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五章 情如冰雪(1)

- 1-

時令已到冬季,屈指算來,特二團撤出沙漠已有半月時間。這半月,政委于海和團長羅正雄就沒消閑過。紅海子的任務是勝利完成了,但特二團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連著幾天,他們在師部和團部來回奔波,忽而是接新兵,忽而是接受新的任務。

按兵團司令部的指示,紅海子測量結束後,特二團要休整一段時間。休整不是休息,人員要補充,隊伍要擴大,建制要完善,最重要的是知識要更新。司令部命令,但凡進入特二團的,必須從頭學習,全團每個成員,包括羅正雄、于海,都要做到拿起槍能打仗,放下槍能搞測繪。懂測繪的要學習用兵打仗,會用兵打仗的要學會擺弄儀器。沒有專門的教員,派到特二團的既是學員也是教員,按師長劉振海的話說,互相幫助,互相學習,總之,就一個目的:共同提高,共同進步。

特二團現在搬了新家,作為他們在測繪紅海子中傑出表現的獎賞。劉振海將師部原先辦公的兩處小院騰出來,讓羅正雄做了團部。小院坐落在一個叫馬家營的小村落,人口不多,一半是漢族人。這也是考慮到特二團的實際情況,盡量讓他們駐紮在漢族人居住的地區,生活和工作都方便一點兒。小院環抱在一片楊樹林中,樹林中有一條小河。坐在窗前,能聽見嘩嘩的流水聲,還有樹上麻雀的喳喳聲。羅正雄他們在前面的院,女兵們住後面的院,中間有道村巷。為方便起見,羅正雄命人在前面的院後牆上取個小門,站在小門前,就能望見後面院落里的景致。

初冬的風裹著抵擋不住的寒意,打在人臉上,嗖嗖的疼。新疆的天氣一旦冷起來,便冷得徹底。由于條件限制,院里還沒生火。嬌氣的女兵們被這驟然而至的寒冷嚇住了,大白天縮在屋子里,纏著二營長張笑天給她們講戰斗故事。從紅海子回來,張笑天的人氣飆升了不少,成了女兵們崇拜的人物,整天有女兵圍著他問這問那。

這不是個好兆頭。有次羅正雄跟于海站在窗前,眼瞅著張笑天跟張雙羊她們幾個有說有笑地去小河里擔水,于海突然說:"這小子,成賈寶玉了。"見羅正雄不吭聲,又道:"不行,得找他談談,不能這麼下去。""談啥?"羅正雄突然問。

"還能談啥,讓他注意點兒影響。""啥影響?"羅正雄又問。

"我們是特二團,不是文工團。"于海似乎意識到羅正雄話里的不滿,辯解道。

羅正雄笑著說:"我說老于啊,是不是看著人家跟女同志好,嫉妒了?"政委于海紅了臉,說:"我嫉妒?我于海有那麼狹隘?""我說嘛,你老于也是個大度人,咋能抓這種小辮子?""我抓小辮子?這小子也太張狂了,首長都不放眼里。"于海一急,說了實話。

羅正雄的臉突然就黑了。

事情還是因張笑天和杜麗麗而起。從紅海子回來不久,于海就被童鐵山叫去,問事兒怎麼樣了。于海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不明白童鐵山指的哪件事兒,等弄清是問杜麗麗,有幾分黯淡地說:"我看難,這丫頭,八成是不回頭了。""你是說她有了相好?"童鐵山是個實在人,說話向來不會拐彎抹角,見于海皺眉,又問,"是不是那個張笑天?""我也說不准,不過兩人關系挺黏糊。""你咋搞的,說好了要把她給我逼回來,咋讓張笑天這小子給聞到了腥味?這下糟了,你我都交不了差。"童鐵山有點兒急。

"交不了就不交,人家一個大活人,你要我怎麼辦?"于海對這事有點兒煩,不但他煩,好多基層的干部都煩。現在上頭把這事兒當政治任務交給下面,遇到對方不樂意的,就派到基層,名義上是鍛煉,其實就是搞變相體罰,認為吃點兒苦頭,女方就回心轉意了。事兒哪有那麼簡單?這些天他跟其他團政委交流,大家都提到這種事,都無可奈何。

"不行,你得給我想個辦法,不能讓他們胡搞。這事要是弄砸了,你我有挨不盡的。"童鐵山還是不甘心。特二團還沒回來,軍區那位首長就找他問事情的結果,這幾天更是天天打電話過問。杜麗麗要是再送不回去,他的日子就無法安甯。

"沒辦法,我真是沒辦法。要不,你親自找她談?""去你的,別光想著把問題往上交。我只等著聽好消息。"回到團部,于海硬著頭皮找杜麗麗談話。沒想話還沒說出口,杜麗麗就硬梆梆甩給他一句:"你把我開除吧。"政委比起團長,更不容易,明知是不怎麼磊落的事,還要理直氣壯去跟人家做工作。于海心里是不願意把杜麗麗"交"上去的,他巴不得送到特二團的這些女兵,都做了特二團的老婆,這樣干起活來才有使不完的勁兒,可……"算了,不提這事兒。我看最近他們兩人遠了點兒,說不定杜麗麗回心轉意了。"羅正雄說。

