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神秘之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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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豬井位于紅海子腹地,離營地約有十公里,這兒曾是一片茂密的灌木,白果刺、紅柳、黃毛柴長得鋪天蓋地,灌木中間,鋪著厚厚一層沙蔥,人還在五里遠處,就能聞到沙蔥的野香。當年的野豬正是靠著沙漠中這一寶,才吃得雄猛有力,將這一片灌木霸為自己的世界,別的動物根本不敢靠近。時過境遷,灌木已成一堆干柴,風吹日曬中,它同歲月一起化去,野豬蹤影不再,只留下這麼一個讓人懷念的名。

羅正雄跟著小林趕到野豬井時,已是下午三點,風兒輕吹,云兒淡飄,沙漠呈現出一股別樣風情。小林神色凝重,一路上他的話都不多,這是一個心里容易裝進去東西的年輕戰士,做偵察兵五年,干出過不少成績,最令羅正雄欣賞的,就是當年在和田成功截獲國民黨特務策劃和田叛亂的情報,為羅正雄的獨立團贏得時間。羅正雄率領獨立團,毅然從從阿瓦提縣治和田河橫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直奔和田。他們穿過胡楊林,越過干涸的湖泊,進入浩瀚沙海,曆盡千辛萬苦,戰勝了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在飛滾的流沙上踏出一條生命之路。部隊行至距和田200公里的西爾庫勒時,再次接到情報,叛亂分子准備提前行動,血洗和田。羅正雄改變行軍策略,命令隊伍集中乘馬,組建騎兵分隊,向和田疾馳。終于提前一天趕赴和田,一舉粉碎了敵人的叛亂陰謀。此舉後來被王震、習仲勳深贊,稱他們創造了人類奇跡。

小林跳下駝,指住不遠處的沙窩子說:“就在那兒。”羅正雄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沙漠靜靜的,沒一點兒異樣。疾步走過去,發現沙窩子里的確有不少腳蹤,而且從印跡上看,這兒兩天前還有人!

所謂的沙窩子其實就是一個廢棄了的地窩子,這地窩子有些年成了,應該是早期進入沙漠的狩獵者挖的。羅正雄彎腰走進去,就看到一堆灰燼。他拿起一根未燃盡的柴火棒,仔細看半天,判定這火是三天前放的。灰燼四周,被人刻意拿毛刺掃過。用手輕輕一撥拉,羅正雄看到一灘血跡。地窩子里除了找到一根帶血的繃帶條兒,還有手掌大一塊馕,別的,啥也沒有。

“你是咋發現的?”羅正雄調頭問小林。小林正站在地窩子口,警惕地朝四下望,聽見羅正雄問話,回過頭說:“我是被一只野豬帶來的。”

“野豬?”這兒還有野豬出沒,羅正雄不大相信。

“是一頭個頭很大的豬,腿好像受了傷。”

“豬呢?”羅正雄有點緊張。

“朝北部沙漠跑了,我沒追上。”

這倒是個新情況,它提醒羅正雄,一定要倍加謹慎,野豬的攻擊力很強,人要是被它襲擊,幾乎無力反抗。羅正雄出了地窩子,周圍仔細看半天,沒再發現新的疑點,遂跟小林說:“你怎麼看?”

“我懷疑有人被野豬襲擊,在這兒包紮後,向北跑了。”

北部是茫茫的大沙漠,如果穿過沙漠,就到了中蒙邊境。羅正雄計算了下時間,如果從這兒走,要想徒步穿越沙漠,至少得一月時間。一個月,不被累死也得渴死。

對方會真的選擇這條路?

羅正雄輕輕搖搖頭,他相信對方不會這麼瘋狂。那麼?猛地,羅正雄腦子里跳出一個黑影,就是營地那晚上看到的那個黑影。會不會?

羅正雄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簡直就糟透了,甚至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一笑話。他努力將這想法驅趕出去,平靜地跟小林說:“我們先回去,這兒看到的一切,回去跟任何人都不要講。”

回到營地,天已黑了下來,羅正雄忽然改變想法,鑽進地窩子,快速寫了一封信,交給小林:“你連夜出沙漠,將這封信交給師長。”

“是!”小林敬了一個禮,影子一樣沒入黑夜。

夜,干燥,困悶,人在地窩子里透不過氣,只能三三兩兩坐沙梁子上,渴望老天爺突然刮來一場涼風。羅正雄坐在黑夜里,心事沉沉。黑飯他沒吃,吃不下,白日里那個古怪的想法一次次跳出來,折騰得他心里起火。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料,特二團的行動就得取消,這支剛剛組建的隊伍必須解散。這是多麼可怕的事,要是傳出去,整個兵團都要抹黑,羅正雄禁不住替自己和師部捏起汗來。

政委于海走過來,輕站在他邊上,半天,羅正雄動了一下,問:“有事?”

