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恥昭昭 第六節 逢澤獵場中陰謀與財富較量

逢澤獵場卻是豔陽高照,和風帶暖,正是圍獵的大好時光.

逢澤岸邊是連綿起伏的山原,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碭山,遙遙相望而其間峻阪相連,恍若一體,時人統稱芒碭山.這片山澤密林蒼蒼葦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緩的大片草地,是各種野獸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馳突狩獵的佳場勝地.芒碭山其所以成為中原圍獵的勝地,還在于它有兩種極為珍貴且奔跑如飛的靈物,一是麇,二是麋鹿.麇,後人稱為獐,似鹿卻沒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躍,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對狩獵高手極具刺激的對手.麋鹿,當時人稱四不象,其角似鹿非鹿,其頭似馬非馬,其身似驢非驢,其蹄似牛非牛.這四不象溫順通靈,若能捕到馴養,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見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獵者的是,四不象的肉是天下難覓的補陽神物.會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說的"逢澤鹿肉"既正是此物.

有天下聞名的獵場,六國會盟這樣的盛典,豈能沒有一場大型圍獵?

魏惠王是個非常精于享樂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圍獵的個中高手.祖父魏文侯和父親魏武侯已經創下了強盛基業,他的青少年時期都是在華麗的宮廷中度過的,既沒有帶兵打仗,也沒有出使奔波.雖不能說沉溺于聲色犬馬,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浸透了富貴奢華.三十年前,父親魏武侯病逝時,要不是弟弟公子緩密謀篡奪他的繼位權力,他也決不會打起精神與公子緩勢力周旋最後將其全部鏟除.即位以來,他一直以這次奪位大戰為驕傲,認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當統一天下.即位第二年他即宣布稱王,向天下顯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國嘲笑他"繼位八年,一事無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來,真正的王者是大氣揮灑,關鍵處一戰定乾坤,何在乎整天計較些許勝負?象六國分秦這樣的大謀劃,如果不是他這個魏王,誰能聚盟六大戰國?大計一旦確定,實施交給丞相和將軍們就行了,王者氣度在于揮灑富貴使天下仰望如萬仞高峰,始能震懾天下.正因如此,魏惠王對會盟圍獵異常重視,昨夜在王帳中與公子卬謀劃到四更天方睡.其間上將軍龐涓緊急晉見,報告趙國策動秦國叛亂遲滯和秦國陰雨連綿的事,意欲請魏惠王敦促六國從速集結兵馬等候機會.魏惠王大手一揮,"上將軍,明日再議可也,圍獵大事須得謀定."龐涓悶悶不樂.他要龐涓坐下出謀劃策,龐涓卻說:"臣不通狩獵.臣告辭."他知道龐涓出身寒門,確實不懂大型狩獵,也就沒有挽留.之後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圍獵的每個細節,才打著哈欠去了後帳,撲到已經酣睡的狐姬身上.

早晨醒來,晴空豔陽,魏惠王的心情特別舒暢.

圍獵總帥公子卬一聲令下,魏國的三千鐵騎和臨時增調的七千步卒共一萬之眾,分作三面浩浩蕩蕩的向芒碭山獵場進發.漫山遍野,鼓號震天,旗幡飄揚,場面蔚為壯觀.魏惠王戎裝甲胄,身背硬弓長箭,踏上大梁工匠特為六國圍獵打造的王車隆隆出動了.明亮的陽光與王車鑲嵌的極品珠寶交相輝映,使車中的魏惠王象天神般燦爛威武.環視原野的壯闊氣勢,他覺得自己比周穆王神游西天還要有氣魄.在他的王車後面,是狐姬的一輛小巧精致的青銅軺車,狐姬內穿緊身紅裙,外罩一領價值連城的紅底金絲披風,在金燦燦的銅車蓋下盡獻嫵媚英武的風采.這是魏惠王的精心傑作.他沒有讓狐姬乘坐篷車,而是讓她乘一輛特制的軺車.這種軺車是天下通行的車輛,輕巧堅固,有一頂車蓋立在車廂中央.若是官車,則車蓋的高低以車主人品級的高低而定,最高六尺,最低三尺.狐姬的車蓋自然是六尺極品,站在車中亭亭玉立,裙帶招展,比坐在四面遮擋的篷車中倍顯風姿.再後並行的是上將軍龐涓的戰車和圍獵總帥公子卬的華麗軺車.只有龐涓固執,自己親自駕馭一輛戰車,腰系短兵,背負弓箭,竟是脫下了會盟大典時那身華麗的裝束,換上了一領黑色披風和戰場甲胄.正是這一點魏惠王奈何不得龐涓,也正是在這一點上魏惠王隱隱約約的有點兒不喜歡龐涓,覺得他有時莫名其妙的讓自己掃興.按照本心本性,魏惠王不大喜歡這種一天到晚國事不離口的死板僵硬人物.身邊一個丞相公叔痤,一個上將軍龐涓,恰恰都是這種人,令魏惠王經常感到很不自在.若非公叔痤和龐涓目下是魏國柱石,魏惠王可能根本不想見他們.

