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東雄傑 第四節 安邑郊野的張家母子

離開洛陽,張儀星夜趕回了安邑.和蘇秦相比,張儀卻不能那麼灑脫地不管不顧.

張家祖上本是附庸農戶,隸農身份.還在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的時候,張儀的曾祖有幸成了第一批脫籍的自由庶民,分到了兩百畝私田.曾祖勤奮力耕,晚年時已經成了殷實富戶.其時吳起正在魏國招募士兵,准備與秦國爭奪河西之地.張儀的大父便投軍做了"武卒".吳起訓練的魏武卒是步兵,必須身穿鐵片連綴的重鎧,手執長矛,身背強弓與三十支長箭並攜帶三天干糧干肉,連續疾行一百里方算合格,是魏軍最精銳的攻堅力量.武卒的地位與騎士同等,是很難得的榮譽.在魏國變法前,隸農子弟是沒有資格做騎士與武卒的.大父本是苦做農夫,做了武卒,便念新法功德,在軍中任勞任怨勇猛作戰,幾年後便被賞罰嚴明的吳起晉升為千夫司馬,十年後又做了統轄萬卒的將軍.張家從此成為新興貴族.後來,吳起受魏國上層排擠,離開了魏國,大父便再也沒有晉升.

再後來,父親一輩卻棄武從文,做了魏武侯時期的一個下大夫,主司鹽業.誰想在魏武侯死後,父親卻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混亂的權力旋渦,成了公子罌政敵中的一員.後來公子罌戰勝即位,成了魏惠王,父親一黨便慘遭塗炭.雖說是職位最小的"黨羽",父親還是被放逐到離石要塞做了苦役.沒有三年,父親便在苦役折磨中死去了.那時侯,父親還不到三十歲,母親正是盈盈少婦,他們唯一的兒子張儀才只有三歲!大難臨頭,母親竟然沒有絲毫的慌亂,她賣掉了安邑城內的府邸,埋葬了父親,安頓遣散了絕大部分仆役,便搬到了安邑郊外的僻靜山谷.遷出後,母親切斷了與官場的所有"世交",也切斷了與族人的一切往來,帶著幾個義仆,便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谷里艱難謀生.

那時侯,母親最大的事情,便是為小張儀尋覓老師.

也是機緣湊巧.兩年後,這幽靜的山谷居然撞來了一位云游四海的白發老人.老人在山溪邊遇見了唱著《詩》采藥的小張儀,問答盤桓了大半個時辰,老人便帶著小張儀找到了張家簡樸幽靜的莊園.老人說了他的名號,母親竟是喜極而泣大拜不起.老人只說了一句話:"此子難得,乃當世良才也!"便帶走了小張儀.倏忽十三年,張儀沒有回過家,母親竟然也沒有到山里找過他.

張儀出山歸家,不到四十歲的母親卻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嫗了.偌大莊園,只有一個老管家帶著三個仆人料理.張儀心痛不已,決心擱置功業,在家侍奉母親頤養天年.誰想母親卻是個剛強不過的女人,見張儀守在家里不出門,便知兒子心思.一日,母親命小女仆喚來張儀,開門見山問:"儀兒,你修學十余年,所為何來?"

"建功立業,光耀門庭."張儀沒有絲毫猶豫.

母親冷笑:"你習策士之學,卻離群索居,竟是如何建功立業?"

"母親半世辛勞,獨自苦撐,雖是盛年,卻已老境.兒決意在家侍奉母親天年,以盡人子孝道."張儀含淚哽咽著.

母親正色道:"論孝道,莫過儒家.然則孟母寡居,孟子卻游說天下.孟子不孝麼?孟母不仁麼?你師名震天下,你卻不識大體,拘小節而忘大義,有何面目對天下名士?"

"兒若離家游國,高堂白發,淒淒晚景,兒于心何安?"沉默半日,張儀還是堅持著.

"你隨我來."母親拄著木杖,將張儀領到後院土丘上那間孤零零的石屋,推開門道:"這是張氏家廟.你來看,張氏祖上原是隸籍,自你曾祖開始小康發達,至今不過三代.張儀,你對著張氏祖宗靈位說話,你這第四代張氏子孫,如何建功立業?"

看著石屋內三座木像並陪享祭祀的曆代尊長,驚訝之中,張儀又對母親產生了深深的敬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座家廟,也不知道這後院有一座家廟.按照禮法,立廟祭祖是諸侯才有的資格,尋常國人何談家廟?蘇秦可謂富裕大家了,可莊園里也沒有家廟呵.凝神端詳,張儀明白了,這家廟一定是母親搬出安邑後建的,而且就是為了他建的!

