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五章 情如冰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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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大漠,嚴寒取代了一切。幾場小雪後,大地發出硬梆梆的聲音,砍土鏝砍下去,地皮沒動靜,人的手臂卻震得生痛。盡管如此,天山南北,還是密密麻麻紮滿了人。遠處望去,地窩子就像大地上蒸出的饅頭,一個挨一個,嫋嫋青煙從天窗里升起,盤繞在四周,那景致十分壯觀。

這是兵團召開的一次現場觀摩會。針對個別人松懈思想嚴重,對兵團下一步形勢持懷疑態度,嚷嚷著要回老家享福去,司令部決定即刻召開這次現場會,現身說法,讓大家堅定信念不動搖。副團級以上的干部全都參加,一天的動員大會後,分頭乘車,到生產一線實地參觀。

就在這次會上,兵團領導傳達了上級的指示:每年兩套軍衣節約一套,兩件襯衣改一件,一年發一套棉衣改兩年發一套,鞋襪自備;帽子去掉簷,襯衣去掉領,軍衣口袋由四個減為兩個——集中由此節省的經費,加上從糧食、菜金、馬飼料、雜支、辦公費用等擠出的一部分資金,用來建設工業。

羅正雄他們先後參觀了六道灣露天煤礦、烏拉泊水電站、新疆水泥廠、七一棉紡廠、八一面粉廠等建設現場,所到之處,熱火朝天,一點兒看不出有什麼畏難情緒和懷疑思想。官兵們對建設事業充滿了信心,對遼闊的疆域更是充滿了熱情,紛紛表示,一定要用自己的雙手建設出一個全新的新疆。

三天後,他們結束參觀來到天山腳下,參觀和慰問墾荒隊伍。

茫茫蒼蒼、巍峨險峻的天山下,呈現出的是一派戰天斗地的壯觀景象。五個團的官兵集中在這里墾荒,明年開春,這兒將是兵團第一個農場,全兵團人吃的糧食將從這里長出。聽完十三團的彙報,又分頭下到工地,羅正雄耐不住雙手癢癢,從一個小戰士手中接過砍土鏝,奮力刨起來;其他人也脫掉軍裝,跟戰士們一道熱火朝天地干起來。"勞動就是最好的防寒服",一身熱汗後,羅正雄忽地想起兵團首長說過的這句話。這一次參觀,他內心真是震動不小,跟建設一線的官兵們相比,特二團做得還很不夠,尤其吃苦精神,差得遠。

等到吃晚飯時,羅正雄的感觸就更深了。盡管是在嚴寒的冬季,也盡管是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墾荒部隊的伙食卻十分簡單。一鍋包谷面糊糊,外加一盆咸菜,就著窩窩頭,就是戰士們的晚餐。羅正雄捧著碗,感覺有些難以下咽。正好政委于海端碗走過來,他便問:"有何感想?""還能有啥,回去,回去把伙食減下來。""單減伙食?""要減的東西很多,要加的也很多,這麼說吧,應該找機會,把他們也帶來好好感受一下。""老于呀,我忽然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看你,啥時也變得婆婆媽媽了。""表面看,師部好像是給你我壓了重擔,實際呢,是把你我給解脫了出來。""這話怎講?""你看到的只是他們吃苦受罪的一面,對軍人來說,最難受的是什麼?是讓你聽不見槍聲,聞不見火藥味。飯前我跟幾個老兵聊過,他們啥都不怕,就怕讓他們一輩子這麼干下去。""看看,又落後了是不?會上首長還批哩。我看你這是典型的落後思想,要不得。""不不不,老于,你誤會了,我不是落後,我是在想,要是真如兵團構想的那樣,我們這批人,將來都不回去,都脫下軍裝當農民,你說,這輩子該有多寂寞?""誰讓你當農民了?就算脫下軍裝,我們還是軍人,會上不是講清楚了麼,將來叫建設兵團。既然是兵團,咱就是軍人。""對,軍人。"羅正雄不再言語,端起碗,幾口將糊糊喝了下去。

最後一場現場會是在二十八團召開的。二十八團所處的位置,離天山遠一點兒,幾乎就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上。團長張有福是羅正雄以前的部下,羅正雄當營長時,他是連長。後來分開了,張有福去了一師,因為干勁兒猛,理論水平又高,提拔得很快。兩人見了面,自然少不了一番親熱,不過寒暄得更多的,還是兵團的未來。看得出,兵團下一步到底怎麼走,已成為全體官兵共同關注的熱點。

