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瓦釜雷鳴 第八節 渭水刑場竟對大臣貴族開殺

事情一出,先急壞了郿縣令趙亢.

趙亢本想在秦國變法中大大作為一番,治好郿縣,為儒家名士爭點兒面子,免得天下人說只有法家能變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大法場,使他一下子跌進了冰窖里.夜里睡覺,夢中老是刀光鮮血人頭骨碌碌滾到腳邊,悚然醒來,也是大汗淋漓心驚肉跳.一個月下來,他覺得新法令竟是森森然令人畏懼,對變法的熱烈情懷竟漸漸由陌生而冷漠起來,不知不覺的對"仁政",對"小國寡民"的閑散恬淡油然生出向往之情.趙亢開始後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後悔貿然卷入變法,對兄長趙良選擇的稷下學宮倒是分外懷念了.然則,如何退卻?能向國君上書,訴說自己的害怕和後悔?那豈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複思慮,趙亢覺得唯一的辦法是先拖上一段時日,然後以有病為理由上書告退,萬一國君不允,就請左遷做個清廟文官,脫離變法,日後再徐徐圖之.心意一定,趙亢對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來,公事派給幾個縣吏去做,自己整日價在書房里埋頭不出.誰想就在這時候郿縣出事了!

縣吏們流星般趕回縣城稟報,等待著趙亢的決斷.趙亢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得團團亂轉.他知道,這個時候出事,那個殺伐嚴厲的左庶長衛鞅決不會給他好看.萬般無奈,趙亢帶著一班縣吏連夜趕到了太子封地白鄉.

等了約莫一頓飯工夫,老白龍才"拜見"了縣令大人.趙亢溫言悅色的問起事情的起因,白龍卻只有硬邦邦的兩句話,"功臣賜田,太子封地,誰也休想動."趙亢再說,白龍干脆板著臉一言不發.趙亢急了,厲聲道:"老族長,你就不怕左庶長的大法場?"白龍冷笑:"老秦人流了那麼多血,再多流點兒,又有何妨?"趙亢頓時僵在當場無話,想想不能硬逼,便軟語相求,讓白龍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頂牛.磨了半個時辰,白龍慢騰騰道:"縣令大人,不是我白龍不辦.這是太子封地,我得見太子手諭,你說是不?"趙亢道:"有太子手諭,你就動?"白龍淡淡點頭,"那是自然."趙亢一拱手,"告辭."

一出白鄉,趙亢帶了一名縣吏,飛馬向櫟陽趕來.

衛鞅的左庶長府,早已經知道了郿縣抗法,分田癱瘓的事.景監著急,請命趕赴郿縣.衛鞅沉思半日,卻擺手道:"事大宜緩,且看看再說."衛鞅對廢除井田制的艱難早已想透,在秦國這樣的老牌諸侯國,進行如此千古大變,若一帆風順,他倒是會覺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但事情從太子封地生出來,他倒確實沒有想到.太子才十二歲,一個公室貴族的少年儲君,如何能對封地如此敏感執著?後邊肯定有難以說清的人和事.

衛鞅感到不解的是,事發三天,郿縣令趙亢如何不見動靜?上次爭水械斗,趙亢雖然未做直接處置,卻也立時飛馬趕來稟報請命,這次卻如何聲息不聞?難道趙亢正在斷然處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稟報不成?反複思忖,衛鞅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對趙亢雖知之不深,卻也有一種基本的判斷.初見趙亢,他就覺得此人聰敏熱烈,閃爍的目光中卻總是透出一種謹慎和優柔,對爭水械斗事件的處置,也確實證明此人缺乏殺伐決斷.指望他去撞擊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這樣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的.那麼,趙亢作為縣令,究竟在做何事?為何對他這個總攝國政推行變法的左庶長沒有個交代?