遠了點兒是真,回心轉意,難。按于海的觀察,杜麗麗還沉浸在阿哈爾古麗和秀才吳一鵬那檔子事中。那次事件後,杜麗麗向團部交了檢討書。想不到那麼自以為是的女子,寫起檢討來,自我批判比老兵還深刻,真是拿自己的思想下刀,下狠刀。那份檢討,讓羅正雄他們傻了眼,誰也沒想到,杜麗麗還是一個深刻的女人。這些日子,杜麗麗表現得尤為憂郁,不僅主動拉開了跟張笑天的距離,而且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跟誰也不交流,一天到晚冷個面孔,讓人琢磨不透她腦子里想啥。

"不能這麼下去,這會把她憋出病來的。"羅正雄讓于海多注意點兒,必要的時候,跟她推心置腹談一次。

"談什麼?"于海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出更好的招。

"談啥都行,總之,得讓她開心。我可不想看到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們藏著啥心事。"兩人正說著,門外響起了報告聲,進來的是張雙羊。"政委也在啊,團長,想找你說件事兒。"張雙羊怯怯的,少了沙漠里那份野勁兒。

"說吧。"羅正雄把目光投向張雙羊,他發現,這個做事潑辣、說話直來直去的胖姑娘最近有了變化,知道在男人面前羞澀了。

張雙羊微紅著臉,瞅了瞅于海,好像有點兒張不開口。

"怎麼,讓我回避啊?"于海笑道。

"不,政委你可別這麼想,我是……"于海還是走了出去。一沒入寒風中,于海忍不住就打出幾個哆。這哆不是因為天冷打出的,他知道,自己的神經又被觸動了。每每看到年輕漂亮的女兵跟別的男同志有說有笑,于海心里,就會莫名地泛上一股懊惱,抑或叫做痛的東西。尤其是聽到師里又有誰討到老婆,就更加難過。于海都三十好幾馬上奔四十了,到如今,老婆的事兒還連個影子也沒。別人雖說討不到,至少還可以在心里做做夢,他卻連夢也不敢做。因為剛對哪個女兵有點兒意思,馬上就有人下達命令,說這個女兵某某瞅上了,讓他抓緊做工作。

混蛋工作!于海一腳踢出個石子,瞅著石子蹦蹦跳跳落進小河里,仿佛心也跟著掉了進去。

屋子里,張雙羊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團長,有件事……我能不能跟你講?""啥事?講!"張雙羊卻猶豫著,不講。

羅正雄有一絲緊張,莫名的,卻很真實。不自然的,就將目光伸到了窗外。遠處樹林中,萬月孤零零地站在灰白而沒有溫暖的陽光下,形單影只。

"我……我……"張雙羊像是用了很大勁,可話在她嘴里明顯卡住了,吐不出來。

"說啊,你啥時也學會扭捏了?""好,我講。"張雙羊啪地並起腿,做了個敬禮時的動作,鼓足了氣說:"昨天,昨天師部來的王首長問我,問我有沒有對象。""你怎麼回答?""我說沒有。""哦——"羅正雄緊著的心松下來,暗暗笑了笑自己,從窗外收回目光,又盯住張雙羊,"那他又問了什麼?""他……他啥也沒再問,走了。""哦?"羅正雄覺得奇怪,張雙羊跟他講這些,啥意思?沒等他想出個明白,張雙羊又問:"團長,師部不會抽我回去吧?""回去?"羅正雄皺了下眉,轉而就明白了,原來她也是擔心會像杜麗麗那樣,被"上調"走。這個鬼丫頭!羅正雄忍住笑,說:"放心,我特二團的女兵,沒人敢抽走。""謝謝團長!"張雙羊啪地敬了個禮,笑著跑了出去。望著她有點兒變瘦的影子,羅正雄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兵團此舉,搞得人心惶惶啊!學習班設了兩個教室,一個在男兵住的院,一個在女兵住的院。師部這次真是大方,從課桌到教學用具,都是最好的。這一天輪到萬月講課,羅正雄夾著教材往教室走。這些日子,他跟萬月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偶爾在一起,兩個人都有點兒口吃,說不出話。這種感覺真是窩囊,羅正雄都有點兒瞧不起自己了。一個大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居然笨嘴笨舌,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

喜歡?羅正雄猛地止住了步。這個上午突然從腦子里跳出的這個詞把這位在女兵面前總是嚴厲大過親善的男人嚇了一跳。仔細一想,到現在為止,他還從沒承認喜歡過誰,即使對江宛音,也只是停留在一方有心一方無意的份兒上,為什麼突然會對萬月生出這麼強烈的感覺?難道真是……望著大大方方走進教室的萬月,羅正雄突然有點兒怕,掉轉身,想逃過這節課。張雙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團長,快走啊,要不然萬老師可要罰你了。""罰我?罰我什麼?"羅正雄機械地問。

