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五章 情如冰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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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月的高燒不退,又執意不肯去醫院治療,羅正雄只好將情況報告師部。當天,師部派的醫生便趕到團部,一檢查,萬月是急性肺炎,得馬上住院治療。萬月還想頑固,羅正雄厲聲道:"抬也要把她抬到車上!"一路上,萬月真是害苦了醫生。直等進了醫院,躺在病床上,看清這兒不是羅正雄要送她去的地方醫院,而是兵團新建起的部隊醫院時,她才不鬧了,安安靜靜地躺下,等醫生為她治療。

就在同一天,羅正雄也被緊急召到師部,師長劉振海說有要事商量。到了師部,劉振海他們正在開會,羅正雄表現得非常焦急。一方面,萬月的病情到底咋樣,會不會真如醫生所說,讓他給耽擱了?另一方面,師長劉振海這麼急召他來到底有啥事?聽口氣像是跟萬月有關。他擔心,自己的懷疑有可能被提前證實,如果真是那樣,事情就複雜了。

萬月啊萬月,你心里到底藏著什麼,為什麼不跟我講出來?正急著,劉振海推門進來,看見他,沒像以前那樣親熱地伸出手,而是指指對面的椅子說:"坐吧,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什麼事?""萬月的事。""萬月咋了?""你先別急。看你緊張的樣子,一提她,臉色都變了。""我緊張什麼?"羅正雄狡辯了一句,見劉振海的臉色比剛進門時還難看,不語了,忐忑不安地坐下來,心里猜測著師長要跟他說什麼。

"老羅啊,有件事沒提前跟你商量,聽了別怪我。師里打算將萬月抽回來。""抽回來?"羅正雄噌地打椅子上彈起,半晌,有點兒失神地問,"為什麼?""不為什麼,工作需要。"劉振海回答得很平靜,一點兒不像是發生了什麼事。但羅正雄非常清楚,師里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或者,秘密調查有了結果。可劉振海為什麼不告訴他真相?難道……想到這兒,他心里便有了些怨氣:"我沒意見,抽誰都可以,包括我自己。"這話明顯帶著某種情緒,甚至有點兒叫板的味道。師長劉振海沒在意,他清楚羅正雄心里怎麼想。但有些事現在真是不便告訴他,必須要等水落石出之後。劉振海控制著情緒,盡量平和地說:"特二團是一個新集體,要補充的血液很多。剛才我還接到電話,兵團挑選的新力量已經出發,估計三五天就能到你那里。這下,可夠你忙一陣子的了。"羅正雄沒接話,劉振海剛才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心思完全讓萬月給攫住了。到底是什麼事讓師部采取如此措施?這天直到走,羅正雄還恍恍惚惚的,心像是讓人掏走了。臨上車時,劉振海突然拉住他的手說:"老羅,等這陣忙過去,我陪你去趟旺水。""去旺水做什麼?"羅正雄有點兒驚訝。

"看看你老丈人,老人家可一直惦記著你哩。當然,還有那個江宛音,你不能光顧著工作,把婚事給耽擱了。""扯什麼淡!"羅正雄極不友好地抽出手,跳上車,頭也不回地命令司機:"開車!"車子在荒野上顛簸,羅正雄的心,也在七上八下地亂跳著。

新派的力量說到就到。這一次,出乎羅正雄的意料,兵團派來的多是年輕精干的小伙子。十來個點綴似的女兵,剛一下車就被老兵們圍攏起來。

政委于海失望地說:"不是說男女各半嗎?派來這麼多瓜蛋子,咋個管理?"炊事班老兵老准頭打趣道:"你是怕派來的女兵少,自己搶不到吧?"于海瞪了老准頭一眼。這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似乎從來不為老婆的事發愁,整天樂呵呵的,沒心沒肺。

"老准頭,你就不想著瞅一個?"于海半開玩笑道。

"我瞅?能挨上我?嘿嘿,這輩子,我還是安安心心抱著我的鍋過吧。"說完,趕去廚房做飯了。新兵一來,炊事班的任務就越發重,就算他想瞅,也沒這個空。

隨著新兵的到來,特二團的建制問題便提上日程。團部開了兩天會,討論干部提拔的事。宣布這天,每個老兵的心都提得老高,生怕團部在這次提拔中把自己給忘了。結果一出來,還是有不少人傻了眼。