張氏幾遭滅門大禍,男丁惟余張儀,還不能留在身邊;建家廟而激勵後人,決意守住張氏根基,這便是母親的苦心!張儀望著白發蒼蒼的母親,不禁悲從中來,伏地跪倒,抱住母親放聲痛哭.母親卻毫不動容,頓頓手杖道:"張氏一族是重新振興,還是二次淪落?全系你一人之身,這是大義.孝敬高堂,有心足矣,拘泥厮守,忘大義而全小節,豈是大丈夫所為?"

張儀思忖半日,起身一禮:"母親教誨,醍醐灌頂,張儀謹遵母命!"

從那日開始,張儀重新振作.第一件事,就是趕赴洛陽會見蘇秦.他與蘇秦做了十多年師兄弟,山中同窗修習,游曆共沐風雨,雖非同胞,卻是情同手足.去年夏日,二人一起出山,商定先各自回歸故里,拜見父母並了卻家事後再定行止.半年過去了,自己蝸居不出,安邑幾個世交子弟邀他去大梁謀事,他也都拒絕了.如今要定策士大計,張儀第一個想見的,不是那些張氏"世交"的膏粱子弟,而是蘇秦.在張儀心目中,只有蘇秦是自己的知音,如同俞伯牙的琴中心事只有鍾子期能夠聽懂一樣.蘇秦非但志向遠大,且多思善謀,與他謀劃大業,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離開蘇莊,張儀很是振奮.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明晰計劃--先謀魏,次謀齊,再謀楚.三國之中,總有自己一展報複的根基之地.更重要的是,他與蘇秦達成的默契--各謀一方,只有呼應而沒有傾軋.蘇秦說得好:良馬單槽.有此一條,兩人便都感到了輕松.同別人之間的競爭,他們都不屑一顧,倆人都覺得只有對方才是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只要他們之間不撞車,縱橫天下就沒有對手!蘇秦不久就要西行入秦,自己也要立即奔赴大梁.不久,倆人的名聲就會傳遍天下,豈非快事一樁?

快馬疾行,天未落黑時張儀便回到了安邑郊外的山谷.

看著兒子風塵仆仆卻又神色煥發,母親臉上的皺紋第一次舒展開來.她默默地看著張儀狼吞虎咽的大嚼完畢,淡淡笑道:"儀兒,要走了麼?"

"回母親,兒明日要去大梁,歸期尚是難定."

母親笑了:"尚未出門,何論歸期?娘是說,要送你一件禮物."

"禮物?"張儀一笑:"一定是上好的酒囊飯袋了."

"就曉得吃."母親疼愛地笑笑,篤篤篤頓了幾下手杖,一個清秀少年便走了進來,向母親躬身一禮:"見過主母,見過公子."母親便喟然一歎:"儀兒,這孩子叫緋云,是為娘給取的名字.六年前,這孩子餓昏在山谷里,娘救了他.他無家可歸,娘又收留了他.這孩子聰慧伶俐,幫著娘料理家事,也粗粗學會了識文斷字.你孤身在外闖蕩游曆,娘就讓緋云給你做個伴當."

"母親……"張儀心頭一陣酸熱:"兒不能盡孝侍奉,原已不安.緋云正是母親幫手,兒萬萬不能帶走,再添母親勞累."

"傻也."母親笑道:"莊中尚有幾個老仆,不用娘操持.娘想過了,兒既為策士,周旋于諸侯之間,難保沒有不測.緋云跟了你,緩急是個照應.這個孩子,難得呢."

"母親……"張儀知道母親的性格,她想定的事是無法改變的.

三日之後,張家的一輛輕便軺車便上路了.

軺車是母親按照父親生前爵位的規格,在安邑作坊打造的,桑木車身,鐵皮車輪,只要一馬駕拉,簡樸輕便卻又很是堅固;車蓋規格只打了四尺高,是中等爵位的軺車,既實用又不顯張揚,倒很合乎張儀布衣之士的身份.按照官場規矩,這種軺車應由兩馬駕拉,再有一名專門駕車的馭手.但戰國以來名士出游,但凡有車者都是親自駕馭.如此,軺車便可以打造得更加輕便,只趁一人之重一馬之力.母親打造得這輛軺車也是此等時尚規格,宜于一人一馬,若加一馭手,軺車便顯滯重.但令張儀驚訝地是,這個青衣短打布帶束發地小緋云仿佛沒有重量,扭身飄上車轅,張儀在車廂中竟沒有任何感覺!也不見他揚鞭,馬缰只輕輕一抖,軺車便輕靈上道,轔轔飛馳,不顛不簸很是平穩.張儀不禁脫口贊道:"好車技!"少年回眸一笑:"公子過獎了."驀然之間,張儀注意到這個小仆人竟是如此一個英俊少年!清秀明朗,雙眸生光,一頭長發黑得發亮,若再健壯一些,當真是個美男子.張儀高聲道:"緋云,你有姓氏麼?"

