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四章 殲滅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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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振海感到從未有過的壓力。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敵對分子藏在暗處,肆意對我兵團的軍事行動進行干擾。繼特一團全團遇難後,兵團又有兩個連隊在執行任務時受到敵對分子的偷襲,造成七死一傷。偷襲者很可能就是羅正雄他們發現的黑衣人,當然,也不排除是國民黨殘余。據偵察連報告,南疆庫爾勒一帶,活動著一支國民黨頑固余孽,大約有六十多號人,號稱反攻團,平時分散隱藏在山洞或溝谷間,個別也摻雜在當地群眾中,風暴期間或是夜深人靜時,他們會突然湧出來,對我駐紮在庫爾勒一帶的兵團戰士進行反撲。北疆准噶爾盆地一帶,也有一支神秘的力量,他們裝備齊全,武器彈藥充足,更有疆外力量不時地予以接濟。這支力量極為隱秘,他們分散隱蔽在盆地四周,平時很難聞到氣息。但偵察人員通過周遭牧民還是打聽到一些信息。據稱,這支力量由一個代號叫"血鷹"的國民黨特務頭子控制著,其前身為國民黨新疆獨立特務縱隊。這是一支背景複雜的王牌力量,是盛世才在疆時一手扶植起來的嫡系部隊。盛世才離疆後,這支力量的操控權仍握在他手中。"血鷹"據說是盛世才在新疆認的干兒子,也有人說是他的私生子。總之,這支力量相當頑固,單從能在新疆如此複雜的形勢下存活到今天,就足以證明他們非同尋常。"血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跟紮伊反動勢力聯手,妄圖顛覆我紅色政權,實現他們稱霸新疆的目的。

兵團司令部命令劉振海,集中二師優勢兵力,對這幾股勢力進行摸查,搶在他們對我兵團進行大規模襲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敵人以毀滅性的打擊。

就眼下形勢看,要想查清血鷹及其特務縱隊,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到的,但偵察員祁順在紮伊反動勢力手里,時間不等人,絕不能讓祁順發生意外。一番爭論後,劉振海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決計先利用阿哈爾古麗引出黑衣人,然後兵分三路,給頭人阿孜拜依、二管家烏依古爾、沙漠中隱身的黑衣人來一次痛快淋漓的殲滅戰。先將紮伊反動勢力一網打盡,斬斷血鷹一只手,讓血鷹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然後將其殲滅。

秘密會議迅速召開,羅正雄跟小林悄悄回到師部,同偵察連長孫虎一道參加了這次會議。按會議分工,羅正雄的特二團重點做好殲滅黑衣人的戰斗准備,必要時可讓三十六團增援。偵察連負責端掉頭人阿孜拜依的老窩,那邊還有二十一團,可全力配合。二管家烏依古爾還有阿依汗,則由師部派出力量予以打擊。

一切布置妥當,就等狡猾的"烏雞"阿哈爾古麗出現。

時光如同一駕昏昏沉沉的老破牛車,不幸陷在泥潭中,阿哈爾古麗已搞不清這樣的停頓持續了多久。真的,她的思維僵止了,腦子里糊塗一片,她搞不清自己被困了多久,仿佛比一生還要漫長難捱。

昏昏沉沉中,阿哈爾古麗睜開眼。現在她連睜眼都很困難,但她必須堅持著隔一會兒就睜開一次。我不能睡過去,不能!她咬著牙,一遍遍命令自己。同時,她也給自己打氣,不能沮喪,絕不能,你要挺住,一切都會過去,紮伊精靈是不會輕易服輸的。

穴內靜靜的,沒有一絲幾聲息,世界真的像是徹底死亡了一般,任憑你內心里有多少不甘心的掙紮,它還是一副無所事事、老氣橫秋的樣子。這口穴不在別處,就在二組臨時宿營地下面,這一點,怕是羅正雄還有劉威他們打死也不會想到。每每想到這兒,阿哈爾古麗就會露出絕望中的一笑。她為自己能成為紮伊精靈而驕傲,紮伊派的人能做到的,別人想都想不到。

這穴按理說不應該叫穴,它是家,是樂園,是夢想的王宮。阿哈爾古麗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富麗堂皇的家。"聖母"真是偉大,她不愧是真主的化身,沒有她,阿哈爾古麗就算活一輩子,也不會見到這麼神奇的地方。

是的,太神奇了。

那天她借故解手,將監視她的年輕兵蛋子一頓惡罵,翻過沙梁子後,她真是鑽沙刺叢中解了個手,然後迅速地掏出絲巾,對照著沙漠找起入口來。絲巾其實不是絲巾,是紮伊人的地圖。聰明的紮伊人將偌大的沙漠繪在絲巾上,各種隱蔽的洞口標得很清楚。平時,它是精靈女兒的貼身物,緊貼著自己的胸,關鍵時刻,它便成了武器,跟"強盜"們作戰的武器。是的,"強盜",阿哈爾古麗打五歲開始,就接受這個詞。她的腦海里,遼闊的疆域是她們的,美麗的草原是她們的,這兒的一草一木,包括一滴露水一寸空氣甚至一粒沙塵,都是她們的。那些強行闖進疆域的人,都是強盜,包括頭人阿孜拜依。

