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七節 神醫扁鵲對秦孝公的奇特診斷

咸陽城北區有一條小街叫神農巷.街不長,也不繁華,但名氣卻是很大.因為這條小街住的藥農多,開得藥鋪多,生藥商人多,幾乎就是秦國的醫藥一條街.尋常時日,這條小街很是幽靜,一種淡淡的草藥異香彌漫得很遠很遠.無論是藥材交易,還是國人來這里尋醫抓藥,只要進入神農巷,所有人都會自覺不自覺的文雅起來,絕無咸陽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這幾天,神農巷卻是大大的熱鬧了起來.

人們紛紛從小巷口的一個小院子里走出來,匆匆到小巷深處的各家藥鋪抓藥,整日絡繹不絕.幾家名氣大點兒的藥鋪,抓藥者竟是排起了長隊.奇怪的是,抓藥的人如此之多,藥鋪里的坐堂醫生卻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們診脈開方.醫生們先是驚訝,後來便都悻悻的離開了醫案,幫著店役抓藥去了.藥鋪的出藥量驟然增大,藥材生意便也頓時好了起來,藥農,藥商也都比往日忙活了許多.如此一來,神農巷竟成了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沒有了尋常時日的幽靜.

神農巷最大的藥鋪叫南山堂,這里的堂醫叫李儋,是太醫令李醯家族的支脈後裔.他是個有心人,自然很清楚,這突然的變化,都是因為巷口小院子里來了一個神奇怪異的醫者!這一天他實在悻悻難忍,便換了一身尋常布衣,來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個究竟.

方到巷口,便見大樹下坐滿了等候就診的國人,絕大部分竟都是抱著小兒的年輕夫婦.進了院子,院中大樹下也坐滿了候診者.人人手里都拿著一個木牌,提著一袋半兩錢,神色安閑的等候著.

"敢問大姐,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的問一個抱著小兒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寫著順號,挨個來,人不擠呢."

"這袋半兩,夠先生的診金麼?"

女人笑了,"夠.先生只收十個半兩,誰心里過得去?都想給先生一袋錢,還不知先生收不收呢?"

"診金少,藥錢便貴,是麼?"

"喲,你這書生莫擔心,在先生這兒看病花得起呢.診費十個半兩,藥錢更少.先生開得都是尋常草藥,不值錢,可治大病呢.哪象那些個堂醫,不開貴重藥治不了病似的.我在這兒守了三天了,才把我這寶貝兒子抱來看的.你放心領個木牌子,回去抱兒子來,沒事."

"多謝大姐,那我進去領牌子了."

李儋走進了中間正屋,靜悄悄站在門邊打量.只見正中長大的木案前坐著一個童顏鶴發的老人,兩邊各有三名年輕弟子不斷記錄著老人念出的方子.看了片刻,李儋不禁大是驚訝,這,這樣做也能叫看病麼?!老人面前根本沒有診脈的棉墊兒,長案上只有幾摞散片竹簡.每個病人來到面前,老人便只是凝眉將病人看得片刻,便立即斷定:"此兒積食難消,須得瀉去淤積,調理腸胃."父母連連點頭稱是之際,老人便念出幾味草藥來.身邊弟子記下,便將竹片交給病兒父母.滿懷感激的父母們的錢袋,一律被老人的一個女弟子擋回,每人只要十個"半兩".

一個病人,就這樣看完了病?比軍營大將的軍令還出得快!

李儋大奇,竟覺得一種說不請的神秘恐懼.匆匆趕回,便立即上書太醫府,請官府立即驅逐這個使用妖法的巫醫!太醫令李醯接到李儋上書,疑心大起卻不敢造次,便親自喬裝觀察,方信了李儋所言不虛.李醯本想立即知會咸陽令王軾,驅逐這個妖醫,但又怕激怒咸陽國人.聽口碑,這個妖醫擅醫小兒雜症.偏老秦人視小兒如命根,對這個妖醫大是敬重.若太醫府出令驅逐,惹出事來恐難擔當!反複思忖,李醯便先將這個老人的底細探察了一番,一經探察,方知這個老人竟然是大名赫赫,有"神醫"之稱的扁鵲!