于海歎了一聲:“水不多了,我在考慮讓誰回去取水。”

這個問題羅正雄也想過,炊事班告訴他水快用光後,他就在考慮人選了。這雖是件簡單的事,似乎派誰去都沒問題,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是簡單,決定起來卻越費神兒。畢竟,水是一團人的命根子,如果水上出問題,後果將十分可怕。

“有成熟的人選麼?”羅正雄問于海。

“我想讓駝五爺和三班的戰士去,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羅正雄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其實他也想讓駝五爺去。畢竟,他對沙漠熟悉,再者,羅正雄想支開駝五爺一段時日。這些日子駝五爺牢騷很多,已經跟好幾個人鬧脾氣了。

“這樣吧,你跟副團長商量一下,這事要盡快決定,不能再耽擱。”

後勤保障歸副團長劉威負責,羅正雄不想什麼事都自己說了算。于海領命而去,羅正雄又在黑夜里發了會呆。正欲轉身,忽然看見兩個黑影朝沙梁子那邊走去。羅正雄喝了一聲:“誰?”喝聲驚動了哨兵,哨兵提槍沖黑影跑去,半天,沙地上傳來嚓嚓的腳步聲,借著篝火發出的光亮,羅正雄看清,被哨兵傳喚回來的,是秀才吳一鵬和向導阿哈爾古麗。

這兩個人怎麼攪到了一起?羅正雄心里剛閃過這層疑惑,就聽秀才說:“夜里散個步,也不許,這紀律也太嚴了吧?”阿哈爾古麗倒是沒說話,一雙黑亮的眼睛盯住羅正雄,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安。

“散步可以,但不能走太遠。”羅正雄說。

“我們也沒走多遠,團長,我是跟阿哈爾姑娘學維語哩,學維語也是師長交給我的任務。”

羅正雄哦了一聲。對這個來自師部的白臉男人,很多地方羅正雄都是給予特殊照顧的,比如他本來分在標尺組,跑了兩天直喊累,堅持不了,羅正雄就將他調到生活組,專門負責給同志們拿水或資料,為這事秀才還遭胖丫頭張雙羊恥笑,說哪有男人干後勤的。過了幾天他又不想在生活組干了,說干生活太沒勁,他想搞宣傳,豐富這支隊伍的文化生活。羅正雄心想這不錯,既能發揮秀才的專長,又能活躍團里的空氣,便讓他成立宣傳組,利用空閑時間編些節目,演給大家。

秀才到現在一個節目也沒編,這陣兒又說要學維語,羅正雄不由得歎出一聲,他不明白師部為啥要把這麼一個男人派到特二團。

秀才還在嘀咕,羅正雄不耐煩地擺了下手,示意哨兵將他們帶回去。他後悔沒在寫給師長的信里加上一句話,把這個秀才召回去。

第二天一早,向導駝五爺跟三班兩個戰士帶著駝,回去取水了。聽著叮叮咚咚漸漸遠去的駝鈴聲,羅正雄心里祈禱,但願水能按時運回來。

晌午時分,另一名偵察兵祁順騎著快馬跑來報告,說在離營地三十多公里處,發現一支神秘的駝隊,要不要盤查?

駝隊?羅正雄先是一驚,緊跟著他便想到,紅海子是過去沙漠古道一個著名的驛站,很多駝客子都要在這兒停留,現今雖說是駝客子少了,但偶爾有一兩支駝隊經過,也屬正常。這麼想著,他飛身上馬,跟祁順說:“前面帶路,去看看。”

兩匹快馬越過荒漠,不多時,便追上駝隊。這是一支由北往南橫穿沙漠的駝隊,大小二十二峰駝,一半的駝上馱著物什。猛一看,就像一支丟盔卸甲往疆域內陸奔命的逃生者。羅正雄喝住座騎,躍身下馬,沖坐在頭駝上的老者施了一個簡單的禮,然後用簡單的維語問他們從哪來,往哪去?不料老者聽不懂維語,祁順馬上用哈薩克語跟他們交流,才得知這是一支往南遷居的駝隊,頭駝上坐的是頭人阿孜拜依,他帶著一家老小十二口人往奎屯方向去。“北疆的草旱絕了,人活不下去。”頭人用哈語說。