轔轔隆隆的車聲和馬蹄聲,鼓號聲,腳步聲,四野驅趕野獸的呼喝聲混雜彌漫,等閑之人耳音閉塞,講話也不由自主的高聲大氣.車上的魏惠王卻是耳聰目明,不斷向四野了望.猛然,他眼睛一亮,長劍向高坡後一指,高聲命令,"四不象!快!"馭手一抖馬缰,四馬展蹄,王車便隆隆沖上高坡.坡下綠色的葦草中正有被軍士驅趕出來的幾頭四不象奔跑跳躍.王車向坡下沖鋒間,魏惠王已經取下硬弓搭上長箭,看看飛馳的王車漸漸接近四不象百步之遙,魏惠王一箭射出,領頭的那只四不象悲鳴一聲,倒在葦草中掙紮!

"魏王萬歲!"四面山頭上圍觀的軍士一齊歡呼.

歡呼聲中,王車已經沖到,魏惠王左手抓著車軾,伏身一個魚鷹掠水般的動作,將那頭帶箭的四不象撈上王車.

"萬歲!萬歲!魏王萬歲!"漫山遍野又是一陣歡呼跳躍.

魏惠王對著剛剛趕到的狐姬大笑,"這只四不象賞給狐兒了!"

"狐兒謝過我王."狐姬豔麗柔媚的笑了.

公子卬在軺車上拱手贊歎,"我王不愧獵場高手,臣弟欽佩之至!"

魏惠王大笑,"逢澤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龐涓了望著北面的廣闊山原,指著隱隱約約的紅藍色旗幟,"魏王,山後趙侯正向這邊圍過來了."

魏惠王豪氣大發:"好啊!翻過山去,會會趙種."

圍獵總帥公子卬高聲命令道:"獵場北移,會合趙國!"

大隊人馬轟轟隆隆向北面的山頭圍來.翻過山頭,只見葦草茫茫的山坡上奔馳著趙國的三千騎兵,他們是馳馬圍獵,趙成侯也是棄車換馬.若不是那一領翻飛舒卷的紅藍斗篷和那面隨他飄移的"趙"字大旗,偌大獵場還真是難以找到他的准確位置.魏惠王向龐涓一揮手,"走,追上趙種!"說完輕輕跺腳,王車向長長的山坡俯沖而下.龐涓一抖馬缰,兩馬戰車隆隆跟進.


手搭涼棚一望,魏惠王眼見趙成侯在飛馬追趕一頭奔走如飛的獐子,便高聲命令,"斜插過去,截住那只鹿!"但是,魏惠王的車尚在趙成侯的戰馬之後大約三箭之地,要斜插躍前,首先就要追上趙成侯.馭手一聲長嘯,四匹火紅色的西域良馬一齊嘶鳴飛奔,竟是直逼趙成侯的白色戰馬.

趙成侯久經沙場,視野寬闊,早看見魏惠王駕車來追這頭獐子.假若這頭獐子果真被魏惠王截取獵獲,趙國顏面何存?他自然知道魏惠王的王車寶馬皆是天下極品,尋常戰馬根本無法與之爭先.但他這匹白馬卻大非尋常,原是陰山草原的野馬馴化而來,非但有一日千里的長腳耐力,短程沖擊的爆發力更是霹靂閃電.他冷冷一笑,打一個長長的呼哨,雄駿異常的白馬長嘶一聲,凌空展蹄,貼著茫茫葦草幾乎是飛了起來!雖然如此,魏惠王的王車也已經從三箭之外趕了上來,駟馬嘶鳴,車輪隆隆,氣勢非凡.堪堪接近,王車企圖斜插超前.豈知白馬靈動異常,趙成侯外側的腳輕輕一貼,白馬箭一般竄出半頭截住了斜插之路.狩獵競賽,魏惠王的王車自然不能去硬撞趙成侯戰馬.王車馭手一聲尖嘯,駟馬鼓勇飛起,竟是要靠更快的速度迂回超前.一旦超出,三丈之外的獐子魏惠王便可一箭射中.千鈞一發之時,前面突然現出一條小溪,王車駟馬不避溪流,竟是隆隆沖入水中.此時白馬卻是一聲長嘶,騰空而起,飛過小溪.在白馬下落的瞬息之間,趙成侯也從馬上凌空飛躍,象一只大鳥般疾撲獐子,竟是活活將飛縱的獐子一把抱住!趙成侯雙手提起獐子哈哈大笑,"魏王,承讓了!"