阿哈爾古麗很快便看到了那個隱蔽的洞口,極隱蔽,她在臨時宿營地活動了這麼長時間,居然都沒能發現茂密的灌木叢中還藏著那麼一個小洞。趁秀才吳一鵬跟兵蛋子磨嘴皮的空,她一個飛躍,就鑽進了灌木叢。臉被劃了幾道口子,衣服險些讓灌木掛住,但她還是順利地鑽進了洞。摸黑往前爬了十丈遠,忽然就有新鮮空氣吹來,阿哈爾古麗一陣激動,她還生怕鑽錯地方出不去呢。再往前爬,洞穴漸漸變寬,到後來,就能直立著行走了。阿哈爾古麗這才知道,紮伊人在茫茫的沙漠上,確是付出了一番艱辛的,單是這大小不等、作用不同的洞穴,沒個幾十年,怕也挖不成。等她穿過漆黑一片的前洞,躍入寬暢舒適的正穴時,那番感慨瞬間化成一股力量,震撼帶來的力量。紮伊人真是了不起,能在荒漠上築下如此氣勢宏偉比宮殿差不到哪里去的穴,難道還不能證明他們的偉大?驀地,她的耳邊響起"聖母"阿依汗的話:"我們在沙漠里築有無數座這樣的宮殿,它是紮伊派忍受屈辱的象征,也是紮伊人曆盡艱險重建家園的見證。記住了,我們的使命就是把地下王宮建到地面上來,讓遼闊疆域永遠歸屬我紮伊派,誰也不能侵犯。"這座地下宮殿足有五間房子大,可以裝得下上百人。阿哈爾古麗判斷,這兒應該就是當時紮伊人起事或是舉行儀式的地方。紮伊派的曆史極其曲折,阿哈爾古麗只知一二,但這不要緊,等有一天紮伊帝國真正建立起來了,她可以慢慢去了解。眼下,她必須把自己保護好,設法將消息傳遞出去。

一想到這個,阿哈爾古麗便憂郁了,神情幾近黯淡,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明亮的眸子瞬間罩滿烏云。紮伊精靈是不容許失敗的,失敗就意味著恥辱,意味著你要以死來謝罪。可阿哈爾古麗不想死,她太想活在這世界上了。跟失散多年的父親相聚還不到兩年,父女倆還從未說過一句知心話,父親甚至還不知道她已成為精靈。她一定要活到紮伊帝國真正建立的那一天,要讓父親相信,女兒的選擇是沒有錯的。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椅子看上去像是晚清年間的,"聖母"阿依汗家中就有,雖然年代久遠,卻完好無損,這似乎是一個象征,預示著本應屬于紮伊帝國的江山必定完好無損,什麼人拿去都得乖乖還回來。阿哈爾古麗安撫著自己的心,努力撥開因身份暴露帶來的烏云,她要在烏云中看到光明,看到新生。

她把希望寄托到秀才吳一鵬身上。眼下,也只有等吳一鵬能主動跟她聯系了。

然而,過了這麼久,秀才吳一鵬居然沒一點兒動靜。"野狼,強盜,喂不肥的狗!"阿哈爾古麗詛咒著,顫抖著,身體里發出一種怪怪的響。這段時日,阿哈爾古麗過得何其艱難。看似華麗的宮殿其實不過是一座地窖,最初的那份新鮮一過,面臨的,就是怎麼活下去。畢竟,這座所謂的宮殿年代久遠,且久未進人,除了充足的空氣,還有一些柴禾,阿哈爾古麗找不到任何可以活命的東西。她開始懷疑"聖母"阿依汗的話,按照阿依汗的描述,只要找到這種宮殿,你就可以高枕無憂,在里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真主會賜給你食物,賜給你水,甚至你想擁有的一切。但她眼巴巴望了兩天,真主啥也沒賜給她。她開始發急,開始為自己的生命擔心。好在阿哈爾古麗不缺辦法,是的,每一個成為精靈的人,在沙漠中都不缺少活下去的辦法,只要擁有空氣,她們就可以從容地活下去。鴿子,烏鴉,餓急了,就連老鼠也敢拿來充饑。

比之生命,阿哈爾古麗更為擔憂的,是自己的前景。拋開阿依汗定的規矩不說,阿哈爾古麗自己也不能容許自己失敗。上次往特一團派精靈,阿哈爾古麗輸給了阿依米娜。後來阿依米娜失手,雖說最後僥幸地借助風暴將特一團干掉了,但東西沒拿到手。為此,阿哈爾古麗還帶著嘲諷的口氣說:"要是我去,就不會這樣。"想不到,這次"聖母"阿依汗將機會給了她,她竟連阿依米娜都不如,人家至少干掉了一個團,她呢,還沒動手就暴露了,若不是溜得快,說不定早成了羅正雄的甕中之鱉。

