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邑風云 第一節 洞香春眾口紛紜說魏國

魏國都城安邑紛紛傳聞,老丞相公叔痤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彈冠相慶.惶惶者說,公叔痤是魏國的德政,他一死,魏國人可要吃苦頭了.彈冠者說,公叔痤是魏國的朽木,他一死,魏國就要大展宏圖了.

近百年來,安邑人已經養成了談論時政秘聞的習俗.大街小巷,坊間鄰里,舉凡有三兩人之地,便會有宮廷秘聞在口舌間流淌.若是酒肆春樓茶室樂坊這等市人如流名士穿梭的場所,就更是高談闊論,爭相對目下最重大的國事傳聞發布真知灼見.其間若有語驚四座之高論,便會獲得眾人一片采聲.若一個人屢屢有這等高論,這個人便成了風雅場所的名士,身價便倏忽大長.這種論政名士,也不是等閑場所都能造就的,而必須是安邑市井和上層名流共同認可的大雅之所.這種大雅之所,其場地樓館的華麗名貴自不必說起,更重要的是必須具有三個非同尋常的優勢:一是具有悠久的曆史,即坊間所謂的名貴老店;二是曾經有過幾個大人物在這里成名的皇皇足跡;第三最難,就是這店主人也需得是世家名人或風雅名士.能三條湊在一起,自然便是鳳毛麟角了.安邑人共同的口碑是,這樣的大雅之所,安邑只有一個,天下也只有這一個!這便是安邑人的驕傲性格--魏國的文明中心便是天下的文明中心.

在安邑最幽靜的一條小街--天街上,坐落著洞香春酒肆.

這條小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宮,南口是丞相府和上將軍府,東西各有兩條小巷通往繁華的街市.雖然說是小街一條,卻是城中的通衢之道,毫無閉塞之感.更為引人注目的是,這條小街沒有民戶和店鋪,只有三十多個大小諸侯國的驛館建在這里.街邊綠樹成蔭,街中石板鋪地,行人衣飾華貴,館所富麗堂皇.安邑人稱這條小街為天街,是說她沒有塵世的粗俗喧囂,處處透出天堂般的富貴甯靜和風雅.就在天街的中段,有一座綠樹蔥蘢流水潺潺的庭院,院中有一座九開間的兩層紅色木樓,這便是名滿天下的洞香春酒肆.

說到洞香春,安邑人如數家珍.它是魏文侯時期的大商人白圭的產業.如果是純粹商賈也還罷了,偏這白圭非但是名滿天下富可抵國的大商,且在魏武侯時期做過十多年丞相.魏國人認為,白圭是與陶朱公范蠡相伯仲的曠代政商.白氏一族本是商賈世家,白圭的父親在三家分晉前已經是魏氏封地的大商了,這洞香春便是那時侯興辦的.其時這條天街的一半還是魏氏族眾的商業街市,另一半則是魏氏家臣的住宅.三家分晉後,魏文侯變法震動天下,列國官吏名士紛紛到安邑探詢底細.坊間交往,這些列國士子和官員們便向白氏抱怨,偌大安邑竟沒得個好去處清談飲酒.白氏心思機敏,立即拿出一半家財辦起了這座洞香春.開張之日,白氏立下定規:非讀書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賈與國府官吏,不得進入洞香春.這便將洞香春明確的當作了上流社會的清談聚飲之所.幽靜的院落酒樓,精美的器皿陳設,誘人的珍饈美味,名貴的列國老酒,還有雅致豔麗的侍女,每一樣都是天下難覓的精品.一時間,名士吏員列國使臣竟是趨之若騖.上卿李悝經常在洞香春和名士們論戰變法利弊,上將軍吳起也多次在洞香春論戰用兵之道.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儒家名士孟子,自成一家的墨子,魏國奇士鬼谷子,都曾在洞香春一鳴驚人,飄然而去.後來白圭繼承父業,又對洞香春屢加修葺,改進格局,名貴珍奇遍置其中,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錯落隱秘.更有論戰堂寬闊舒適,專供客人們聚議重大國事.曾有楚國猗頓,趙國卓氏等著名巨商願以十萬金為底價競買洞香春,白圭都一笑了之.後來白圭做了魏國丞相,將白氏累代聚集的財富大部分捐了國用,惟獨留下了洞香春.誰想他在魏武侯末年郁郁病逝,洞香春也一時頓挫.後來,坊間傳聞白圭的小女兒執掌洞香春,使名流士子們更增好奇之心.雖然傳聞這個小女兒美麗多才文武兼備,但從來沒有客人在洞香春一睹國色.這樣一來,洞香春竟是倍添神秘,更為誘人.

自從公叔痤老丞相的病危消息傳出,洞香春便大大的熱鬧起來.

寬闊富麗的論戰堂原本設有一百張綠玉長案,一人一案,當坐百人.尋常時日,這是綽綽有余的.大多數時間里,名流士吏們總是三三五五的聚在各種名目的雅室秘室里盡興飲談.縱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大,所以論戰堂很少有人滿為患的時候.近日卻竟是異乎尋常,雅室秘室茶室棋室反倒是疏疏落落,連那些酷愛豪賭的富商大賈們最鍾愛的采室,竟也是空空如也.顯然,到洞香春的客人都聚集到論戰堂來了.雖則如此,洞香春也還是井然有序.侍女們輕悄悄的抬來了精美的短案,又將平日里擺成馬蹄形且有疏落間隔的長案前移接緊,在空闊的地氈上擺成一個中空很小的環形,外圍又將短案擺成兩層環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如此一來,錯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這里沒有等級定規,先來者都坐在中央一層長案前,後來者則都在外圍短案前就座.滿座錦繡華麗,銅鼎玉盤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奪目,當真是滿室生輝.天下名士大商口碑相傳,"不到洞香春,不知錢袋小!"說的就是這種豪華侈糜的氛圍之下,貧寒士子也會傾囊揮霍的誘人處.