這時候,景監輕輕走進來,說趙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晉見了國君,君上請左庶長立即到國府去.衛鞅既感到驚訝,又感到好笑.這個趙亢,徑直找到太子,豈非將事情攪得更複雜?讓國君儲君都攪進來,國家沒有了一種超然于沖突之外的力量,豈能保持最終的穩定?看來,這個趙亢還真是個有幾分呆氣的儒生.

衛鞅沒有停留,立即策馬趕往國府.

秦孝公已經聽完太子和趙亢的陳述,冷若冰霜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他最生氣的是太子嬴駟,稚氣未脫,竟然鼻涕眼淚的請求保留他的太子封地,還要將孟西白三族全部擴大進來.還有那個秦國的賢士縣令趙亢,非但不反對,竟然也主張保留太子封地,以穩定老秦人之心.這算得個變法縣令麼?還有一層,既然是縣令推行變法,為何不向左庶長府稟報政事,卻徑直找到太子和國君這里來?變法大事,政出多門,全無秩序,豈非大亂?一個是少不更事的太子,一個是膽小怕事的儒生,竟然一個鼻孔出氣,合起來添亂!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但還是咬咬牙強忍住自己,若沒有趙亢這個縣令在當面,他可能早已經對太子大發雷霆了.

"臣衛鞅,參見君上."

直到衛鞅進得書房,秦孝公始終面如寒霜的肅然端坐,一言不發.太子和趙亢站立兩旁,局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見衛鞅到來,秦孝公點點頭正色道:"左庶長,眉縣令趙亢與太子所請,乃變法大事,交你依法度處置."說完,便起身拂袖而去.

衛鞅略一思忖,已知就里,淡淡問道:"敢問太子,所請何事?"

太子被父親冷落,大為尷尬,滿臉漲紅,期期艾艾道:"沒,沒,沒甚.我自會對公父說的.你,不用再問了."

衛鞅微微一笑,"那麼趙亢,你是國府命官,如何講說?"

趙亢已經從秦孝公冷若冰霜的沉默中預感到不妙,自然也不敢象太子那樣拒絕回答,他拭拭額頭上的冷汗,拱手答道:"啟稟左庶長,郿縣三族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下官稟報太子,以為若不取締太子封地,可保秦國安穩."

"三族上書交于何人?"

"在,在下官手里."

"你該當稟報何處?"

"該,該報左庶長府處置?"

"然則,你卻報送何處?"

"報送,報送了太子.下官以為,事關太子……"趙亢已經是大汗淋漓.

衛鞅正色道:"太子乃國家儲君,尚在少年,素未參與國政,更未預聞變法.你身為大臣,不力行法令,反擅自干擾太子,為抗法者說情,又越權擾亂君上,可知何罪麼?"

趙亢沮喪恐懼,看了太子一眼,低頭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長,今日之事,系嬴駟所為,與縣令無關."太子著急,亢聲攬事.

"茲事體大,須依法論處.二位請吧."衛鞅平淡冷漠.

"到哪里去?"太子急問.

"自然是左庶長府."衛鞅淡漠冷峻.

"衛鞅,你好大膽!竟妄圖拘禁儲君?"太子面紅耳赤,聲音尖銳.

正在此時,頂盔貫甲的車英大步走進,"國君有令,太子須到左庶長府聽憑發落,不得違抗."


太子狠狠的瞪了衛鞅一眼,騰騰騰急步出門.到得院中,卻被荊南嘿的一聲攔住.太子正要發作,荊南抱劍一拱,伸手向旁邊的一輛黑布篷車一指.太子"咳"的一跺腳,跳上篷車.趙亢拭拭額頭汗水,也匆匆碎步走出來鑽進篷車.車英一擺手,已經在篷車馭手位置就座的荊南一抖馬缰,篷車轔轔駛出國府.衛鞅換乘甲士馬匹,隨後趕出.