李醯大是緊張.這扁鵲聲名赫赫,卻悄悄來到秦國做甚?真的僅僅是行醫救世麼?不象,一點兒不象!作為太醫令,李醯自然明白,秦國雖然強大了富裕了,但是醫家名士卻沒有一個,整個咸陽的醫術都很難與山東六國相比.扁鵲留在秦國,要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聲名大噪,那時侯,這個太醫令還會是他李醯麼?更重要的是,李氏家族是高踞秦國醫業首席的望族,扁鵲入秦,眼看李氏的醫家首席地位便要大打折扣,豈能甘心?但是,要以太醫府職權驅逐扁鵲這樣的神醫,李醯還是不敢.商君執法,那是親貴不避,萬一撞在刀口上,那可是大災大禍!想來想去,李醯還是覺得上書商君府,請國府驅逐這個妖醫為好.商君天下名士,正宗的法家大師,對怪力亂神之類的妖術巫術素來是深惡痛絕,太醫府以"驅逐妖醫"做根基上書,商君斷無拒絕的道理.

一卷"請逐妖醫"的上書,便恰恰在商鞅趕回咸陽時送到了商鞅案頭.

埋在心頭的久遠記憶,一團團的斷斷續續的湧了上來,使他很有些興奮

商鞅在山中修習的少年時期,就知道扁鵲的大名.老師學問無邊,自然也很通醫道,但每遇弟子或自己的異疾不能診斷,卻都要請扁鵲來醫治.商鞅還記得,扁鵲是個又高又瘦的老人,一頭白發,一身布衣,精神極是矍鑠,也和老師一樣看不出年紀.扁鵲醫病很是奇特,只是靜靜的坐在病人對面凝神觀望.要說"望聞問切",大約只能占得一個"望"字了.然則就是這樣一望,但卻總能准確說出病情病因!開的藥方,也都是些最尋常的草藥,可療效卻是神奇得驚人.當時,扁鵲給商鞅師兄弟們的震動很大,竟然沒有一個弟子能夠說清其中道理.

後來,老師在茅屋大樹下給弟子們開講"天下醫家",才說起了扁鵲的神奇故事.

春秋初期,一支秦人從隴西草原流居趙國,與趙人多有通婚.趙人中便也多有"秦"姓,以致流傳著一種說法,"秦趙同源,姓氏不分".趙國與燕國交界處有個鄭縣,居住著一支秦人部族的後裔,他們始終保持著"秦"姓,表示自己是秦人後裔.後來,這一族在燕趙拉鋸戰中衰落了下去,便沒有再出什麼聲名赫赫的人物.大約在春秋中期,這個部族出了個聰慧少年,名叫秦越人.秦越人天分過人,跟一個族叔習武識字,幾年間便在族中小有名氣了.十六歲時,秦越人象大多數後生一樣,義無返顧的從戎征戰了.過了幾年,秦越人小有軍功,便做了一個驛站的"舍長".驛站是官府辦的,這"舍長"便是帶領兵卒守護驛站的小小將官,當時人稱為"館帥".驛站在官道邊上,專門接待來往官員並負責護送緊急文書,自然也免不了商人,士子路過留宿.

有一天,這驛站來了個皓首白發的老人,手拄一支竹杖,身背一只葫蘆,徒步逍遙而來.說是商人吧,沒有貨車;說是百工吧,沒有徒弟工具;說是官員吧,沒有軺車;說是名士游學吧,沒有官府的憑牌……一時間竟是誰也弄不清老人的身份.時已暮色,那個驛丞偏偏不讓老人留宿,說是沒有官府憑牌便不能留住驛站,除非有人擔保.這時,秦越人恰恰出來巡查,見老人慈善祥和,毫無半點怪誕戾氣,便擔保老人住進了驛站.老人毫無謝意,竟是心安理得的住了下來.到了第三天,老人竟然病了,發熱發冷的奄奄一息.秦越人請來了縣城里最好的一個老醫生為老人診脈,老人卻拒絕了,只是讓秦越人在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時扶他到院中打坐.過了幾天,老人也就居然好了,只是體弱身虛,便依然住了下來將息.驛丞與驛站吏員仆役覺得這個老頭兒大是怪誕,根本無人理睬,老人的起居與驛站費用等都是秦越人一力照拂.一個月後,老人便走了.從此以後,每過幾個月,這位老人都要來這個驛站住上幾天,卻是什麼事也沒有.每次都是秦越人照料,老人要住幾天便幾天,他從來不問老人要做什麼要去哪里.