最高興的是幾個女兵,張雙羊被任命為女一班班長,杜麗麗為女二班班長,田玉珍因為在殲滅黑衣人中的突出表現,被破格提拔為女子連連長。決定宣布後,女兵們圍著張雙羊,硬要給她祝賀。張雙羊紅著臉說:"我去買只雞,讓老准叔給咱們改善伙食。"相比之下,向杜麗麗道賀的人就少一點兒。這段日子,杜麗麗跟女兵們拉開了距離,不是她要拉開,是女兵們自覺地疏遠了她。大伙覺得,杜麗麗這人不好接近,相處起來也難,還不如跟張雙羊一起痛快。當然,杜麗麗跟張笑天的關系,也是女兵們疏遠她的一個原因。

會議宣布完,杜麗麗悶聲鑽進自己屋子,她在等張笑天向她祝賀。結果直等到天黑,張笑天也沒出現。院子里不時響起女兵們的嬉笑聲,張雙羊真就到村子里買了兩只老母雞,吵吵著讓老准叔爆炒。副團長劉威也摻在其中,看上去比女兵們還要快樂。

杜麗麗忽地就想到了田玉珍,劉威的快樂一定跟她有關。自打從紅海子回來,副團長劉威跟田玉珍的關系一下親密了,簡直稱得上突飛猛進。特別是學習班上,只要田玉珍當教員,劉威准是一節不落,聽課那個認真,比學生還學生。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劉威是讓田玉珍迷住了,迷得有點兒失魂落魄。田玉珍呢,也不避嫌,大大方方跟劉威接觸,上課總是愛向劉威提問,有時弄得劉威面紅耳赤,結巴著答不上題,有時呢,也能讓劉威風光一下,因為那題私下里她已跟劉威提前講過。不管咋樣,劉威的測量技術確實進步了,比起羅正雄跟于海,他的進步是最快的。

都說這是田玉珍的功勞,杜麗麗卻不這麼認為,她認定田玉珍是個有心計的女人。她憑什麼要對劉威好?還不是為了這次提拔!結果還未公布,杜麗麗便清楚,自己是競爭不過田玉珍的,有劉威向著她,誰還能爭過她?沒想到,自己連張雙羊都沒爭過——雖說都提了班長,可張雙羊是一班,她是二班,一班明顯比二班有優勢。張雙羊帶的是跟她們一起來的女兵,她呢,卻要帶這次來的新兵。想到這兒,杜麗麗就覺著來氣,感覺團部不公平,憑什麼她要輸給張雙羊和田玉珍?她真想這陣就找團長羅正雄當面問個清楚;又一想,算了,羅正雄這些日子不開心,萬月一走,他的魂兒也沒了。這些老男人,咋都犯一個毛病?正怔想著,政委于海敲開她的門,一看屋里只她一人,便問:"怎麼,沒去鬧騰?""沒那個心思。"杜麗麗的話有點兒發酸,不過她自己感覺不到。

于海笑笑,說:"當班長了,就得想辦法跟戰士們拉近關系。""關系不是拿雞換來的,再說,不就一個小班長,值得如此炫耀?"這話嗆的,于海當下便不知該說什麼。本來,提拔杜麗麗,他是有不同意見的。杜麗麗雖然表現不錯,技術全面,但她個性太強,有時候難免會把傲氣露出來。特二團現在需要的是向心力,是能把大家團結到一起的人。野外作業隨時都有不測發生,如果全都只顧著自己,不關心同志,那會出大事的。而杜麗麗這方面就表現不好,愛出風頭,老認為自己比別人優越,而且,于海認為,杜麗麗有借首長抬高自己身份的嫌疑。那事兒雖說到現在她也不同意,但在私下場合,她又拿出來顯擺。有次跟田玉珍幾個閑聊,她竟然說:"有本事就別在特二團挑,眼光放高點兒。軍區還有司令部,眼下可都有眼睛瞅著呢。"這雖是句玩笑話,卻暴露出她思想中不健康的一面,所以于海建議,提拔杜麗麗的事先放放,啥時候能正確認識自己了,再考慮提拔。羅正雄卻說:"眼下是用人的時候,我們應該看主流。思想上的問題,由你解決。"于海這陣來,就是找她談心,沒想杜麗麗幾句話就把他嗆住了。默站了半天,于海有點兒敗興地說:"行,你先忙著,改天我們再談。"這天晚上,于海找到了張笑天,開門見山地問:"你跟杜麗麗,是不是真要那個?""哪個?""少跟我裝蒜,說老實話,是不是真看上她了?"張笑天顯得有些猶豫,不知該怎麼回答。