魏惠王也哈哈大笑,"趙侯該當此鹿,可喜可賀."

這時,龐涓的戰車也已經趕上,向趙侯拱手笑道:"恭賀趙侯馬到成功."

趙成侯提起獐子笑道:"上將軍,送你做個坐墊吧."正欲擲出,低頭一看哈哈大笑,"慚愧慚愧,竟是讓我給整死了."說完雙手向前突然一拋,獐子便向龐涓凌空飛來.龐涓雙手接住,端詳笑道:"沒有傷痕.它與良馬競跑,活活掙死了."

魏惠王與趙成侯同聲大笑一陣.笑罷趙成侯拱手道:"魏王,我的密使已經派出,不日將到隴西.魏國大軍也該出動了吧.盟主不動,他國不敢爭先哪."

龐涓笑道:"趙侯不以為太遲緩了麼?"

"不緩."趙成侯笑道:"關中正逢陰雨,恰好給了我策反需要的一段時日.六國兵馬應該乘此時機即刻著手集結,開進各自位置.魏國韓國在函谷關內,楚國在武關內,趙國在離石要塞,燕國當在云中以西.假若集結遲緩,西部一旦起事,就會孤立無援,東部也會失去機會的."

魏惠王很不願意在豔陽高照的獵場說這種事,覺得簡直是浪費大好時光.但又不便直說,就皺著眉頭問龐涓:"上將軍之意如何?"

龐涓拱手笑道:"臣以為趙侯就不必思慮大軍集結的事了,龐涓會讓你滿意的.趙國只要把西部的事辦妥足矣."

"好啊,有上將軍一諾,趙種安得不放心?"又轉頭笑道:"魏王啊,這齊國不出兵還要分一杯羹,公平麼?趙種以為,齊國至少當出糧草兵器和一些軍餉吧."

魏惠王沉吟點頭,"有理.好,找齊王說去."說著一指東邊山後的紫色旗幟,"在那里,走!"一跺腳,王車從草地上平穩滑出.趙成侯飛身上馬,龐涓催動戰車,一齊向東邊山頭而來.翻過山坡,但見起伏不平的茫茫葦草中,舒卷的紫色大旗四面飄揚,顯然在從四面圍趕鹿群.兩支隊伍輕騎馳突,倒更象是戰場操練.年輕英俊的齊威王親自駕著一輛戰車追殺獵物.看陣勢,他顯然已經發現了魏惠王趙成侯,便駕著戰車迎了過來,齊國將士也四面聚攏而來.

齊威王遙遙拱手,"魏王,趙侯,田因齊有禮了."

魏惠王和趙成侯同時拱手,"齊王獵物豐厚,可喜可賀."

齊威王笑道:"魏王趙侯,可願下車稍歇,品嘗一番齊酒?"

"正合我意,齊王可人也!趙侯,來吧."魏惠王大笑著跳下王車.

趙成侯也撫須大笑,"趙種酒命,豈有躲酒之理?"便翻身下馬.


齊國軍士已經在草地上鋪下了一張巨大的白色羊皮氈,又從一輛車上抬下三個紅木酒桶.氈旁草地上也支起了鐵架,齊國軍士利落的宰殺了一只四不象,吊在鐵架上烤了起來.齊威王又鄭重的請龐涓,公子卬和狐姬入座,六人便開始了熱烈的飲酒談笑.

魏惠王轉動著手中粗樸的盛酒陶碗笑道:"齊為大國,簡樸若此?"

齊威王大笑,"魏王謬獎了,田因齊何敢當簡樸二字?魏王想說我寒酸吧."

眾人一齊大笑.趙成侯道:"哪里話來?總比我趙種還強一些."說著摘下腰間的皮酒袋一晃:"老兵一個也."

眾人笑聲中,魏惠王咳嗽一聲道:"齊王呵,六國分秦,齊國有一份哪.你不出兵,能否出點兒財貨糧草?"

齊威王沉吟道:"但不知盟主想讓齊國承擔幾多?""軍糧十萬斛,馬草五萬擔,盔甲兵器五萬套,另加萬金吧."

齊威王思忖有頃,"魏王,糧草兵器我出.萬金之數,齊國無力承擔."

魏惠王大為驚訝,"萬金也無法承擔?齊國財富何處去了?"

齊威王看魏惠王驚訝的樣子,不禁大笑,"國有財貨,安得無處可用?獎勵墾荒,更新兵器,開辦學宮,賞賜將士,何處不用金錢?田因齊糧草兵器有一些,金錢,可是拮據得很哪."