一個月前,二十八團在墾荒中挖出一古墓,初步鑒定,這是一座明朝時期的墓,葬的是那個時期在新疆很有地位的一位王爺。墓里除了挖出大量稀世珍寶外,還有陪葬的若干女仆、家眷,甚至還有牛馬的骨骼。古墓挖出後,曾引來一陣混亂,當地一位頭人硬說是他家祖先的墓,還帶著族人跟解放軍鬧事。二十八團奉命加強警戒,確保了古墓里的東西不被當地人盜走。眼下,古墓四周已被鐵絲網攔了起來,日夜有士兵站崗,兵團請來的考古專家已進入墓地,珍寶都已安全轉移,跟族人的矛盾也已調和。二十八團除留有一定的兵力保護現場外,其他人全都拿起了砍土鏝,按張有福的話說,古墓要保護,墾荒也不能耽擱。

羅正雄他們沒有參觀古墓,只是在團部聽了張有福的彙報,主要是講如何保護古墓,如何做通周圍群眾包括那位頭人及其家族的工作。會上,帶隊的首長講了話,他說:"通過這件事,我們就是想告訴新疆人民,我們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是人民的保護神。我們進疆,就是要保護邊疆,建設邊疆。邊疆的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粒沙,都是邊疆人民的。我們絕不會像國民黨反動派那樣,掠奪和強占邊疆人民的財產,但是,也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把屬于人民的財產據為己有。開荒種田,為的是讓邊疆人民盡快富裕起來;守家衛國,更是要為邊疆的發展創造一個安甯平和的環境。"講話的,正是看上杜麗麗的那位首長,看上去並不顯老,目光灼灼,眉宇間透著堅定和自信。羅正雄對這位首長並不是太熟,以前在尖刀營,他曾接受過首長的接見,聽說他是一位性格倔犟、脾氣有點兒古怪,但骨子里卻很自愛的人。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都說,首長不只嚴厲,而且寬容,但絕不允許你犯原則性錯誤。

會後,師政委童鐵山告訴他,首長已聽說特二團將杜麗麗提了干,當時很不高興,罵了句家鄉粗話,然後說:"這個小羅子,敢給我出難題,看我怎麼修理他!"不過聽完童鐵山的彙報,他又笑著說:"你轉告羅正雄,就算杜麗麗不嫁我,她也是棵好苗子,將來如果長歪了,我饒不了他。"羅正雄心里有幾分怵,見他臉黑,童鐵山悄聲說:"沒事兒,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首長已不固執了,他知道拽不回杜麗麗那丫頭的心,死心了。前陣子,政治處給他另外物色了一位,他老家來的一位鄉下妹子,人很實在,又能吃苦。接觸了一段,首長說行,找老婆是為了過日子,那些花花草草的,留給年輕人。""你是說,他放棄杜麗麗了?""不能說放棄,其實,首長們有首長們的婚戀觀,他們更看重持家過日子。我原來的團長,找的就是一個字不識的鄉下妹子,還直誇她針線活做得好,茶飯麼,更是一流。""那麼,杜麗麗……"羅正雄忽然有絲失落,說不清為什麼,聽到這消息,他非但生不出一絲輕松,相反,心頭的壓力更重。

"杜麗麗啊,是有點兒驕傲,不過小丫頭嘛,多栽幾個跟斗就會成熟。"但願如此!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大漠,這是入冬以來最厚的一場雪,漫天遍野,皚皚茫茫。大漠一夜間變得素淨、典雅。山不見了,河不見了,嘯叫的漠風也刷地收斂,雪成了唯一。

大雪封住了村莊通往外面的路,也阻斷了戰士們訓練的腳步。無奈,男男女女在院落里打起了雪仗,嬉鬧聲還有尖叫聲響徹著院落。

羅正雄靜靜地站在窗前,心情有點兒灰暗。這場雪破壞了他的計劃,本來,他打算把部隊帶出去,在沙漠深處搞一次野外訓練。現場觀摩給了他太多感受,讓他對這支隊伍有了新的定位。必須先在思想上讓他們堅定起來,成熟起來,這樣,學了技戰術才管用。他跟政委于海商量,趁冬季沒有大的任務,多帶部隊出去,只有在野外,只有在異常困難的條件下,部隊的成長才能加快。可惜,一場雪把一切都給攪黃了。