于海歎了一聲,道:"笑天啊,我們是老戰友,有些話,我也不必瞞你。杜麗麗這女孩子,人不錯,你喜歡她,我支持。但不能因為喜歡,就把她的毛病也當成優點,有空,多跟她談談,把她往正確的方向引。""政委,你這話……""我是怕她驕傲。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任何時候,我們的隊伍里都不能存有驕傲兩個字。你是老同志,又是營長,面對驕傲的人,我想你會有辦法。"張笑天這才知道,自己察覺的,政委他們也已察覺;政委擔心的也正是他擔心的。

從于海房間出來,張笑天獨自站在月夜下。風吹著他的頭發,也撩著他的心,跟杜麗麗的接觸,一幕幕地閃現在眼前。他堅信自己是喜歡她的,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擁有這種感覺,陌生,新奇,而又不可遏止。可當著政委的面兒,為什麼又不敢承認?難道真如杜麗麗所說,他是怕那個人?杜麗麗帶著新兵訓練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這一批女兵,雖然人數不多,但背景極為複雜。跟杜麗麗吵架的司徒碧蘭,來頭就很不小,是司徒空登的小女兒。

在新疆,司徒空登絕對是個人物,不只漢人尊敬他,就連少數民族的頭人,也把他當座上客。司徒空登原在新疆國民政府做事,算得上一位大員。最紅火的時候,他掌管著新疆國民政府一半財權,國民政府一年的財政進項,多半來自于他的四方奔走。這人不只是個傑出的理財專家,更是個運籌帷幄的謀士。國民黨軍潰敗,匆匆逃往台灣時,南京方面再三聲明要把他帶上,可他硬是拒絕了,按他的話說,生是疆域的人,死是疆域的鬼,苟且偷生的事,他不做。弄得老蔣一年後還後悔不迭地說:"失去司徒,等于斷我食指,一代良才,白白留給共黨了。"新疆解放後,新政府在財政運營上遇到一系列尷尬,為盡快走出困境,曾幾次派員登門拜訪,想請他為新政府做事。不料,司徒空登一口回絕,理由是一臣不事二主。

司徒空登生有三女,長女司徒碧云,十八歲時嫁給了一個飛行員,飛行員後升為重慶飛行大隊大隊長,逃往台灣,他是第一個駕著戰斗機過去的。次女司徒碧雪,嫁的是新疆騎兵團團長,不過是二房。司徒空登倒是不介意,他本人就有過五房太太,可惜到現在,身邊只剩了一位,比小女兒司徒碧蘭大不了幾歲,比長女司徒碧云還要小。只是司徒碧雪最終沒能跟著丈夫去成台灣,是她自己不想去,倉惶逃走的丈夫也有點兒顧不上她。如今她在一座寺院,算不上出家,只是覺得那兒清靜。對女兒的選擇,司徒空登向來不說什麼,天高任鳥飛,能飛多遠飛多遠,實在飛不動,就找個枝頭先歇著,緩足了精神再飛。不過在小女司徒碧蘭的事上,他卻一反常態,做出了令人吃驚的選擇。

"我想讓你去部隊,解放軍的部隊,願意不?""無所謂,反正我對政治不感興趣。""你對啥感興趣?不能老是這樣,小小年紀,怎麼能如此沒有抱負?""抱負?你們都有抱負,到頭呢,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司徒碧蘭的話向來充滿了對這個家的譏諷,司徒空登聽久了,也習以為常,並不當真。他了解自己的女兒,其實他知道女兒是願意的,只不過不承認罷了。

