集,夏天義不明白清風街現在天天是集,去趙家樓鎮有啥買的和賣的,夏天禮說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407〕

夏天禮去312國道上等班車去了,慶玉拉著一架子車石灰又過來。風一吹,石灰車冒了煙,慶玉的眼睛就眯了,讓夏天義給他吹吹。夏天義給慶玉吹了眼睛,說:“是不是要搪牆呀,土牆要過個夏才能干透,你急得搪了干啥?”慶玉說:“我先把料備著。”夏天義說:“我看你好幾天都在家里,你得把學校里的事當心哩!”慶玉說:“指望那里能出個夏風呀?!”夏天義說:“你放屁的話!”不給慶玉吹眼睛了。慶玉自己揉,說:“剛才我見到三踅,他說他還要尋你哩。你留點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別讓他鑽空子。”夏天義說:“他鑽什麼空子?”慶玉說:“他和君亭也鬧翻了,這換魚塘的事還不是君亭要限制他?”夏天義說:“我不會見他的!”

夏天義一回到家,就把鞋脫了,褂子也脫了,穿著個大褲頭坐著吸卷煙。二嬸在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自己給自己說話,夏天義就琢磨鄉長的話,覺得現在鄉政府的干部是太年輕了,掂不來事情的輕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幾時,可能等他們開會研究了,七里溝換魚塘已生米成了熟飯。一時心里發燒,去菜甕里舀了一勺漿水喝了,又訓二嬸:“你鬼念經哩,煩不煩人!”二嬸就不出聲了,從炕上下來摸著牆往院子去。夏天義訓過了,又覺得有些那個,將地上絆腳的盆子挪了挪。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麼。怎麼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並不等于不厭惡三踅啊!〔408〕夏天義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給已經坐在院門口的二嬸,就去找俊奇,要讓俊奇查一查磚場的用電。俊奇說用不著查,磚場已經欠電費萬把元了。夏天義就給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沒再向三踅催要電費,而是直接掐斷了磚場的專線,回來和夏天義在他家沏了一壺茶喝起來。喝過了一壺,門外沒有動靜,雞都臥在門墩上打盹。俊奇說:“二叔,你說三踅能來?”夏天義說:“喝茶!”俊奇還往門口看看,說:“三踅可是從未到過我家的。”夏天義說:“讓你喝茶你就喝茶麼!”俊奇把身子坐端,開始喝第二壺茶。院門外雞突然飛起來,又有了摩托車聲,俊奇說:“三踅果真來了!”就往起站。夏天義瞪了他一眼,低聲說:“喝茶!”

三踅的顴骨很高,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終于曉得了三踅是滿臉的皺紋,皺紋以鼻子為中心向四邊放射,因為三踅一直在給他笑。三踅求俊奇送電,俊奇向三踅討賬,一會兒你硬起來他軟下去,一會兒他硬起來你又軟了,人話鬼話,黑臉紅臉。夏天義坐在一邊,不說話只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後味發甜,他幾次看見俊奇娘在院子里出現,那女人沒有進堂屋來,夏天義也沒有出去,壺里沒水了,添上,繼續喝。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說:“俊奇兄弟,你哥還從來沒給誰下過話的,我求你啦行不行?”俊奇說:“我打不過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君亭給我的指示,收不上電費的就停電,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過電?你去找君亭麼,我算什麼,我只是個電工麼。”〔409〕三踅說:“我才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義叔在這兒,天義叔你去鄉政府告得怎麼樣?”夏天義將碗里的剩茶潑出去,說:“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別管!”三踅說:“天義叔你這就不對了,大家都知道你是為了集體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俊奇說:“我停電也是為了集體利益吧。”三踅說:“把七里溝沒有了事大還是欠一萬元的電費是大?欠一萬元並不是要你抹了,七里溝說沒了就永輩永世沒有了!天義叔,你給鄉政府告狀頂屁用,現在的鄉長文縐縐的,他能鎮住君亭那條狼?咬狼的只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縣上告他呀!”〔410〕夏天義說:“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狀,可你哪一次贏過?人把名聲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沒理!”三踅不言語了,坐下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說:“俊奇,你譜擺得大,我來你家也不說給我茶喝。”俊奇說:“你現在不是喝了?!”三踅說:“天義叔,我要是寫狀子了,你能不能簽名?”夏天義說:“只要你有理,我怕什麼?”三踅又說:“那好!俊奇我也寫上你的名。”窗子被當當敲著,窗紙上映著俊奇娘的頭影。俊奇就說:“放屁添不了多少風,沒了我,秤盤上也不減一錢一兩。”三踅說:“俊奇堂口清白得很麼!”俊奇說:“我給你說了,我是個電工。”三踅說:“你是君亭的槍!”俊奇說:“你抬舉我了,你要說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說。”〔411〕三踅說:“這話我可沒說!俊奇,哥再給你求一聲,電得送上。磚場虧損那麼大,再停十天八天電,那我就喝老鼠藥呀!”夏天義就說:“俊奇,我不是村干部了,本不該管村里的事,可三踅把話說到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電,欠賬是磚場沒錢,停了電也就等于說村里再不想收回那欠賬啦。”三踅說:“對呀!還是天義叔顧全大局!我到處給人說了,天義叔在台上的時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覺得這不對那不對,等天義叔下台了又懷念天義叔,這就像咱做兒女的總和父母頂嘴,等咱有了兒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夏天義說:“你別給我灌黃酒,我醉不了的。”俊奇說:“那好吧,我聽天義叔的,但我有話說明白,君亭要力主停電,那我還得把電停了。”三踅說:“你瞧著吧,我們告了他,他那支書當得成當不成還說不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