沉悶了兩天,第三天太陽剛一出,羅正雄便命令把部隊帶出去,練習雪中追捕。誰知還沒到指定地點,杜麗麗跟司徒碧蘭就干起來了。

這一對小冤家,真是較上勁了。上次司徒碧蘭勇臥冰灘,雖是最終挨了政委于海的批,她的形象卻在新兵中立了起來。這段時間,新兵們總愛跟她在一起,包括一些男兵,也有事沒事往她那兒跑。班長杜麗麗本來就沒有帶兵經驗,臥冰事件更是毀了她的形象。之後的練習中,杜麗麗一直想找機會扳回面子,無奈司徒碧蘭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這丫頭不但脾性烈,還學得不少本事,騎馬射箭摔跤格斗樣樣在行,當著政委于海的面,她曾露過兩手,贏得了新兵們的一片掌聲。她還挑戰似的瞪住于海:"敢不敢跟我比?"于海真想跟她較量一次,壓壓她的威風,又一想她是小丫頭,沒敢。不是怕輸,跟一個小丫頭較勁兒,算什麼本事?司徒碧蘭本性並不是太張揚,也懂得收斂,只是團里忽然冒出這麼個寶貝,焉能不引起大家的追捧?杜麗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又想不出好法子收拾她。

我必須收拾她!杜麗麗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一定要在冬訓結束前徹底制服司徒碧蘭,讓她乖乖兒聽自己的話,不然,她這個班長就沒得做。

這天,機會終于來了。部隊剛從團部拉出去,按計劃,杜麗麗帶的女二班跟張雙羊帶的女一班分頭走,從東西兩個方向向沙漠挺進,然後在指定地點會合。走了不到一小時,雪地里忽然竄出只兔子,女兵們興奮地叫喊起來,嚷著要抓兔子。沒等其他人醒過神,司徒碧蘭一個箭步躥出去,幾乎像鷹一樣,朝兔子逃竄的方向奔去。

她在雪上奔跑的姿勢真是美極了,半屈著身子,仿佛身體緊貼著雪地,腳下像是安了滑雪器,只看見身子在嗖嗖往前飄,卻不見雙腳有什麼動作。這樣的功夫只有長期在雪地上奔跑的人才能練得。女兵們哪里知道,司徒碧蘭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一個飛行員學滑翔、滑雪。後來飛行員成了她的大姐夫,她又跟著二姐夫學騎馬。久而久之,她的身體便靈活得不成樣子。如果你有幸看到她在馬上表演,那才叫過癮。女兵們讓司徒碧蘭優美的姿勢還有絕頂功夫吸引住了,全都屏著呼吸,看她赤手空拳如何擒拿那只狡兔。

杜麗麗卻無法容忍她的放肆,部隊是在行軍途中,沒有命令誰敢擅自離隊?當下她便命令:"全體注意,目標,前方土圍子,跑步前進!"女兵們刷地掉轉頭,朝土圍子方向跑去。司徒碧蘭跑的方向,正好跟土圍子的方向相反,此時她的注意力已完全被兔子吸引,哪里還能顧得上其他?等她抱著抓到的兔子,興高采烈回到土圍子這邊時,杜麗麗正惡狠狠地等著她。

"回去,哪兒抓到的兔子,給我放回哪兒去!""你——"司徒碧蘭臉上的興奮勁兒瞬間沒了,不明白杜麗麗發哪門子神經。

"聽見沒,向後轉,跑步走!"杜麗麗今天是成心要給司徒碧蘭一點兒顏色。

司徒碧蘭卻站著沒動,一雙眼由興奮轉為失望再轉為費解。等杜麗麗再次發號施令時,司徒碧蘭的脾氣就上來了。"你太過分了。"她說。

"我命令你,把兔子放回原地,然後回團部,你沒資格參加這次訓練。"杜麗麗一點兒不在乎司徒碧蘭說什麼,今天她是吃定這個死丫頭了。

"我要是不去呢?"司徒碧蘭松下緊繃著的身子,站出一個優美的造型,不懷好意地瞪住杜麗麗。

"你——"杜麗麗沒想到她會如此放肆。

"收起你那套吧,杜班長,本小姐不吃。"說著,手一松,懷里的兔子撲出來,瞅瞅她,又瞅瞅面色煞白的杜麗麗,然後眨了下眼睛,甩甩尾巴,跑了。

"小兔子——"有女兵失聲叫了起來,大伙實在不忍心把小兔子放走。

杜麗麗氣瘋了,不只是氣司徒碧蘭,更氣這幫女兵。"全都給我聽好,跑步前進,不准回頭。"等女兵們甩開腳步,她才轉向司徒碧蘭,"司徒小姐,本班長也不吃你那一套,你被開除了,去找你的政委告狀吧。"說完,揚長而去。