華燈初上,大廳門口走進兩個一般年輕英俊的紅衣人.一個是膚色黧黑,堅剛英挺.一個卻是面白如玉,豐神俊朗.座後環立的侍女們眼中大放光彩,立即有兩名侍女飄到客人身前,輕柔的解下他們的大紅金絲斗篷,款軟有致的將兩人扶進短案前就坐.瞬息之間,又有兩名侍女捧上銅鼎玉爵,向爵中斟滿客人指定的天下名酒.兩名客人對雅致的侍女卻仿佛視而不見,只是目光炯炯的環視場中.

"諸位,我乃韓國游學之士.今聞魏國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艱,不知座中列位對此有何高見,足使在下解惑?"後座中一個綠衣士子拱手高聲道.


"我且問你,惑從何來?"前座長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發問.

綠衣士子笑道:"公叔痤三世名臣,出將入相,多有德政,且門生故吏遍及國中,對當今魏王有左右之力.若柱石驟然摧折,魏國內事外事安得不變?我之所惑,魏國當變向何方?霸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

紅衣中年人矜持笑道:"君自遠方來,安知魏國事?且聽我為足下解惑.魏國三世以來,富國強兵已成既定國策.公叔痤雖為三世名臣,然主持國政也只是二十多年的事.公叔丞相為政持重,恪守李悝之法與文侯之制,對內富民勝于對外用兵.當今魏王即位八年,無改丞相一策.即或丞相一朝崩逝,魏國依然安如泰山.此所謂人去政留,千古不朽,足下有何惑哉?"

"哈哈哈哈哈"後座一位紫衫士子站起大笑,"人言安邑多有識之士,偏足下何出荒謬之辭也?魏王即位八年,魏國日益變化,足下竟視而不見麼?變化之一,稱王明志.變化之二,用兵圖霸.變化之三,重武黜文.變化之四,會盟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舊政何在?魏國安得不變?"

"好--!采--!"廳中竟是一片喝彩叫好.

不容紅衣中年人開口,便又有人高聲道:"足下之言貌似有理,實則差矣!魏國之變,變在其表.魏國根本,堅如磐石.魏國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國強,天下太平也.稱王圖霸,會盟諸侯,其意皆在息兵罷戰安定天下.此變與先君之道殊途同歸,卻是變末不變本,有何不好?疑惑何在?"

"變末不變本.好!"又有人一片喊好,卻畢竟沒有剛才的熱烈,也沒有加"采".這是安邑酒肆論戰場所的通常習俗.辭美理正者為上乘,聽者一齊喊好喝彩.辭巧理曲為中乘,喊好不喝彩.辭理皆平,不與理睬.這種評判方式簡短熱烈,憑直覺不憑理論,往往反倒是驚人的一致.如方才一個回合,前者准確概括出魏國新君即位以來的變化,令國內外名流刹那警覺,又兼簡潔鋒利,自是上乘.後者雖說剖析名實頗見功力,然距離人們對魏國的直覺判斷總有游離之感,所以只有"好"而沒有"采".

這時,最後進來的黧黑年輕人微笑道:"敢問方才'四變’之士,這第三變重武黜文,卻是何意?魏國可是領天下文風之先呢."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之說何其皮毛耳?重武黜文者,非重山野之武,亦非黜市井之文也.重武黜文,是重廟堂之武,黜宮廷之文.細微說之,公叔痤之文治日見消退,上將軍之武功日見崛起,文衰武長,福也禍也?此當為魏國國策變化之前兆,安得小視?"


"好--!采--!"一片嘩然,廳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議論之聲.

"那麼,敢問變化之走向如何?"黧黑年輕人沒有笑容.

這一問,大廳中頓時肅然無聲,眾人一齊注目紫衫士子.

紫衫士子也是一個沒留胡須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卻是氣度不凡.他向黧黑青年目光一閃笑道:"足下窮追不舍,非散論之道.然則洞香春乃文華之地,直抒塊壘諒也無妨.以在下遠觀諸端,魏國雄霸之志已定,三年內將謀求蕩平天下.期間契機,就在目前.公叔痤病逝之日,就是上將軍鐵騎縱橫之時!"

話音落點,大廳中竟是驚人的安靜,人們竟然忘記了評判的慣例.黧黑青年向紫衫士子遙遙拱手,平靜入座,又和身旁的白面青年低語幾句.

"足下何方人士?竟如此危言聳聽?"靜場中站起一個紅衣帶劍的士子,面色紅漲,亢聲問道:"聽足下之言,似乎魏國該當無所作為,方趁足下之心.然則我大魏之國人是這樣想的麼?非也!公叔痤主政二十年,文治不圖富民,武功連遭敗績.倘非上將軍龐涓力挽狂瀾,三戰皆捷,魏國顏面何存?今公叔痤行將謝世,正是魏王擺脫牽絆,銳意精進之日.天下雖大,唯有道者居之.難道戰國爭雄奪地,我大魏國統一天下,就值得如此驚怪麼?"

"好--!采--!"驟然間,大廳中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喊好聲喝彩聲.

黧黑青年也興奮的鼓掌叫好.紫衫士子卻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