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節:自序:自我比世界更荒謬(1)

自序:自我比世界更荒謬

剛寫完《陌生人》的第二天,我去了趟書店,看見一本叫《空虛時代》的書,還有個副標題:論當代個人主義。作者是法國的吉爾·利波維茨基,這個人我沒聽說過,但莫名其妙地覺著《空虛時代》跟我有關,我把它買了回來。

躺在床上讀了兩天,老實說,我有點興奮,覺著《空虛時代》簡直就是在分析何開來。利波維茨基的意思是:這個時代,是那喀索斯①時代,上帝死了之後,大家都很高興,都不在乎;這個時代的人大抵都自戀、空虛、冷漠,身體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誘惑和幽默是沒完沒了的,虛無是無始也無終的;但這並不是末世,在虛無的遠景里浮現的並非是自動毀滅,也不是徹底絕望,而是一種越來越流行的大眾病理學,抑郁、膩煩、頹廢等等。

每個人都是那喀索斯,都在尋找著自我,"我"成了所有關注和闡釋的目標,可是,"我"是個什麼東西呢,對"我"越是關注,"我"就越發的不確定,並有越來越多的疑問,漸漸地,"我"開始模糊、漂移、游離、分裂、崩潰,"我"終于遭到了我的清算,我成了"我"的陌生人。

在利波維茨基看來,這是正在進行著的一場革命,個人主義的二次革命,他稱之為個性化進程。這個進程,總的來說並不壞,用自戀替代反叛,用誘惑替代禁錮,用幽默替代意識形態,使西方的民主社會更加穩定,至少不會導致人的奴化和異化,那麼人間地獄也就不那麼容易出現。

也許,利波維茨基是對的,但我又並不太關心個性化進程,我知道這個進程,好也罷不好也罷,跟我暫時還沒關系,我關心的是陌生人的狀態。

我寫的這個陌生人——何開來,可能很容易讓人想起俄國的多余人和加繆的局外人。是的,是有點像,但陌生人並不就是多余人,也不是局外人。多余人是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人物,是社會人物,多余人面對的是社會,他們和社會是一種對峙的關系,多余人是有理想的,內心是憤怒的;局外人是20世紀存在主義的人物,是哲學人物,局外人面對的是世界,而世界是荒謬的,局外人是絕望的,內心是冷漠的;陌生人,也是冷漠絕望的,開始可能就是多余人,然後是局外人,這個社會確實是不能容忍的,這個世界確實是荒謬的,不過,如果僅僅到此為止,還不算是陌生人,陌生人是對自我感到陌生的那種人。

多余人和局外人,對自我或許還不陌生,那個叫"自我"的東西還是存在的,並且是確定的,清晰的,真實的,可以跟世界抗衡的。他們恰恰是自我意識強大的那類人,在人的主體性建構進程中,他們是完備的,先知先覺的;只是他們將自我從社會和世界中分離了出來,像是這個世界的孤魂野鬼。可是,陌生人除了面對世界,還要面對自我。自我其實是最不可面對的,神就曾經告誡,不可使他認識自己。對陌生人來說,荒謬的不僅是世界,還有自我,甚至自我比這個世界更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