阿哈爾古麗咬牙切齒,她把這一切記在向導駝老五身上,她認定,都是駝老五從中搗的鬼。這個老狐狸,深藏不露,真不該留他到現在。阿哈爾古麗後悔白白放過了兩次殺掉駝老五的機會。如果她能再狠一點兒,事情就不會這樣。

"生為精靈,你不能錯失任何一次機會。""聖母"阿依汗的話又響起來。

阿哈爾古麗判斷,秀才吳一鵬是不會來了。可憐的臭蟲,貪生怕死的懦夫,她用極盡惡毒的語言詛咒著這個拿走她身體的男人。轉念一想,吳一鵬不敢不來,就算她不能活著出去,"聖母"阿依汗也不會饒恕他。她把話跟他講得很清楚,只要跟精靈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生是紮伊派的人,死是紮伊派的鬼,如果想僥幸,你就到地獄里去僥幸吧。吳一鵬還沒那個膽子敢跟紮伊派作對,定是讓羅正雄限制了自由。那麼,只有把希望寄托到張笑天身上了。

想到這兒,阿哈爾古麗笑了。作為精靈,她是恨張笑天的,恨他們中每一個人;作為女人,她卻暗暗喜歡著這個男人。這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她到了這個年齡呢?盡管"聖母"阿依汗再三聲明,精靈是沒有資格喜歡男人的,她們要為紮伊派獻身,可誰能阻擋得了這種喜歡?盡管維族女兒是不能對漢人生出情感的,但誰又能擋得住這份情感?如果真能擋得住,倒也好了,至少可以讓她們減少一分痛苦。是的,痛苦。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阿依米娜定是喜歡上了特一團中的某一個。這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他們身上有打動女人的東西?哦,張笑天,阿哈爾古麗輕喚一聲,臉就無端地紅了,心也跟著跳起來,很猛烈。胸脯那兒似乎有一團火,燃燒著她,鼓蕩著她,可她必須讓它熄滅。她知道這不好玩,思念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不僅痛苦而且十分危險,弄不好會惹來殺身之禍。

但眼下她必須將希望寄托在張笑天身上,如果秀才吳一鵬真的被控制,張笑天便成為唯一能救她出去的人。

誰也想不到,怕是張笑天自己也不會意識到,阿哈爾古麗在他身上做了手腳,她將一種叫千里香的草縫到了他的衣服上。那是一種獨特的草,生長在天山腳下,很罕見。"聖母"阿依汗經過多年努力,終于找到了這種草,將它制成小小的香包,交給執行任務的精靈們。任何時候,只要香包在,"聖母"阿依汗就能准確地知道精靈所處的位置。危急時刻,精靈們可將這種香包安放在別人身上,香包發出的草香會讓紮伊之鷹嗅到。這樣,黑衣人就可順著紮伊之鷹飛行的方向,找到要找的目標。阿哈爾古麗是借給張笑天縫衣服的時候,悄悄將香包縫進他口袋里的。那一刻,阿哈爾古麗心里激蕩著女人的幸福感。皎潔的月光映出她染著紅暈的面龐,那麼癡情,那麼陶醉,仿佛縫的不是一個救命的香包,而是女兒家的情物,甚至有種把心縫到他身上的暈眩感。縫好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將衣服牢牢貼在臉上,後來又貼到胸上,久久地,久久地,不肯移開。也只有在那一刻,她才能品味到做精靈的悲涼,無奈,還有……算了,想這些太過荒唐,還是想想眼下的處境吧。她估計,黑衣人已經知道她已暴露。被駝五爺發現的那個夜晚,她已做好應對准備,讓"寶貝"把信送了出去。知道她暴露,黑衣人就有權力采取行動,會提前向特二團下手。如果能順利地將羅正雄他們干掉,她就不會有任何危險了,她可以大大方方走出洞穴,回到"聖母"那兒去。就算"聖母"要懲罰她,那也是她情願的事。

可過去了這麼多天,沙漠里怎麼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難道"寶貝"沒把信送到?或者,黑衣人出事了?阿哈爾古麗的腦子亂成一團,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幾條線都不跟她聯系?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覺得不能再藏下去,她決計冒險,豁出命也要走出去看個究竟,哪怕一出去就被羅正雄開槍斃掉。

她順著另一條出口往外走,穿過兩個小洞,快要爬出洞穴時,沙漠里忽然響起腳步聲,很輕,輕得幾乎分辨不出那是腳步。但心細的阿哈爾古麗還是聽到了,這就是精靈的本事,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放過一絲細小變化。她屏住氣,仔細聽了半天,確信是有人朝這邊走來。她興奮了,定是沖她來的。這樣,她往後縮了幾米,到天窗那兒去。斑駁的陽光從窗口漏下,再次向她證明,里面跟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她屏住氣,靜心地等。天窗開得很隱蔽,里面可以看到外面漏下的光,外面卻看不到里面。但只要有聲音發出,里面的人就能斷定是不是自己人。

過了好長一會兒,她終于聽到渴盼中的三聲響,兩長一短,接近蟲叫,卻又不是蟲,是秀才吳一鵬!你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