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六節 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動

秋風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勢來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燒了兩次,太醫剛剛一用退燒藥,就突然間好了.剛剛被秦孝公接回來的太子嬴駟,急得寢室不安,晝夜守侯在寢宮之外.秦孝公又氣又笑,訓斥了嬴駟一頓,命他回太子府加緊熟悉國事,不要小兒女般矯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經從瑩玉口氣中隱隱約約猜到了商君要辭官歸隱.雖然他一萬個不想放商鞅離開,但卻不能不做萬一的打算.他要讓太子嬴駟恢複一段,看看他究竟是跨了還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務.當此之時,不能讓嬴駟在這些小事上太過拘泥,一味的盡禮數.

誰知剛剛過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渾身酸軟,厭食厭水,竟似癱在了榻上一般!太醫令李醯大急,帶領六名白發蒼蒼的太醫府高手在榻前輪流診脈,整整兩個時辰過去,竟是面面相觀,說不出病因,也不敢開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卻又束手無策.秦孝公卻笑了,"去吧,想想再說.天數如此,急也無用."

景監聞訊進宮,主張立即召回商君應急.秦孝公卻只是搖頭,"莫急莫急,也許幾天就又好了呢.二十余年,商君未嘗閑暇一日,剛剛離開幾天,就召他回來,豈有此理啊.國中政務,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誰知過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急劇消瘦,日進食量竟只有原先的兩成不到!景監真正的著急了,明知對秦孝公說也無用,就私下寫了書簡,當作官府急件"逢站換馬",報知商鞅.

這次,太子嬴駟沒有哭泣著堅執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嚴厲訓導,打消了嬴駟殘存的一絲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宮開始一段的惶惑與無所適從.就象當初剛剛離開櫟陽對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樣,乍然回宮,他對壯闊瑰麗的咸陽城和咸陽宮陌生極了,好象夢幻一樣.長期的村野磨練,已經使他適應了粗礪的生活,宮廷少年的那點兒嬌氣任性和俊秀瀟灑,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現下的嬴駟,粗黑壯碩穩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歡的那種成年男子漢的形象.但是,長期的隔絕,使嬴駟對公父,太後,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見了他們總覺得局促不安,應對總是不得體.見了朝臣也感到生澀,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稱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責,嬴駟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為重,要有自己的真見識;看別人臉色說話,揣摩別人心志行事,永遠都沒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頓時消失了.長久的磨練,不正是為的證實自己是可以造就的麼?如今歸來,正事沒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嬴駟回到府中,將自己關在書房,竟是半個月沒有出門.

今日清晨,嬴駟進宮,他要鄭重的向公父呈上自己獨特的禮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侯,而是真實的看到自己的兒子已經磨練成了一個堪當大任的儲君.

進得宮來,嬴駟覺得氣氛有異.侍女內侍,個個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後抬著大木箱的兩個仆人,嬴駟不由加快了腳步.到得寢宮門前,卻見太醫令李醯和幾個老太醫神色鄭重的爭辯不休,上大夫景監和國尉車英也在一邊低聲交談,沒有人看見他,自然也沒有人過來行禮參見.嬴駟沒有理會這些,徑直進入.第二道門前,白發蒼蒼的黑伯靜靜的肅立著,眉頭緊鎖.嬴駟低聲問:"黑伯,公父梳洗了麼?"黑伯點點頭,默默領他走進寢室.


嬴駟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驚,正當盛年英華逼人的公父已經變得枯瘦羸弱,完全沒有了昔日光彩!嬴駟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聲"公父",淚水就已經溢滿了眼眶.

秦孝公睜開眼睛打量著嬴駟,那明亮的目光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病態.他指指榻側繡墩,卻沒有說話.嬴駟卻深深一躬,"公父,嬴駟帶來了這些年的心得,想請公父批閱斧正,又擔心公父病體能否支撐?"

"你寫得文章?快,拿進來呀."秦孝公顯得有些驚訝,更多的顯然是高興.

嬴駟回身吩咐,"黑伯,讓他們將木箱抬進來."