來到左庶長府,衛鞅對景監一陣吩咐,兩人便分頭行事.景監將太子請到衛鞅書房,為其講解變法原由和新法令的內容.衛鞅則將趙亢帶到政事廳,訊問抗法事件的詳細經過和趙亢的政令舉措.一個時辰後,衛鞅結束訊問,來到書房.太子一副專心聽景監講解法令的樣子,目不斜視.衛鞅正色命令,"景監長史,將太子留左庶長府十日,研習新法,十日後考校."景監答應一聲"遵命",拱手道:"太子,請到小書房."太子驚訝萬分,銳聲道:"如何?爾等敢軟禁太子?!"衛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卻擅自干政,臣代君上執法,不得不罰."說完大袖一甩,徑自出門.景監拱手道:"太子,左庶長是在保護你,其中深意尚請太子細察."太子冷冷一笑,"保護?哼!走吧."便徑自出門.景監將太子安頓在備好的一間小書房,又安排好護衛和仆役,方才匆忙的去見衛鞅,也顧不得太子老大不愉快.

暮色時分,衛鞅帶著全副班底並一千名鐵甲騎士,飛馳郿縣.

秋風一起,大地一片蒼黃.樹葉飄落,遍布井田的民居便疏疏落落毫無遮掩的裸露在田野里.按照衛鞅的變法部署,現下本該是忙忙碌碌的拆遷,整田和分田了,田野里也自當該是熱氣騰騰了.但是一路所見,除了櫟陽城外的田野里有動靜外,所過處竟是一片冷清,秋風掠過曠野,觸目盡是蒼涼.

馬隊奔馳在井田的車道上,衛鞅覺得特別不是滋味兒.他沒有料到趙亢作為一個秦國名士,作為一個大縣縣令,竟是如此懦弱.也沒有料到太子作為國家儲君,竟是如此的幼稚沖動.但是他心中十分清楚,這兩個人都不是興風作浪者,他們的背後肯定有更為陰鷙的人物.對于變法過程所能遇到的種種阻力,衛鞅都做了周密的預想,他不但精細的揣摩了各國變法失敗的原因,而且在魏國親自經曆了官場的種種陰謀沆瀣,自然不會將掀翻舊制的變法看成唾手可得的美事.雖然他不能預料,陰謀和阻力在秦國將以何種形式出現,但是各種基本的應變方略他是有准備的.對目下的"抗田事件",衛鞅雖然感到了沉重的壓力,卻是絲毫沒有驚慌,他有自己獨特的處置方法.

進得郿縣城,衛鞅吩咐車英立即在縣府外的車馬場搭築一座轅門大帳.

這轅門大帳,本來是軍中統帥在戰場上采用的,縣城有官府,再搭轅門就頗顯蹊蹺.車英不解,對景監示個眼色,意思是提醒一下衛鞅不必多此一舉.景監卻擺手道:"搭吧,左庶長自有用場."車英不再猶豫,令旗一擺,一隊甲士片刻之間便將大帳搭起,二十輛兵車一圍,一座轅門帥帳頓時顯出.衛鞅又吩咐景監在轅門口樹起一塊兩丈余高的木牌,大書"左庶長衛鞅力行新田制之總帳".大牌一立,旗幟招展,甲士環列,一片威嚴肅殺的氣氛頓時彌漫開來.

衛鞅進入大帳,立即吩咐景監率一班文吏進入縣府清理民籍田冊,並立即發一道緊急公文到櫟陽東部的下邽,命令下邽縣令立即押解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火速趕到郿縣.東去特使出發後,衛鞅又命令車英帶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白氏田莊.

白氏族人居住在平原地帶.郿縣的渭水平原主要在渭水北岸,大約五六十里寬.孟西白三族就占去了三十多里寬的地面,其中白氏一族地土最廣,約占三族的一半.白龍身為族長,和六個兒子都有田籍,七家井田共占地將近五千畝.白龍一人的"大井",就有田八百多畝,清一色的臨渠水田.但是,白龍的莊園卻建在大兒子的井田中,沒有占用最好的水田.這片莊園占地五六畝,瓦屋二十余間,居住這白龍一家三代八十余口,算得上農家罕見的大家庭.白家能夠勞作耕耘的人口不過十來個,卻如何種得如此多的土地?