倏忽十多年過去,秦越人已經三十來歲了.有次老人路過,又在驛站住了下來.到了晚上,秦越人正在驛站門口查夜,老人卻在月下笑著向他招手.秦越人以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讓秦越人坐在石墩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誰麼?"秦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輩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隱士,在下何須多擾?"老人笑了,"後生啊,老夫乃長桑君也.觀你十年有余,知你大有通悟靈犀,只是蒙昧未開也.再者,你秉性端正,施恩于人不圖報,且能持之以恒,正是老夫尋覓之人.老夫欲傳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納?"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輩不棄,越人願為前輩完成心願.""噢?"老人眼睛一亮,"你也不問老夫要傳你何物?先竟自接納?"秦越人道:"前輩高人,所傳必善,越人何須多問?"長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得其人也."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發黃的小羊皮紙包,"這是一味閑藥.不得人不傳,你能做到麼?"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謹記,考心二十年,方可得人而傳."

"小子果然明白!"長桑君贊歎一聲,將小包遞給秦越人,叮囑道:"將此藥分為三十份,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後,功效自知."

"敢問前輩,何謂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謂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說罷,又將秦越人領到屋角,指著一口木箱道:"這是三十六卷醫方,可濟世以恒,惟韌善者可當之.汝好自為之了."一言落點,竟是疏忽不見!


秦越人卻沒有驚訝,他本來就沒有當老人是塵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贈物,秦越人就去找驛丞辭官.驛丞本來就覺得他和那個神秘兮兮的老頭兒一樣討厭,大是看不順眼,聽事他要辭官回鄉,便一口答應代為上達,許他竟自去了.回到老家,父母已經過世了.秦越人便也不與鄉人來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采集"上池之水"服藥,服了藥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紅日西沉,卻也不渴不餓.如此三十日之後,他于暮色中回到家中,卻突然看見鄰居的女子坐在燈下織補,連她的五髒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人大驚,捂住眼睛冷靜了許久,才悟到自己有了異能……靜下心來,秦越人便搬出長桑君的書箱翻了起來,發現上面記載的都是藥方!奇特的是,這些藥方配伍都很簡單,最多的也只有十味草藥,很好記;用藥也都是極為尋常的草藥,沒有一樣珍奇貴重的藥材,更沒有那些不可思議的藥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這是長桑君要他救世,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便開始在鄉里行醫了.一經出山,便聲名大振.因為他醫術通神,人們就說他是黃帝時的神醫扁鵲複生,叫他"扁鵲".時間一長,"秦越人"這名字倒無人知道了.

對于這種神奇的傳說,商鞅曆來有個准則--善則信之,惡則否之.怪力亂神,原本難以說清,只要為善,就不能當作妖術消滅.否則,如何孔夫子都要對怪力亂神不置可否?墨子大師都要敬天明鬼?只要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師講述這段神奇故事時,本來也是不置可否的.

後來,商鞅到了安邑,又聽到了不少扁鵲的神奇故事.最讓商鞅不能忘記的,是扁鵲對齊桓公的神明診斷.

齊國先後有兩個桓公,第一個是春秋時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齊桓公姜小白,第二個是戰國初期田氏奪取齊國政權後的首任國君--齊桓公田午.扁鵲見的齊桓公正是這第二個齊桓公田午.此公專橫自負,身體壯碩異常.有一天在後宮習武,不慎將腳扭傷,疼得唏噓冒汗不止.這種外傷,太醫急切間沒有辦法,便請來了正在臨淄專治骨病的扁鵲.扁鵲將齊桓公的傷處凝目看了片刻,便抓住齊桓公的腳脖子猛力一轉,只聽"咔嚓--哎喲!"兩聲,齊桓公頓時輕松.仔細一看,腳上的紅腫竟漸漸消退,不消半個時辰便行走如常.齊桓公高興,命人擺上酒宴答謝.誰知當齊桓公舉爵向扁鵲敬酒時,扁鵲沒有舉爵,卻拱手正色道:"國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飲酒."齊桓公滿臉不悅,"寡人無疾."扁鵲起身做禮道:"越人一介醫士,國公無疾,自當告退."說完便走了.齊桓公對臣僚內侍們笑道:"醫者好利,總是將沒病之人說成有病,賺利成名罷了."