"罰你算二十道數學題。"張雙羊說的是剛開課不久的事,也是在萬月的課上,羅正雄居然給睡著了,呼嚕打得震天動地。萬月拿著教鞭,在他身邊站了很久,他居然鼾聲依舊,氣得萬月一把提起他:"起來,站外面去!"那天的萬月真是嚴厲,好像面對的不是自己的團長,而是一個上課調皮搗蛋的小學生。她真是罰羅正雄在外面站了半節課,然後又寫給他二十道數學題,罰他一下午做完。可惜,那二十道題到現在羅正雄也沒做出,不是偷懶,是壓根兒就不會做。一見著那些洋碼子,全身的瞌睡蟲就活躍起來。

羅正雄還在愣怔,張雙羊已跟張笑天嬉笑著進了教室。這兩人,他們最近怎麼給熱火起來了?這時教室門關上了,講台上響起萬月清脆悅耳的講課聲。羅正雄帶著幾分惆悵地站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喊了聲報告。萬月說了聲"進來",目光並沒看他,表情似乎很嚴厲。底下的張雙羊做了個鬼臉,羅正雄斥她一眼,坐到了座位上。

這節課講的是等高線,羅正雄腦子里卻啥也沒聽進。課後,萬月叫住他,說:"你如果實在不想聽,就不要浪費時間了。"說完,也不管羅正雄啥感受,夾著課本回後院去了。

張雙羊躡手躡腳走過來奚落他:"怎麼,團長也有丟魂兒的時候啊?""你個壞丫頭,說什麼呢!"張雙羊吐了下舌頭,跑了。羅正雄心里,卻有一種怪怪的幸福感。

這天輪到羅正雄給新兵們講戰略防禦,因為頭天晚上睡得晚,羅正雄顯得精神不足,站講台上打了兩個哈欠。不見台下有萬月的影。"萬月呢?"他問。

"報告團長,萬月病了,發高燒。"台下的張雙羊立馬起身回答。

"怎麼搞的,病了也不打報告?"羅正雄忽一下就沒了困意,緊追著問,"高燒厲害不?為啥不送醫院?""她……她……說夢話,好像喚一個人的名字。"張雙羊笨嘴笨舌,說出的話也顛三倒四。羅正雄心里騰地一聲,丟下教案,就往女兵那院去。

院里靜靜的,女兵們除了少數上課外,其他的都跟著張笑天去了野外,學習射擊。實戰也是重要的學習內容,盡管是寒冬,野外訓練一點兒也不敢放松。羅正雄站在院里,心潮起伏。剛才在課堂上,他表現得太沉不住氣了,這不好。身為一團之長,如此沉不住氣,不像是他羅正雄的作風,怕是會給全團帶來負面影響。尤其團里上下都知道他有未婚妻,就是那個嬌氣而又天真的江宛音,突然因為萬月而失態,戰士們怎麼想?他咳嗽了一聲,算是給萬月打招呼,然後敲門,屋里響起虛弱無力的聲音:請進。羅正雄推門進去,萬月蜷曲著身子躺在被窩里,她的臉頰燙紅,著了火般,眼神也有點兒飄忽。羅正雄摸了一把萬月的額頭,燒得厲害。"怎麼不報告?"他帶著怪罪的口吻問。

"不礙事的,可能受了風寒。"萬月強撐著想坐起,羅正雄止住她。

萬月接連打了幾個寒噤,羅正雄懷疑不是風寒。"馬上去醫院,不能這麼躺下去。"等羅正雄把勤務兵叫來,萬月卻死活不肯去醫院,她說:"不就發點兒燒嗎,犯得著興師動眾?""發燒?你以為發燒是小病呀?"羅正雄不管她,命令張雙羊幾個人將萬月抬上車。

"我不去醫院,你不要逼我!"萬月突然吼了起來。

這一吼嚇住了所有人,誰也沒料想萬月會這樣,張雙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求助似的望住羅正雄。羅正雄又說了一句,萬月的罵就更猛了。

"要你操什麼心?我燒死關你啥事!出去,都給我出去,我要睡覺!"晚上,羅正雄將于海叫來,兩人都感覺這事有點兒不大對頭。按說生病送醫院是很正常的事,萬月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火?聯想到最近的一些謠傳,還有萬月古怪的行為,羅正雄認為,萬月這場病生得蹊蹺,里面有其他文章。于海說,三天前他看見萬月一個人朝村北走去,當時天已近黑,萬月有飯後散步的習慣,他沒在意。可第二天張雙羊告訴他,萬月頭天晚上很晚才回來,回來後好像心事重重,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然後又走了出去。

"去了哪兒?"羅正雄緊問。

"張雙羊也說不清。當時她想跟出去看看,一想萬月的脾氣,又沒敢。天快亮時,萬月回了宿舍,臉上明顯有哭過的痕跡。當天下午,萬月就發起了高燒。""這麼重要的情況,為什麼不報告?!"羅正雄很是生氣,看來,自己的懷疑並沒錯,萬月果然是遭遇了什麼困難。

"我們怕……怕……""怕什麼?!"于海結巴著不肯說。羅正雄吼了幾聲,明白了,他們定是在顧慮他跟萬月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