這就得說說自由民和隸農的關系.

西周和春秋時期,公室的領地和貴族的封地,都直接由奴隸耕作,貴族和公室,王室直接管理,直接收獲.那時侯,自由民和奴隸(隸農)沒有直接關系,自由民占有的土地數量不大而且必須自己耕耘,直接向官府繳納賦稅(實物徭役多錢幣少).後來,商品交換的活躍,大大改變了各個諸侯國新貴族的觀念,覺得直接管理大量奴隸在廣袤田野上耕作的舊方法太得笨拙,管理吏員龐大且效率不高.就有許多新貴族將封地土地分散委托給富有耕作經驗的自由民,同時也將原來的奴隸(隸農)分配給自由民,由自由民督導管理隸農耕耘,貴族直接從自由民收取應該得到的"租稅".戰國初期,這種形式在東方國家已經比較普遍,一些大諸侯國變法後,許多隸農也變成了自由民.但在秦國,還延續著自由民管轄隸農的老式井田制.這時的秦國,所有的可耕田都分割在自由民名下.官府只承認自由民的"田籍"(分田占田的資格).官府和貴族分派給自由民的奴隸(隸農),只是勞動力,只在"地主"的土地上勞動.于是,自由民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擁有或多或少的奴隸(隸農).

白龍是自由民中的顯赫人物,父子七人各有一井,每井有八家隸農,白家共擁有五十六戶戶隸農.盡管有隸農耕耘,但白氏家人依舊勤奮.每天日出,白家的男女老少都走出莊園,到白龍劃定的"家田"里去勞作耕耘.白龍則帶著掌事的大兒子到處走動,查看田野,督促隸農耕耘.日落時分,則聚家同食.成年男子一屋,婦人一屋.所有的三十多個小兒,卻都在兩棵固定的"大樹"吃"板碗飯",竟是奇特的一景.這兩棵"大樹",是兩塊又長又厚的木板,板上每隔兩尺便鑲嵌一個銅碗,白氏家人叫做"板碗".每到飯時,幾個兒媳便將飯菜用大盆抬出,分到每個板碗里."咥飯!"掌家的二兒媳一聲令下,守在院子里的三十多個孩子們,便按照年齡大小與男女次序,快步走到自己的板碗前開吃,直至吃完,沒有一個孩童敢說話.即或旁邊有客人觀看,孩童們也沒有人張望.僅此一端,老白龍的治家聲望便大大有名.晚飯後,則是合家計議農事和白龍處置族中事務的時候.三年前,白龍已經將家中農事交由長子掌管,將家務交由夫人和次子掌管,自己主要處置族中事務,對家事農事只是偶然過問一下便了.

變法以來,白氏家族平靜有序的生活,被完全打亂了.

以往,辛勤的農人們的白日都交給了田野,幾乎所有的家事族事都放在晚上找人.但自從《田法》頒布以來,登白氏門者絡繹不絕,尤其是白龍從櫟陽回來,天天都有人聚來問訊計議.

今日從晌午開始,族中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便都聚到了白龍家,一直說到日落還沒有結束.白龍的主意挺正,一再說就是秦國全部搞了新田制,孟西白三族也還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們卻總是憂心忡忡,說著聽來看來的各種傳聞和事實,竟是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喪的是,族中老巫師竟期期艾艾歎息著說:"孟西白三族,興旺了百多年,氣數衰了,不能硬挺啊."此話一出,族老們更是一片沉默,憂郁的瞅著白龍.

驟然間,白龍火氣上沖,獨臂一揮,"不能挺也要挺!守不住祖業,我白龍無顏面見祖宗!"