過了幾天,齊桓公心血來潮,又派太醫將扁鵲請來,悻悻問道:"先生,寡人還有疾麼?"扁鵲凝神觀望,鄭重拱手道:"國公已病入血脈,當及早醫治."齊桓公生氣的揮揮手,話也不說,就讓扁鵲走了.但齊桓公生性執拗,總忘不了這檔子事,總想讓扁鵲說他沒有病,于是過了幾天又將扁鵲召來,"先生,寡人還是有疾麼?"扁鵲道:"國公之病,已入腸胃根本,很難治了."齊桓公哈哈大笑,拍著胸脯,"先生啊,天下有如此壯實的病人麼?"扁鵲也不說什麼,默默走了.

又過了幾天,齊桓公想想覺得奇怪,一個游曆天下的神醫,何以總是說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說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醫查不出來的病?還是召他來再看看,畢竟是性命要緊,否則,始終是個揮之不去的陰影.誰知,這次扁鵲進宮後只是看了齊桓公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齊桓公大為詫異,派內侍立即趕上扁鵲問個究竟.扁鵲對內侍說:"國君已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夫複何言?"內侍驚訝,"先生,前幾天不是還說能醫麼?"扁鵲微笑道:"病入腠理,燙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脈,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腸胃,良藥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雖上天司命,亦無可奈何,何況人乎?"

五天之後,齊桓公病發了,四處派人請扁鵲醫治,扁鵲卻已經離開了臨淄.

盛名赫赫的齊桓公,就這樣在盛年之期驟然死了!

從此以後,扁鵲行醫有了六不治:驕橫不論于理者不治,輕身重財者不治,酒食無度不聽醫諫者不治,放縱陰陽不能藏氣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藥者不治,信巫不信醫者不治.這六不治中,"信巫不信醫"這條最是要緊.本來就有許多人說扁鵲是"巫醫",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巫術,而且也不為相信巫術的人治病!僅此一點,商鞅就認為扁鵲絕然是醫家神聖,而不是欺世盜名的妖邪術士,扁鵲可謂醫家奇才.他行醫趙國,見國人看重女人,便專治女病,被趙國人稱為"帶下醫".到周室洛陽,見周人尊愛老人,便專治老人多發的眼耳鼻喉病.到齊魏兩國,見國人尚武,便專治練武易得的骨傷病.如今到了秦國,見秦國人鍾愛小兒,便又做了醫家最頭疼的兒醫.可以說,扁鵲的醫術無所不包,無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醫家大師來到咸陽,豈不是國君病體的救星?如何竟被太醫令李醯做了巫醫?李醯和太醫們明明對孝公的病體束手無策,如何不思請扁鵲醫治,卻要將他逐出咸陽?而且冠冕堂皇的加上了"護我新法"的名義.商鞅不由一陣怒火上沖,就想立即嚴厲處置李醯.思忖良久,還是壓下怒火,喚來府中總管,吩咐他立即派人探聽扁鵲醫館的所在;又立即派荊南飛騎咸陽令王軾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軾著意保護好扁鵲醫館,不得有任何差錯!分派完畢,商鞅將李醯的上書揣在袖中,匆匆走進了寢室,對瑩玉說明原委,倆人商議多時,方才就寢.