羅正雄細心盯了一會駝隊,駝上有女人,有小孩,還有兩個下人模樣的老男人,中間一峰駝上,坐著一位大肚子女人,她的肚子真是大,可能馬上要臨盆,一件氈衣裹著她大半個身子,見羅正雄望她,羞澀地垂下了頭。其余駝上,馱的全是氈條被窩,還有鍋碗等日用品。看來,這真是一支遷居的駝。礙于民族政策,羅正雄不敢采取什麼措施,只是用客套的手勢還有微笑跟他們磨蹭了一會,借機對駝上每一個人做了仔細判斷,這些人跟他懷疑的目標都很遠。羅正雄望了一眼祁順,用目光跟他交換看法,祁順也是一臉警惕,但顯然,這支駝讓人懷疑不出什麼。兩個人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確信沒啥異常,才揮揮手,跟駝隊告別。

似乎是一場虛驚,似乎又不,總之,兩個人心里怪怪的,感覺把什麼抓住了,兩手一伸,卻又空空。帶著一層意猶未盡的憾,兩人騎馬走在沙野上,不說話,也不互相詢問,都在想,這支駝,會不會把什麼瞞了?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兩匹馬幾乎同時止住步子,兩雙眼睛對望在一起,似乎瞬然間,兩人想起了什麼,不約而同地掉轉馬,向駝隊追去。駝隊跟他們打過照面後,速度突然快了起來,仿佛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駝,快慢自如,在沙漠里得心應手。等羅正雄他們追到,夕陽已染紅整個沙漠。聽見馬蹄聲,頭人阿孜拜依躍下駝,弓身迎候。這個動作令心里充血的羅正雄瞬間猶豫,進疆後,部隊強調最多的,就是民族政策。遼闊彊域,分布著若干個民族,各民族不同的信仰,還有複雜的政治環境,決定了新疆革命形勢的複雜。過去幾年接連發生的血腥沖突,更是證明,稍稍不注意,就會引發大的沖突。羅正雄在馬上平定了會情緒,躍下馬,向阿孜拜依弓身還禮。頭人阿孜拜依的微笑就像草原上盛開的太陽,他對部隊的禮節真是到位,左一聲解放軍同志,右一聲解放軍同志,叫得祁順根本威嚴不起來。祁順跟阿孜拜依交談的空,羅正雄再次從頭到尾對駝隊進行審視。還是二十二峰駝,還是老小十二口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跟前面遇到時一樣,和善,如溫和的風,吹得羅正雄心頭的疑慮漸漸散開。他的確看不出跟剛才有什麼變化,哪怕一絲微小的變化也找不出。真是怪了,羅正雄分明感覺這支駝隊是變了,變在某個關鍵部位,似乎少了什麼,但真的找不出。

偵察員祁順的感覺也是一樣,他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就連駝蹄也不放過,明明知道這支駝露出了破綻,但就是找不出破綻在哪。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盯在那位大肚子婦女身上,那位婦女淺笑著,眼里是少有的鎮定與從容,見羅正雄他們盯住自己不放,緩緩往下推了推毛氈,露出她裹在衣裙里的高挺的肚子。羅正雄跟祁順不得不收回目光,沒有理由盯住人家一個婦女不放。

爾後,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有點兒沮喪,有點兒不甘心,可又確實沒更好的法子,就算這時候破過原則搜,也絕對搜不出什麼。

頭人的微笑還是很明亮,夕陽染在他臉上,那張臉越發具有光澤,而其他人顯然已經不耐煩,羅正雄不敢僵持下去,只好抱拳說打擾了,一路順風啊。

頭人長長舒口氣,躍上駝,搖晃著,遠去了。

大漠無聲。就連駝鈴聲,也忽然間聽不到。

僵了好長一陣,羅正雄才道:“你得跟著他們。”

祁順重重點頭,他心里也這麼想。羅正雄很快向祁順做了一番交待,要他務必跟牢這支駝,查清他們出了漠後朝哪去,再者,羅正雄要求祁順,如果發現意外情況,可就近向兵團其他部隊請求支援。說完,他將身上的水取下,滿含期望地視住祁順:“一路艱險,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祁順沒說話,他用眼神回答了羅正雄,這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同志,相信他會有辦法度過沙漠里的日子。

牽著兩匹馬,回到營地,羅正雄一言不發,那支神秘的駝隊帶給他的疑惑始終困在腦子里,揮之不去。政委于海走進來,跟他彙報當天的工作,羅正雄忽然問:“哈薩克人會不會帶著臨產的老婆到處跑,包括遷居?”于海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末了,警覺地問:“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沒事,我只是好奇,想多了解些民族習俗。”

兩人接著談工作,于海彙報說,今天他把秀才吳一鵬批了。

“為啥事?”