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屋中老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他們都曾經是身經百戰的軍中老卒,從馬蹄氣勢,便知來者是鐵甲騎士.白龍微微冷笑:"一身老骨頭,慌個鳥!"話音落點,馬蹄聲已經逼近.白龍長子飛跑進來,"父親,國府鐵騎!"白龍冷冷道:"打開莊門."

莊門打開時,馬隊已經從縱橫田野的車道上飛馳到白家門外的打谷場.車英一擺手中令旗,馬隊便迅速列成了一個小小方陣.車英下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也縱身下馬,跟隨車英走進莊園.繞過高大的磚石影壁,車英一怔,只見二十多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怒目站立在院中,分明便是一個步卒拼殺的小陣!白龍的長子站在老人陣外,竟是緊張得無所措手足.車英仿佛沒看見眼前的陣仗,從斜挎腰間的皮袋中摸出一卷竹簡展開,高聲道:"奉左庶長令,緝拿白龍歸案.白龍何人?出來受綁!"

一個老人撥開擋在他身前的幾個老者,昂然走出,"老夫便是白龍,走吧."車英一打量,只見面前老人白發披肩,長身獨臂,一臉無所畏懼的冷笑,便知確實是白龍無差.車英一揮手,身後甲士便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白龍身後的老人們一聲大吼,四面圍住了車英和六名甲士.

"如何?白氏族老們要抗命亂法?"車英冷冷一笑.

一個老人高聲喝問,"你只說,為何拿人?"

"老族長乃太子封地掌事,沒有太子書命,誰敢緝拿?!"又一個老人大吼.

車英冷冷道:"白龍身犯何罪?到左庶長帳下自然明白.族老們再不讓開,車英就要依法誅殺抗命刁民了."

"殺吧!怕死不是白氏後人!"老人們一片怒吼,圍了上來.

"退下!"老白龍面色漲紅.他心中清楚,一旦與官府弄出血戰,太子想出力維護也不行了,沒有太子,白氏族人縱然鮮血流盡,又如何當得官府行事?他一聲大喝,"一人做事一人當,知道麼?誰再胡來,白龍立即撞死!"

在老人們沉默愣怔的瞬間,白龍伸手就縛,赳赳出門.

馬隊遠去時,身後莊園傳來一片哭聲和吼叫聲.

次日深夜,下邽縣令也押解著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到達眉縣.衛鞅在轅門大帳里審問了三位族長,三人對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供認不諱,而且對廢除井田制和隸農制大是不滿,同聲要求面見國君,辯訴冤情.接著,衛鞅又審問了白龍,白龍竟是只說一句話:"此事請太子說話."便再也不開口.衛鞅冷笑,也不再多問,吩咐押起人犯,便來到後帳.景監正在後帳整理郿縣田籍,見衛鞅進來,便拍拍案頭高高的一摞竹簡,"田籍就緒,單等分田到民了."

"景監,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衛鞅突兀發問.


景監沉吟有頃,"要害?自然在白龍抗命."

"不對.要害在國府,在官員."

"左庶長是說,在太子?在眉縣令?"

"對.沒有大樹,焉有風聲?平民抗命,豈有如此強硬?"

景監似乎從衛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態的嚴重,猶豫問道:"難道.左庶長准備將太子,縣令作為人犯處置?"

衛鞅踱步道:"太子是國家儲君,又在少年稚嫩之時,沒有蠱惑之人,豈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後當還有一個影子."

"正是,我亦有同感.查出來,一起處置,解脫太子."

"法家論罪,得講究真憑實據,不能僅憑猜測與感覺處置."

"左庶長未免太過拘泥.維護太子,大局當先,何須對佞臣講究法度?"景監第一次對衛鞅的做法表示異議.