次日清晨,一輛四面垂簾的寬大馬車出了商君府,幾經曲折,駛向一條寬闊幽靜的石板街.這正是咸陽城內遠離商市的神農街,此刻卻是車馬行人不斷,都流向一座寬敞的庭院前.垂簾馬車停在院外街邊的一排大樹下,車中走出一個黑紗遮面的布衣女子,徑直走進了門口樹有"扁鵲醫館"石碑的庭院.這座庭院雖然只有三進,院子卻是異常的寬敞.院中樹下石墩上坐滿了待診的病人,大多是抱著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紗蒙面的女人走進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幾個正在抱著小兒就診的女人後邊靜靜的打量.只見一張長大的木案前坐著一位看不出年齡的老人,清瘦矍鑠,童顏鶴發,雙目明亮銳利.他對每個解開繈褓的嬰兒或小童都是那樣神色專注的凝視片刻,然後便念出幾味草藥,一名弟子在竹片上記下來便是處方……如此簡約的醫病過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蒙著面紗的女人便坐到了扁鵲老人的面前.

"這位夫人,你沒有病."扁鵲淡淡的笑了.

"前輩見諒,我昨夜已經排了位.然我不是為自己診病,是想請前輩為我兄長診病.兄長病得奇異,身無疼痛,卻不能下榻走動,是以敢請前輩到舍下出診,小女感激不盡."黑面紗女人訴說著原委.

扁鵲點頭,"請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將院中病人診完,午後便可出診貴府."

"如此多謝前輩.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輩尋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輩便了."說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門.

商鞅卯時進得寢宮,一問黑伯,孝公還沒有醒來,便走進了昨日專門開辟的臨時政事堂批閱公文.這間政事堂很大,幾乎占了小半個寢宮大廳.這是商鞅的著意安排,國君病重,朝臣必然不時進出宮中.有了這間特辟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員探視國君病情時,都可以在這里候見,出來後又可以聚在這里和商鞅共議國事.更重要的是,與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別重大的國事便于向孝公稟明定奪,而且使孝公能夠感到他身臨國務.商鞅深知,象秦孝公這樣的國君,即或他臥病在床,也離不開他親自運轉權力的那種感覺,一旦失去了這種感覺,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會迅速被病勢擊潰.

商鞅剛剛開始翻閱公文,景監和車英就進宮了.商鞅和這兩個老部屬沒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立即將扁鵲來咸陽,太醫令李醯請求逐扁鵲的事告訴了他們,吩咐景監立即派員查核李醯的真實意圖;又吩咐車英在軍中挑選一個可靠機敏的干員,立即到隴西秘密探聽公孫賈服刑情況,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咸陽.車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個精瘦勇猛而又機敏過人的"山精",笑問:"他還是千夫長?"車英道:"不,已經是步軍副將了."商鞅點點頭,"好,就讓他去."

此時黑伯過來稟報說,國君精神有所好轉,請三人進去敘談.

進得寢室,臥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興,說景監不該催商君匆匆回來,他不會悄悄走的.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秦孝公讓三人坐下,沉默片刻開口道:"商君,上大夫,國尉,三位乃我秦國柱石,我要對你們說明嬴駟的事,與諸位議定一個方略.嬴駟已經回宮,還沒有恢複太子爵位.現下看來,嬴駟磨練得還算有所長進--黑伯,將那些竹簡抱到這里來--商君,你們看,這是嬴駟在村野鄉間寫得書簡.你們看看,能否讓他重新複位?或者,該如何處置為好?商君,你看這卷."

商鞅三人看著這整整一案發黴的竹簡,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開瀏覽,都是神色肅然.約略有半個時辰,三人翻完竹簡.商鞅向景監車英看看,三人站起來深深一躬,"君上,臣等為君上致賀,秦國儲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為嬴駟可以造就麼?"秦孝公認真問.

"君上,臣以為大可造就."商鞅舉著手中竹簡,"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斷非文人議論之筆所能寫刻出來.尤其這《治秦三思》,臣以為切中秦國要害,若能堅持法制,鏟除複辟,大增實力,秦國大出于天下,將在君上身後也."


孝公微笑著長籲一聲,"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來由啊.商君,雖然如此,我還是請你將嬴駟的竹簡帶回去審覽批閱一遍,而後讓他到你府上請教,你要好好指點他一番……我呀,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為當正式冊封太子,君上患病這段,可命太子總攝國事."