“我懷疑他對阿哈爾古麗目的不純。”

“哦?”羅正雄抬起頭,目光詫詫地擱于海臉上。

于海這才說,上午第二組測到一半,有架儀器壞了,儀器手維修半天,沒弄好,組里又沒其他更懂儀器的人,于是就讓吳一鵬帶著儀器,往第一組那邊去,想讓第一組的儀器師盡快維修好。誰知他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天黑收工,他才懶洋洋地回來。問他儀器呢,他說交第一組了,一時半會的修不好。問他這長時間哪去了,他不回答,後來追問下去,才知道他跟向導阿哈爾古麗在一起,兩人還違犯紀律,跑到紅海子深處的灌木叢去。

“他跑哪兒做什麼?”羅正雄猛地警覺起來,那兒不正是小林發現可疑情況的地兒麼。

“他不說,我問過阿哈爾古麗,她說兩人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那里。”

“太不像話了!”羅正雄猛地起身,要找吳一鵬問個明白,于海攔住他:“算了,我已批評了,他畢竟來自師部,我看這次就這麼著吧,讓他寫封檢討,在干部會議上檢討一次。”

于海走了很久,羅正雄還在怔思著,這個吳一鵬到底是什麼人,他跟阿哈爾古麗到野豬井,是無意,還是?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進來,羅正雄從怔想中回過神,意外地發現,萬月站在他面前。“快坐。”羅正雄臉上湧出一層驚喜,聲音客氣地說。

“謝謝。”萬月邊說邊在對面的小土台上落坐,羅正雄擰亮馬燈,搖曳的燈光下,萬月一臉凝重,像是也被什麼心事困擾著。

“我要向你提個建議。”萬月捋捋頭發,從容地說。

“說,快說,有啥好的意見,盡管提出來。”這是到紅海子後,第一次有戰士主動跑來提建議,羅正雄內心當然很高興。

“我建議把營地跟工作地適當分開,測量點越來越遠,這麼來來去去跑,不但浪費時間,路途上也容易出事。”

“哦?”羅正雄很感興趣地瞅一眼萬月,這問題他雖也想過,但一直拿不定主意。按規定,隊伍到了一個固定地,必須建有營地,這樣便于集中管理,同時,水,糧食,還有駝等都能集中看護,不利之處就是萬月說的這些。羅正雄是第一次帶測量兵,很多問題他都是頭一次遇到,他怕在測點上設立臨時宿營地後,隊伍失去管理,一旦遇到意外情況,反而更不利于解決。

“我的意見是按測點情況,靈活選擇,有些點需要測幾天,就在那兒臨時建營,這樣可以省去很多周折。”

“行,這個意見很好,我們馬上研究,如果可行,就按你說的做。”羅正雄語氣里溢出一層對萬月的欣賞,這是由衷的,不加掩飾的。

“還有,”萬月頓了頓,像是下了一番決心地道,“隊伍分工不科學,人員搭配不合理,這樣下去,日子久了,就會傷害整個團隊的積極性。”

這倒是個新問題,羅正雄還沒意識到這點,經萬月一提醒,他忽然明白,當初分工,的確存在隨意性,通過這段時間的磨合,人員搭配上的矛盾就暴露出來。

“你接著往下說。”羅正雄用鼓勵的口吻肯定著萬月,他真是想多聽聽她的意見。

“還有,就是對個別人不能太放任自由。”

此話一出,羅正雄馬上明白,萬月對吳一鵬也有了意見。

“你是指吳一鵬?”

“我沒具體指誰,但團里確實存在這種現象,你是團長,得為整個團隊著想。”萬月說完,起身告辭,羅正雄想多留她一會兒,可萬月顯然沒多留的意思。羅正雄有絲遺憾,聽著萬月的腳步聲遠去,他心里再次生出一絲奇怪的東西。

後來他才明白,這東西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