衛鞅目光炯炯的盯住景監,似乎感到驚訝,沉默有頃,肅然道:"內史之言差矣.查奸不拘細行,此乃儒墨道三家與王道治國之說.他們將查奸治罪,寄托于聖王賢臣,以為此等人神目如電,可以洞察奸佞,無須具體查證細行.實際上就是說,沒有真憑實據便可治人于死罪.此乃人治.法治則不然.法治必須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國.何謂依法治政?就是對國家官員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國君或權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就要講究真憑實據,而不依賴人君權臣的一己聖明.這便是人治與法治的根本不同."

"如此說來,法家治國,要等奸佞之臣坐大,而後才能論罪?尾大不掉,豈不大大危險?"景監很是不服氣.

"不然."衛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國,奸佞之臣永遠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奸佞,必有奸行.奸行必違法,違法必治罪,何能使奸佞坐大?反之,一個人沒有違法之奸行,于國無害,于民無害,又如何能憑空洞察為奸佞?"

"能.人心品性,足可為憑."

衛鞅面色肅然,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誅心,誅心非法治.請君謹記."

景監笑道:"那就是說,法家不察人心之善惡,只看言行之是否合法?"

"對了."衛鞅微笑道:"人心如海,汪洋恣肆,僅善惡二字如何包容?春秋四百年,天下諸侯大體都是人治.賢愚忠奸,多賴國君洞察臣下之心跡品性而評判.對臣下國人隨意懲罰殺戮,致使人人自危,一味的討好國君權臣,而荒疏國事.為官者以揣摩權術為要務,為民者以潔身自好為根本.國家有難,官吏退縮.作奸犯科,民不舉發.政變連綿不斷,國家無一穩定.究其竟,皆在沒有固定法度,賞功罰罪,皆在國君權臣的一念之間.晉國的趙盾乃國家干城,忠貞威烈,卻被晉景公斷為權奸滅族.屠岸賈真正奸佞,卻被晉景公視為忠信大臣.致使晉國內亂綿綿不斷,終于被魏趙韓三家瓜分.假若晉國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慘劇?"

景監默然,顯然已經明白了衛鞅的想法,只是一下還摔不掉篤信明君聖賢的舊轍.他歎息一聲,"那,就等吧,等他們自己跳出來再說."

衛鞅看著景監沮喪的神情,卻爽朗大笑,"說得好!法治就是後發制人.景監兄但放寬心,真正的複辟奸佞遲早會跳出來,你摁也摁不住的.新法頒行,沒摁住私斗吧?照樣有人頂風犯罪.田法頒行,沒摁住白龍吧?請君拭目以待,不久便有更大的物事跳出水面!"

"你是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樣?"景監做了一個砍頭手勢.

衛鞅哈哈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第二天,衛鞅下令關押趙亢.當車英率領武士到趙亢的小院子時,趙亢驚訝莫名,愣怔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自衛鞅到達郿縣,趙亢便奉命將一應公事交給了景監,軟禁在縣府後院的家中思過.趙亢的從政豪情已經消磨淨盡,准備此間事情一了,便學大哥趙良的路子,到稷下學宮去修習學問.至于這次風波,他也有接受處罰的精神准備.在他看來,最重的處罰就是貶官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來,刑不上大夫,秦國自穆公百里奚以來,有王道仁政的傳統,根本沒有重罰過一個官員.象郿縣令這樣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會有刑罰之虞.所以趙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擔心國府仍然會讓自己留任郿縣,陷在這個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畢竟是秦國名士,想隱居游學談何容易?三天以來,他思慮的中心是如何辭官歸隱.今晨卯時,他肅然坐于書案前,開始按照幾天來的構思提筆寫"辭官書".方得寫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車英帶領武士便進了庭院.

"爾,爾等,意欲何為?"翎筆"噗"的掉在地上,趙亢才回過神來.

"奉左庶長命,緝拿趙亢歸案."車英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

"且慢且慢."趙亢擺擺手,"將軍莫非搞錯,本官乃郿縣令趙亢!"