魏惠王睜大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大搖其頭,"齊王何須搪塞?一個幾百年大國,任何一件國寶便價值連城,如何能拮據若此?"

"國寶?不知魏王所指何物?"

魏惠王哈哈大笑:"這就對了,齊王國寶還是多嘛,本王怎知你有何物啊?"

齊威王搖頭微笑,"慚愧得很,田因齊不知魏王所指國寶為何物?"

魏惠王霍然站起高聲道:"天下財貨,聚于王室.天下富貴,莫過國王.王富而國富,王有寶而天下安.這王室藏寶就是國寶,國寶就是國力.目下魏齊並稱王國,田齊又是繼姜齊之後的老牌大國.你田氏在一百年前就是姜齊的公卿首富了.國老多財,齊國豈能沒有國寶?"

"國寶就是國力?魏王之意,誰的國寶多,誰的國力便強了?"

魏惠王頗為矜持的笑道:"多寶強國,自古皆然."

齊威王搖搖頭:"齊國沒有這種國寶."

魏惠王慨然一歎,"不管齊王所言真假,本王都讓你看看我的國寶.你來看."他用手一指那輛光華四射的王車,"我大魏國雖然立國剛剛百年,但卻有鎮國之寶,十顆夜明大珠!你知道這種大寶珠嗎?每顆徑直一寸,其光芒在夜晚可照亮十二輛戰車.若一百二十輛華車相連,簡直就是一條彩龍!你看,現眼前我這輛王車便鑲有兩顆寶珠,足使這輛車價值連城,超過楚國和氏壁!"話音落點,外圍的魏國軍士便一片歡呼.


魏惠王輕蔑笑道:"齊國曾富甲天下,難道可憐得沒有一件國寶?"

齊威王依舊微笑,"盟主,我的國寶卻不一樣."

魏惠王一怔:"噢?還是有嘛,請道其詳!"

齊威王爽朗笑道:"田因齊以為,國寶者,國家棟梁之才也.田因齊不才,數年來尋覓這種國寶,築起稷下學宮召集天下名士,也才堪堪覓得幾位可稱鎮國之寶的人才.目下的齊國,南有大將檀子鎮守,南部十二小國對齊稱臣,楚國亦不敢北犯我邊界.西有郡守田盼鎮守高唐關,趙國人再也不敢隨意到齊國水面捕魚,反而與我修好.趙侯,對麼?北邊有能臣黔夫鎮守滕城,民眾安居樂業,燕國七千民戶遷入齊國,我增加人口十萬.臨淄都城有仲首做司寇,齊國盜賊消失,夜不閉戶.另者,我齊國還有當世名將田忌鎮撫四方--田將軍見過魏王."

外圍戰車旁肅立一員大將,正是昨日趕到逢澤的齊國大將田忌.他上前拱手做禮:"田忌拜見魏王.魏王康健."

魏惠王面色難堪,卻又不得不點頭示意.

齊威王一發直抒胸臆,"齊國至寶,光耀萬里,豈止照亮十二輛兵車而已.本王以為,財貨應交于商人,換來糧食兵器充實國力.珠寶藏于王室,徒然四壁生輝,有何價值可言?魏王頭上一顆明珠,雖價值連城,然頂于王冠,與國何益?與民何益?魏王愛姬身上這一領金絲斗篷,更是價堪抵國,然系于一身,與國何益?與蒼生何益?"

一席話,竟使齊魏趙三邊人馬肅然靜場.猛然,齊國軍士歡呼雀躍起來,"萬歲!"之聲震于四野.魏惠王臉色尷尬,公子不知所措,龐涓默然低頭.

突然,馬蹄如雨,兩騎飛至."報"聲未落,兩人已在魏王面前拜倒.

"何事驚慌?"魏惠王無端的聲色俱厲.

騎將高聲報:"稟報大王,公叔丞相病勢危重,請大王回宮陳明大事."

魏惠王頗為不耐,"久病在床,有何大事可言?"

齊威王正色拱手,"魏王國務繁忙,會盟也已經終期,田因齊告辭了."

突然,魏惠王覺得此話應該由他先講,如何你便先講了?臉一沉竟是不睬齊威王,大步轉身,"回宮!"跳上王車,隆隆而去.

趙成侯縱聲大笑,"不想齊王奇兵突出,快哉快哉!"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趙侯不也一樣麼?"兩人同聲大笑,互相道別,一東一西,分道揚鑣而去.明媚的陽光下,茫茫葦草象金色的波浪,隱沒了遠去的旌旗戰車,悠長的牛角號嗚嗚卷走了萬千鐵騎.逢澤獵場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