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節:自序:自我比世界更荒謬(2)

所以,何開來不是加繆的默爾索,也不是萊蒙托夫的畢巧林,他是後現代社會自我崩潰後的一個碎片。他的心理進程是這樣的:先是對故鄉的陌生感,然後是對女人的陌生感,最後是對自我的陌生感。何開來對故鄉,或者換個詞,比如對國家、民族、曆史、社會、時代感到陌生,這是肯定的,這于上世紀80年代進入90年代的一代人,是不用證明的。這個時期的何開來,應該是有點像沙皇時代的多余人,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但他還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他在尋找故鄉,他所謂的故鄉,就是某個女人,他意外地對李少白一見鍾情。但是,後來,愛情他也不相信了。也許我可以這樣解釋,這是個欲望的時代,本沒有愛情的。不過,何開來對性也是拒絕的,他就像某些女性主義者,好像意識到了性是上帝的一場陰謀,性使男人和女人都成了半成品,如果拒絕做愛,而改為手淫,讓性成為孤獨的性,那麼問題就解決了。因此,手淫對他很重要,使他擺脫了半成品的命運,何開來算是真正成為一個人了。

他找有錢而沒有性誘惑力的杜圓圓結婚是對的,當妹妹何燕來挖苦他,他說,不懂了吧,憑你那兩下子,也敢來挖苦我。你以為找個年輕的漂亮的才合適,其實不是那麼回事。譬如,我和李少白看上去是合適的,可實際上我們是陌生的,所謂愛情,只是一種虛構,一個烏托邦。而杜圓圓,看上去是不合適的,我們的關系好像很庸俗,甚至惡俗,但我卻獲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不用再去虛構一種愛情,連虛構的念頭也不用,這樣多好,我們活著,說到底無非也就是一個屁,放了就完了,這樣多輕松啊。你以為不合適,不就是因為她胖,體積龐大,但她的體積一點也不影響我,我覺得這樣很好,她不會對我構成任何干擾,起碼不會干擾我的內部生活,跟她呆在一起,我才感到了什麼叫了無掛礙。我是空的,無的,似乎是不存在的。難道這不是一種境界?

到了這個境地,何開來卸下了所有的社會角色,兒子、兄弟、朋友、情人、丈夫、職員,幾乎都不是了,他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裸體的自我。這個自我,喪失了參照,很可能淪為一面空虛的鏡子,自我的陌生感于是就來了。這個時候,作為人,或許很需要信仰吧,譬如遁入空門,可是何開來沒有。沒有信仰,卻要獨自穿越虛無,恐怕是不容易的,所以,他懶得活了,他需要死亡。他准備在新千年到來之際跳樓自殺。他還是自戀的,他要好好修飾一下,才去赴死。他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仔細地刮了胡子,又在臉上抹了些潤膚霜,他覺著他就像殯儀館的化妝師,在給誰的尸體化妝。然後,他看著鏡中的那個人,毫無表情地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但是,我祝賀你,現在,你可以死了。

可是,死就容易嗎?也不容易,一個自戀的人不會真把自己殺死的,何開來雖然需要死亡,但死亡不需要他,他還是得活著。

這種人,不只西方有,東方也有,或許地獄里也有。雖然他們不會改變什麼,但我還是關心;就我的經驗,地獄里也不全是奴化的和異化的人,也有陌生人。陌生人對地獄同樣沒有感覺,陌生人活在自己的地獄里,我即是我的地獄。

最後說明一點,《陌生人》後面附了一個我在北大的演講稿,演講稿跟小說是有關系的,我寫《陌生人》就是因為那次演講,它們具有同構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