車英強忍住笑意,冷冷道:"絲毫無錯,正是緝拿郿縣令趙亢!"

趙亢半日沉默,終于指著案上的羊皮紙道:"請將本官之《辭官書》交于左庶長.趙亢不做官足矣,何罪之有?"說完,昂首就縛.

衛鞅拿著趙亢的《辭官書》沉思良久,親自來到關押趙亢的監獄石屋.

趙亢對于衛鞅的到來絲毫不覺得驚訝.在趙亢看來,就算是國君,見了他的《辭官書》表露的高潔情懷,也會尊敬他的,又何況衛鞅?他見衛鞅只身前來,並沒有前呼後擁,不禁從破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長,我去意已定,不要挽留我.趙亢,不是做官的材料."衛鞅也是淡淡一笑,"趙亢兄,衛鞅不明白你言下何意?"趙亢一怔,"如何?你不是來挽留我的?"衛鞅道:"為何要挽留你?"趙亢釋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趙亢先行謝過."衛鞅搖搖頭收斂笑容,"為何要放你走?"趙亢真的驚訝了,茫然問道:"哪?你來卻是作甚?"

衛鞅當真是又氣又笑,揶揄道:"來拜望你這個秦國賢士啊."

"既知敬賢,何故差人緝拿,斯文掃地?"趙亢昂然挺胸.


衛鞅不禁大笑:"趙亢呵趙亢,你當真不知自己是帶罪之身?"

"趙亢追慕聖賢,敬祖畏天,知書達禮,潔身自好.縱然無能從政,亦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而已,談何帶罪之身?"趙亢面色脹紅,理直氣壯.

驟然間,衛鞅犀利的目光直視趙亢,冷冷道:"好一個追慕聖賢,敬祖畏天,知書達禮,潔身自好,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惜,你趙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學宮講書.你是秦國的縣令,是自認名士來報效國家的官員.在你管轄的縣境內,國法效尤,政令不通,疲民滋事,貴族亂政,食國家俸祿的趙亢,你卻到哪里去了?"

趙亢覺得這種申斥有辱尊嚴,不禁怒火上沖,"對你那種悖逆天理,只知道殺人的法令,趙亢豈能俯首聽命?"

衛鞅哈哈大笑,"如此說來,你這個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正是.左庶長如何處置?"趙亢昂頭望著屋頂,喉頭不斷抖動.

衛鞅沉默有頃,長籲一聲,平靜的道:"趙亢,衛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不想對你講說法家治國的道理.然則你我都是國家官員,各司其職,都得忠實的行使自己的權力,否則便褻瀆了這頂玉冠.衛鞅今日前來,是想告訴你,按照秦國新法,你是死罪."

"如何如何?你再說一遍!"刹那之間,趙亢面色蒼白.

"按照秦國新法,你是死罪."

"自,自古以來,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上大夫,自秦國變法始."

趙亢象霜打了的秋草一般,低下了高傲執拗的頭顱,額頭上冒出了涔涔細汗.死罪!對他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身為秦國名士,秦國首席縣令,三代貴族之身,會僅僅因為同情抗田就要被斬首.他其所以對衛鞅不以為然,是內心始終認為衛鞅即或是總攝國政的左庶長,也不敢擅殺大臣,至少要稟報國君.而國君絕不會突兀的改變秦國倚重貴族的傳統,一定會害怕招來"殺賢"的罪名而挽留他,至少也會讓他平安的歸隱山林.此刻在震驚之下,他竟是神奇的清醒起來,驚詫自己何以忘記了招賢館那段日子里耳聞目睹的無數故事,國君與衛鞅意氣相投,舉國相托,立誓變法,又為何能阻撓衛鞅依法治吏?渭水草灘一次斬首七百余人,國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擔"暴君"惡名,如何能為他趙亢一個縣令變了章法?猛然,趙亢心念電閃,想到了殺一個象自己這樣的貴族名士出身的縣令,可以震懾貴族反對變法的氣焰,而絕不會激起國人的動亂.安知衛鞅不是處心積慮的尋找這樣一個警世鍾?自己硬邦邦的撞上來,人家豈有不敢殺之理?