"臣贊同商君所請."景監車英異口同聲.

"那好.此事請商君主持吧……"秦孝公笑意未泯,卻驟然昏了過去.

景監,車英和黑伯大為驚慌,商鞅擺擺手,伏到孝公身上傾聽片刻,站起來道:"沒有大事,一會兒就醒.等等,會有神醫來的."

正在此時,侍女匆匆稟報:"公主車駕進得宮中."

商鞅道:"你們守侯,我去迎接先生."便匆匆出了寢室.

寢宮門外的庭院中,瑩玉已經下車,除去了面紗,打開車簾恭敬做禮,"前輩請."話未落點,商鞅趕到,向車內老人深深一躬,"多勞前輩了."伸手扶住下車的扁鵲老人.扁鵲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婦吧,老夫有禮了."商鞅連忙扶住老人,"鞅後進幼齒,何敢當前輩行禮?"扁鵲肅然道:"天下大道,敬賢為先.商君醫國聖手,豈在年齒之間?"執拗的鞠了一躬.商鞅內性灑脫,本不拘泥禮數,卻也連忙還了一禮,扶著扁鵲進了寢宮.

進得寢室,孝公恰恰醒來.商鞅拱手道:"君上,這位前輩乃名聞天下的神醫扁鵲,特請先生為君上診治."

秦孝公困倦的臉上顯出一絲驚喜,"多謝前輩高義,請坐."

扁鵲從容拱手道:"秦公但請歇息養神,無妨."說罷凝視秦孝公面容與全身良久,又舉目環顧寢宮一周,卻是沉默不語.秦孝公笑道:"前輩高人,嬴渠梁聞名久矣.但請明言,無得忌諱.朝聞道,夕死可矣,夫複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請明言,讓君上心中明朗."說話間,瑩玉已經將一個繡墩搬來,請扁鵲坐在秦孝公臥榻對面.

扁鵲手撫胸前雪白的長須,凝重緩慢的開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體變之疾,而是體能之疾也.體變之疾者,體質尚健,卻因外傷內感,而致體中局部生變成疾.此種疾病甚好醫治.體能之疾者,人體每一器官均完好無變,然每一器官之功能盡皆衰竭,人無病痛,身體卻無力振作,日漸衰弱.此種疾病,乃元氣耗盡之症狀,醫家無以診斷,似非人力所能扭轉也."

秦孝公:"我自覺體質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氣耗盡?"

扁鵲:"體能之疾,世所罕見,大體有二:一為先天元氣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為心力損耗過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髒六腑,七情六欲過度者,皆可使之為病.《素問》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腎,好怒吼者病肝.秦公雖非嬉笑怒罵而傷身,然則心力專注一端,經年思慮過甚,則如出一轍也.人體精能有數,若經年累月殫精竭慮,猶如爐中之火熊熊不息.業績未競,則心力十足,神氣健旺.若一日事成,則心力驟弛,體能驟失,猶如爐中木炭燃盡而火勢難繼也."

頓得一頓,見寢室肅然,扁鵲便又緩緩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氣,心神旺,則統馭有力.心神衰,則五髒六腑俱衰.胃為谷倉,因心衰而不受食.肝為將軍,因心衰而無以鼓勇.脾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斷.肺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蕭疏.腎為志所,心衰則心志大減.膽為勇略之所,心衰則果敢不持,優柔頓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髒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敢問先生,渠梁何事,一致于此?"

"娘!"瑩玉低聲驚呼,將太後攙扶了進來.

老太後一頭霜雪,拄著一支紅木大杖,眼角有顯然的淚痕.秦孝公笑道:"母後,你如何也來了?渠梁不能大禮了."老太後落座,向兒子搖搖手,卻對扁鵲道:"先生,請吧."

扁鵲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專.一則為國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則,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癡情糾纏,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難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國就情,公當不為.舍情就國,公心不忍.長此煎熬,雖鐵石猶碎也,況于人乎?"

兩行清淚流下秦孝公臉頰,但他卻微笑著,"前輩不愧曠古神醫.知我心者,前輩也.嬴渠梁今得指點,死而無憾了."