黑伯點點頭,走到寢宮大門,吩咐兩個仆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繩就提了進來,輕輕放到榻前,便又利落的解開繩套打開木箱.嬴駟第一次看見黑伯如此驚人的膂力,不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簡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卻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只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讓太醫們大臣們都回去,各司其職,不要再天天來了."黑伯答應一聲走了出去.秦孝公回頭又道:"駟兒,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嬴駟看看公父,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深深一躬,步履沉重的走了.

嬴駟一走,秦孝公便讓黑伯找來一張木板支在榻旁,將木箱內的所有竹簡都擺在了木板上.竹簡一擺開,立即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腐竹氣息和汗腥黴味兒!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這些竹簡完全是一個生手削編的--竹片兒全是山中到處可見的低劣毛竹削成,長短大小薄厚竟是參差不一;編織得更是粗糙,尋常用的麻線上生滿了黴點兒,有不少簡孔已經被麻線磨穿,又有不少麻線被帶有毛刺的簡孔磨斷;幾乎每一片竹簡都發黃發黑,有汗濕滲透的黴腥味兒和斑斑發黑的血跡.和竹簡工匠們削制,打磨,編織的上好青竹簡相比,這簡直是一堆破爛不堪的毛竹片兒!但秦孝公卻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濕.他知道,這只能是嬴駟自己制作的竹簡.一個宮廷少年,且不說堅持自己執刀刻簡--在宮廷中,刻簡是由專門的"文工"完成的,國君與太子只要將文章寫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經常性的砍竹,削片兒,打孔,編織,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這一大箱竹簡,每一片都滲透了嬴駟的汗水與辛勞.不說內容,單就是這種精衛鳥兒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個苦行少年的驚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動,閉上眼睛,任由一絲細淚從眼角緩緩滲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竟是沒有睡覺,一刻不停的看完了嬴駟的全部手記.黑伯勸他睡一會兒,他卻笑道:"整天躺著睡,還嫌不夠麼?"健旺飽滿的神態,使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是一個臥病不起的人.


嬴駟的手記竹簡分為三類,一類是所經郡縣的地形,人口,城堡,村莊的記載,一類是變法後民生民治狀況的變化,一類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興趣的是嬴駟自己的心得手記,將那幾篇文章反複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題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著它竟是手不釋卷的琢磨.已經是紅日臨窗了,黑伯進來收拾燭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簡想睡一會兒,但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破舊發黴的竹簡和那耐人尋味的篇章:

商君之後,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國富強,秦風大變,公戰大興.

然則國有三虛,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堅,二曰複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窮鄉僻壤,財貨實力不足以養戰.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強本,次在除惡務盡,三在墾發窮困以長財貨.有此三綱,秦國當立于不敗,可放手與東方周旋.治國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絲寬慰,緊繃的心弦略微放松.作為國君,他只有這一個兒子,而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他卻實在把握不准.在嬴駟獨自磨練的時期,他曾經閃現過一個念頭,趕快將玄奇找回來大婚,再生一個兒子繼承大業.可幾次到陳倉河谷,那個小莊園都塵封無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臥病,所有骨干弟子都聚集在神農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論著.孝公對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統轄墨家的方法曆來是一人獨斷.在墨家這種行動性團體來說,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確保了老墨子的絕對權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動中的高度一致,這是其他任何學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但是,這也帶來了其他學派所沒有的許多麻煩.最大的麻煩,就是對老墨子身後地位權力的繼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個個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聲的"高義飽學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實的信徒.論資曆才智,當然是大弟子禽滑厘首當其沖.然則禽滑厘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懷境界和人格魅力,許多次大事都處置得議論紛紛.尤其是對秦國行動,查勘粗糙,判斷見識都不到位.秦孝公只身闖墨家總院時,老墨子只得親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對待"暴政"上有了一個大的轉折.如此一來,非但禽滑厘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內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謂難矣!