趙亢深深的懊悔,長籲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兩行眼淚便斷線般滴答下來.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趙亢兄盡可視衛鞅為刻薄酷吏."衛鞅一拱,轉身大步出門.

"且慢!"趙亢猛然醒來,顫聲招手.

衛鞅轉身,冷冷問:"還有事麼?"

趙亢淚流滿面,"能,能否讓我見長兄趙良,最,最後一面?"

衛鞅不假思索,"不能.舉國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見過家人?"

趙亢頓足捶胸,"衛鞅,你好狠毒!上天,會懲罰你的--!"

衛鞅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兩天後,渭水草灘的刑場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這次,庶民們已經沒有了上一次的恐懼,人人都在興奮的議論著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殺的七百名人犯中,大多數還是庶民百姓,而這次這些待死之人,卻都是秦國赫赫有名的顯貴族長.最令庶民們激動不已的是,縣令趙亢也要被斬首!趙亢趙良這兩個名字,秦國人老早就很熟,他們很有學問,在落後閉塞的秦國,趙良趙亢兄弟二人簡直就是鳳毛麟角般珍貴耀眼.尤其是云陽百姓,遇見生人總喜歡說,"我是云陽人,就是趙良趙亢那個縣."初遇之人也就特別的肅然起敬,將面前的"云陽人"看作知書達禮的王化之民,有話好說,有生意好做.趙亢做了郿縣縣令,郿縣人比云陽人還驕傲,動輒便是:"有趙縣令變法,咱郿縣的日子一定好過."想不到的是,變法開始將近一年,郿縣卻成了一鍋疙瘩粥,大族械斗,東西爭水,目下又分不動土地,日子不但沒有好過,反而死了許多人,使郿縣成了"殺人刑場"的代名詞.

郿縣人心冷了,怨言也驟然多了,期盼變法帶來好日子的庶民隸農們更是變得愁眉苦臉.對趙縣令救星般的贊頌也越來越少了.郿縣人原本將趙亢當作百里奚那樣的賢臣想象,渴盼他能象傳說中的百里奚那樣到民間噓寒問暖,處置糾紛,解民倒懸.可是,郿縣人既沒有見到這個"百里奚",也見不到外縣熱熱鬧鬧的變法氣象,死水一潭,竟還貼進去那麼多人命!

終于,庶民們的崇敬期盼,變成了言談間的冷漠嘲笑和嗤之以鼻."人家是官身貴人,如何能替螻蟻庶民說話?""變法?變個鳥!趙縣令都害怕白氏呢,""再變下去,郿縣就要死光了.""百里奚?我看是白日死!"幾個月過去,眉縣竟流傳開了一支童謠,唱道:

月亮走小百里不遙

點下幾日秋草做刀

流傳之初,誰也弄不懂童謠唱的什麼.但是,深信"小兒天作口"的秦國人朦朦朧朧的覺得郿縣將有大事發生,是禍是福,誰也料不定,人人都在惴惴不安.如今,左庶長要將這赫赫大名的縣令問斬,郿縣人可是炸開了鍋!他們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謠,頓時覺得明明白白.那"月亮走小,點下幾日"不就是趙亢的名字麼?那"百里不遙",分明便是說這個假百里奚不會長遠."秋草如刀",不就是在秋天來臨時殺趙亢麼?

人們在紛紛議論中,不禁驚歎這是冥冥天意!

正午時分,渭水草灘一陣尖銳的號角,趙亢,白龍和十一位抗田族長的頭顱噴濺著鮮血,滾到了黃綠色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水草灘,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歡騰.

哨聲隱隱,又一只黑色的鴿子沖上藍天,飛向東南方的蒼莽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