"我讓你去,有兩層意思,一是你不能在家閑著,應該嘗試著做番事情;另外,也想讓你親身感受一下共產黨的隊伍跟你兩個姐夫所在的部隊有啥不同。如果真是一支得民心的隊伍,或許我會改變主意。你知道,人是不能不做事的,你父親還沒老,有生之年,還是想為遼闊疆域出點兒力。""敢情是拿我當實驗品啊?"司徒碧蘭一邊摟著五姨太的脖子,一邊跟父親斗嘴。在家里,她最能跟五姨太合得來,親密起來形同姐妹,要是鬧翻了,卻也會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不過鬧翻多是為了司徒空登,兩個女人都在爭寵,稍稍一偏心,就會引來家庭大亂,這事兒直讓司徒空登頭痛。

"亂說什麼,沒一點兒正形。"司徒空登斥了女兒一眼,接著道,"這事兒我想了很久,一是不能太駁他們面子,畢竟現在是他們的天下;另則,你也不能無所事事,得有自己的人生。""我不想有什麼人生。"司徒碧蘭撅嘴道。她是在故意氣父親,心里,卻已盤算著未來了。司徒空登教訓了女兒幾句,父女倆最後商定,讓司徒碧蘭參軍。正巧趕上兵團領導登門造訪,這事兒很快就促成了。不過司徒碧蘭是個倔脾氣,她哪兒也不去,非要吵著來特二團。一開始兵團有些猶豫,特二團畢竟是特種單位,她能去嗎?再三考慮,還是同意了她的請求,就這樣,司徒碧蘭成了特二團一名新兵。

這丫頭表面上很乖順,骨子里卻充滿了反叛。杜麗麗真是小瞧她了。訓練第一天,杜麗麗帶著十幾個新兵練正步。練著練著,司徒碧蘭就不高興了,站出來嚷:"我們是跑來當兵的,不是學走路的。""你說什麼?"杜麗麗驚訝得很,新兵頂撞老兵,這也太不像話了。

"我說你會不會帶兵?不會帶換別人來,少拿我們當猴耍。"司徒碧蘭像是成心要激怒杜麗麗,她對這個班長沒一點兒好感。

"你叫什麼名字?敢跟我這樣說話!"當著新兵的面兒,杜麗麗豈能忍受如此挑釁,立時拉下臉,命令司徒碧蘭站到隊列外頭。

"站就站,就你那點兒損招,當我怕?"司徒碧蘭一點兒不在乎,大大咧咧站了出來。

"臥倒,匍匐前行五十米!"杜麗麗想也沒想,就學張笑天訓練她們時那樣發出了口令。

沒想到,聽完口令,司徒碧蘭真就給臥倒了。她臥倒的姿勢,一點兒不比杜麗麗差,好像早就經過專業訓練。司徒碧蘭往前爬行時,新兵們的心全都緊起來了。她們訓練的地方是女兵院外面一小片空地,不遠處,是一處冰灘。女兵們常往那兒倒生活用水,久了,就結成了冰。憑目測,五十米處正好就在冰灘上。杜麗麗有點兒後悔,不該喊出五十米,喊三十米就行。就在她暗暗自責時,司徒碧蘭的身體已趴在冰灘上,這可是大冬天啊,況且,那里倒的不只是生活用水,女兵們夜間的尿也偷偷往那兒倒,杜麗麗自己就倒過幾次。

杜麗麗難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喊啥。本來她就是第一次帶兵訓練,很多口令都還沒學會,再者,訓練也不是她的強項,她自己還害怕訓練哩。

司徒碧蘭一動不動,靜靜地伏在冰灘上。

這丫頭,還跟我較上勁了!杜麗麗一狠心,咬著牙喊:"往前五十米,速度要快!"司徒碧蘭怔了一秒鍾,牙齒一咬,快速地往前爬了。杜麗麗這次是惡意,因為冰灘前面就是小河,還沒徹底封凍,溢出的水漫在冰灘上,冒著寒氣,杜麗麗心想司徒碧蘭一定會懼怕,會向她求饒。沒想到這死丫頭比她還狠!她真就給爬到了水中,還堅持著匍匐的姿勢。

完了,這下全完了。杜麗麗有些慌,不知道接下來該咋辦,可憐兮兮地望著水中的司徒碧蘭,祈求她自己站起來,趕快回屋換衣服去。司徒碧蘭偏就不給杜麗麗台階下,女兵們已經在責罵杜麗麗了,有兩個已跑進前面院子去告杜麗麗的狀。

這天若不是政委于海,杜麗麗怕是很難收場。不過心里她還是給這個叫司徒碧蘭的死丫頭狠狠記下了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