由于玄奇在對秦國事務中坦然誠實,且表現出卓越的見識與膽略,不但是老墨子倍加鍾愛,許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隱隱然又形成了一個"第五力量".縱然玄奇灑脫散淡對權力毫無興趣,然則從小就以墨家為家園,身處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關乎到追隨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說話,想擺脫也擺脫不了.老墨子年高臥病,竟出人意料的指定玄奇主持編撰《墨子》大書,使玄奇驟然間成為墨家矛盾沖突的交彙點.玄奇既不能拒絕終生敬佩的老師的重托,又對內部錯綜紛紜的微妙沖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平衡撫慰.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能讓玄奇從墨家脫身麼?縱然是兩情深長,又如何驟然脫得千絲萬縷的"業絆"?秦孝公身為一國之君,最能體味這種身不由己的牽絆,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時的困境,長籲一聲,只好將大婚的願望暫時擱置了.幾次突然發病,孝公雖然表面輕松無事,實際已經有所警覺,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可能已經沒有機會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覺,他甚至想過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選一個有為青年做太子,也閃過念頭,抱養瑩玉和商鞅的兒子……念頭歸念頭,秦孝公秉性堅忍不拔,在沒有清楚嬴駟的魚龍變化之前,他的任何念頭都只是永遠的埋藏在心底.

自從商鞅提及,接回嬴駟之後,秦孝公也沒有急于對兒子進行終日教誨,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讓他自然的熟悉離開太久的宮廷,漸漸彌補這長期隔離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個人已經長到了三十一歲,能否擔當大任,絕不是終日教誨所能解決的.將近二十年的磨練,如果嬴駟還不成器,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了.雖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壞的可能,但在兒子最終暴露真實面目之前,他的那一絲希望始終都沒有破滅.他沒有和嬴駟認真長談過一次,也沒有一次主動問起嬴駟的想法心得.他以為,嬴駟選擇何種方式顯出曾經滄海後的本色?這對嬴駟也是一個考驗.

事實說明,嬴駟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出色.


秦孝公想過許多可能,但確實沒有想到,兒子的磨練竟是如此認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這個嬴駟,是嬴氏曆代嫡系長子中唯一沒有軍旅經曆的儲君.在秦國,這是一個很大的缺失.因為這將直接影響軍隊對他的敬重和他對軍隊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戰,幾年中就成為軍中有數的名將,對秦國大軍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歲的年齡在權力場中縱橫捭闔,無所畏懼.這個嬴駟,還沒有來得及補上這一課,就栽倒在變法旋渦中了.但是,嬴駟在山野底層苦行磨練十余年的經曆,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獨具的優勢.對民生民治的透徹體驗,將成為他把握國家大勢的根基本領.從長遠看,這一點也許比從軍本身更重要更寶貴,看來,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閉著眼睛輕松的舒了一口氣,沉沉的睡去了.

商鞅趕回來的時候,秦孝公還在呼呼大睡.商鞅將黑伯叫到一邊,詳細詢問了孝公發病及醫治的過程,然後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寢宮之外給他辟出一大間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這里晝夜守侯處置國務.吩咐完,商鞅匆匆趕到景監的上大夫府,緊急招來國尉車英,咸陽令王軾,四個人秘密商談了兩個時辰,將一切穩定朝野的細節都妥帖落實,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經是初夜了.瑩玉已經知道商鞅緊急趕回,早就准備好了接風洗塵的小宴.此時飯菜已涼,瑩玉一邊和商鞅說話,一邊親自為商鞅准備沐浴熱水,一邊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個不停.半個時辰後,一切收拾妥當,倆人才安靜的坐下來吃飯.

商鞅簡略的說了去崤山的經過和白雪明春搬來咸陽的事.瑩玉一番感慨,也說了咸陽的近況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間憂慮忡忡.商鞅勸慰了一番,說了自己明日住進宮中的打算,瑩玉又說了一些宮廷細節,倆人計議了約一個時辰,三更時分方才准備安歇.

商鞅每天走進寢室前,總要了卻當日的全部公務.這次離開咸陽了一段日子,雖說有景監主持國務,但也一定積壓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進書房,打算處置完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卻發現有一卷太醫令李醯的上書!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關為國君治病的謀劃,連忙打開,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請逐巫醫扁鵲出咸陽書!

晉人扁鵲,多有妖行巫術,今以名醫自詡,游走列國,均被逐出.近日扁鵲入我咸陽,稱其擅醫小兒,開館行醫.實則不行望聞問切,隨心抓藥,國人多被蒙騙蠱惑,竟趨之若騖,咸陽囂囂!秦國新法,禁止妖言惑眾,巫術為醫.今扁鵲巫醫公然入秦,亂我民心,請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驚訝了--扁鵲入秦了麼?卻如何就成了巫醫?太醫令為何要驅逐扁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