雪地里,只留下摸不著頭腦的司徒碧蘭。她這話什麼意思,怎麼就成了我的政委?杜麗麗帶著報複後的快樂,高喊著"一二一",心花怒放地來到會合地。她在路上已想好怎麼告狀,就算不能把司徒碧蘭咋樣,也得讓她領教領教,我杜大小姐不是想欺負就能欺負的。當然,最好能把她調給張雙羊,一想張雙羊跟司徒碧蘭將來作對的樣,杜麗麗就控制不住地樂起來。

可她一抬頭,傻眼了。明明看見司徒碧蘭是僵在雪中的——她們翻過沙梁子的時候,她還偷著朝後掃了一眼,司徒碧蘭就像被男人拋棄了一樣可憐無助地站在雪中——怎麼,她會跟政委于海站在她面前?"到了?"政委于海問。

杜麗麗沒回答,杏眼怒睜,逼視住司徒碧蘭。可惡的司徒碧蘭,不但抄近道提前到達,懷里竟又抱著那只兔子!"把兔子放回去!"杜麗麗有點兒失態,這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今天若要不爭出個高低,這班長,不當了!"把兔子放回去,聽見沒!""你激動什麼,是我讓她抓的。"政委于海還在等杜麗麗向他敬禮報告。

"我不管,她要不把兔子放回去,今天沒完!"杜麗麗幾近瘋狂,于海一而再再而三幫司徒碧蘭說話,讓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就不放回去,氣死你。"司徒碧蘭火上澆油,她也是成心想激怒杜麗麗,好讓她在政委面前失態。

還沒等政委于海看清,杜麗麗一個猛撲,想奪過兔子。不料司徒碧蘭早就防著這一手,見她果真上當,佯裝一摔,倒了下去,身子著地的空,沒忘腳下暗一使勁,將杜麗麗送過了自個兒頭頂。杜麗麗哪能料到司徒碧蘭會來這一手,一個狗吃屎,重重栽倒,啃了滿滿一嘴雪。

司徒碧蘭起身,笑著挖苦道:"就這點兒本事,還想偷襲人?"杜麗麗此刻已紅了眼,如果就此服輸,在特二團,她就別想有出頭之日。她吐掉雪,趁司徒碧蘭得意的空,一個惡虎掏心。

司徒碧蘭這次大意了,被杜麗麗撲了個正著,懷里的兔子摔出老遠,感覺胸口那兒發出一陣悶疼。不過,畢竟是練過摔跤的,沒等杜麗麗來第二下,右腿已掃出來,同時身子一躍,雙掌狠狠地朝杜麗麗雙肩劈去。

如果不是政委于海,杜麗麗是逃不過那一劈的。司徒碧蘭這一招叫童子劈柴,她能從飛奔的馬上躍下,雙掌同時用力,砍斷碗口粗的樹干。這招是她二姐夫教的,練了不下五年,不過很少用,今天也是氣急了。如果不是政委于海搶先一步接住此招,後果真是不敢想。

于海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兩條胳膊像是挨了鐵棍,生生的痛。盡管如此,他還是咬著牙,沖司徒碧蘭笑了。他是打心底里欣賞她,特二團需要的,正是這樣身懷絕技的人。

杜麗麗白了臉,從政委于海臉上,她看出那一劈的力量。狠啊!她抽了口冷氣。

"好了,我看你們也鬧夠了,今天的事,我不追究誰對誰錯,但,下次如果鬧不團結,小心我把你們兩個都關禁閉。"說完,瘸著腿,齜著牙,找地方緩勁兒去了。

女兵們一聽政委放過了司徒碧蘭,嘩地圍上來,又是喊又是鬧,直把雪野鬧得歡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