寢室中人人眼睛潮濕,都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瑩玉緊緊扶著老太後,她顯然感到了娘的顫抖.老太後卻顫巍巍站了起來,向扁鵲深深一躬,"敢問先生,可有維持……"話還沒有說完,就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瑩玉懷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進,和瑩玉將老太後扶了出去.

秦孝公長籲一聲,"商君啊,不要讓太後再來了."

商鞅點頭,"君上,聽聽先生的良方吧."

扁鵲肅然道:"老夫將竭盡所能,維持秦公無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辭."

出了寢宮,扁鵲登車時對著商鞅耳邊低聲道:"半年時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湧上一陣痛楚,強自按捺,"多勞先生了."

扁鵲道:"三日後,老夫再來."便登車走了.

看看天色將晚,商鞅耳邊不斷響起扁鵲的聲音,"半年時光"!時間太緊了,要辦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頭緒,便立即與景監車英簡短商議了正式冊封太子的准備事宜,讓景監立即開始籌備,一個月內完成這件大事.三人又議定,由車英秘密調集一萬鐵騎駐紮在咸陽北阪的山谷里,以防萬一.

商議完畢,已經是初更時分,商鞅知道瑩玉肯定在後宮陪著老太後,便匆匆來到後宮.進得宮中,只見帳幔低垂,悄無人聲,只有瑩玉守在榻前.

"太後如何?"商鞅低聲問.

"服了湯藥,剛剛入睡.娘,受不了……"瑩玉低聲抽泣.

"瑩玉,要挺住.現下無論如何,不是哭的時候."商鞅撫著瑩玉的肩膀低聲道:"老先生說,君上只有半年時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還有沒有?國事有我,你不用想."瑩玉一聽,淚水驟然湧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渾身顫抖.商鞅緊緊抱著她,"瑩玉,你是明白人,不能這樣,要挺住."瑩玉抬起頭,抹著眼淚唏噓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孫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孫女?是否在墨家總院?"

"對.大哥好幾次悄悄去陳倉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總院."

"那我讓荊南去好了,你寫一信."

"可是,荊南不是要保護扁鵲前輩麼?"

"太後這里要緊,你離不開.別人不熟悉墨家,再換人保護扁鵲前輩便是了."

猛然,帳後一陣咳嗽,太後喘息道:"瑩玉,這事兒該當你去.你,說得清白.娘,不打緊.渠梁太苦了,一定讓他含笑,九泉哪……"

"娘--!"瑩玉哭叫一聲,撲到榻前.

"去吧,娘沒事……鞅,讓瑩玉去吧."

商鞅沉默有頃,俯身榻前,"母後,那就讓瑩玉去吧."

瑩玉不再說什麼,安排好後宮侍女,便去匆匆准備了.

商鞅回到寢宮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頭刻板上記下了要辦的大事,便翻開嬴駟的發黴竹簡看了起來.剛剛看得幾卷,便聽到庭院中沉重急驟的腳步聲.商鞅霍然起身,只見咸陽令王軾匆匆而來,"稟報商君,抓獲刺客兩名."

"刺客?是行刺扁鵲先生麼?"

"正是.刺客劍術甚高,要不是荊南,我的軍士根本不是對手."

商鞅放下竹簡,"將刺客押到前廳偏殿等候,我立即前來訊問."

經過審訊,刺客果然是太醫令李醯的門客.這倆人本是楚國鑄劍名家風胡子的門徒,感念李醯當年游醫楚國時救過他們一家人性命,無以為報,便做了李醯的門下武士.倆人說完,便突然猛舔衣領!荊南沖到面前時,倆人已經臉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醫令啊,毒藥倒是天下第一.咸陽令,立即捕拿太醫令李醯!荊南,晝夜守侯扁鵲醫館,不得有誤!"

一個時辰後,李醯被捕拿歸案,押赴云陽國獄.

商鞅吩咐長史立即起草對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馬送到廷尉府論罪定刑.處置完畢,咸陽城頭的刁斗已經敲響了五更,商鞅卻是心潮起伏,無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筆寫了一信,派人快馬送往崤山靜遠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