"沒有呢."緋云答了一聲,卻沒有回頭.

華夏族人的姓氏,原本便不是人人都有.夏商周三代,只有世家貴族才有姓氏,且多以封地,封爵或官號為姓,如同一個部族的統一代號.尋常國人有姓者很少,隸籍庶民就更不用說了,都是有名無姓.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身份稍高的"國人"也都有了姓,或從族中官吏尊長,或從原本的封國,或從自己所賴以謀生的行當,譬如鐵工就姓了"鐵",等等不一而足.戰國以來,變法此起彼伏,各種奴隸紛紛成為自由平民,姓氏也就普及起來了.張儀的"張"姓,就是曾祖脫去隸籍後從了"老國人"中的姻親定的姓,至今已經四代.現下還沒有姓氏的,就是那些還沒有脫去隸籍的官奴與山野湖海的隸農,藥農,漁人,獵人等所謂賤民.而這些人在魏國已經很少,燕趙楚三國則依然很多.如此說來,這位俊仆倒有可能不是魏國人,而很可能是逃離本土到魏國謀生的饑荒游民.心念及此,張儀也就沒有再問,他不願意這個英俊少年傷心.

大梁,安邑是新舊兩個都城.兩地之間地官道寬闊平坦,輕便軺車馬不停蹄,一天一夜便可到達.但張儀原非緊急軍情,神色疲憊的急吼吼趕到,反倒有失名士氣度,自然就不想趕得緊.日暮時分,渡過大河,他便想在南岸的廣武歇息一夜.緋云自然是聽他安排,主仆二人便在廣武城外一家可以喂馬的小客棧住了下來.


安頓好馬匹,緋云問:"公子,往房間里送飯吧,外邊人多呢."

張儀笑道:"人多好呵.走,外邊."

兩人便來到客棧大堂,只見寬大簡樸的廳堂竟是座座有人.緋云正在皺眉,正好侍者收拾完窗口邊一張案幾,走過來殷勤地請他們入座.一落座,緋云便向侍者吩咐道:"一葷一素,兩份湯餅."侍者連聲答應著去了.張儀驚訝道:"緋云,你如何知曉廣武的湯餅名吃?"緋云笑道:"學的.主母教了我許多呢."說著看看窗外,只見廳堂外的大院子里蹲滿了人,盡是布衣短打,一邊嚼著干餅一邊呼嚕呼嚕地喝著菜湯,竟是一片熱氣騰騰.緋云詫異道:"這地方忒怪吔,城小,卻車多人多,擠得象個水陸碼頭吔."

張儀笑了:"這廣武,雖是黃河南岸的一座小城,卻因東南數十里有一座著名的敖倉,便生出了商旅大運.敖倉是魏國的最大糧倉,每日進出運糧的牛車馬隊絡繹不絕.但敖倉周圍十里之內都是軍營,不許車馬停留.繳糧調糧的車馬隊,便只有到最近的廣武城外歇腳打尖.時間一長,這廣武便成了敖倉的聯體根基.你看,廣武最大的怪異處,便是城外繁華,城內冷清.窗外吃喝的,是各郡縣的車役挑夫,廳堂里用飯的,十有八九都是押運的縣吏."

緋云不由肅然起敬:"公子懂得真多,緋云長見識了."

張儀哈哈大笑,覺得這個俊仆當真聰慧可人.

此時飯菜酒已經上齊,一方正肉,一盆青葵,兩碗羊肉湯餅,小小一壇楚國的蘭陵酒.緋云對侍者說:"你去吧,我來."便利落地打開酒壇,給張儀斟滿一碗捧到面前:"公子請.只此一壇."張儀恍然,心知母親怕自己飲酒誤事,讓緋云時刻提醒自己,便感慨笑道:"一壇三斤呢,只飲一半,余下的留在路上便了."緋云大約沒想到公子如此好侍侯,竟是意外地高興.張儀大飲一碗,連連贊歎,便教緋云也來一碗.緋云連連搖頭,說自己從來不飲酒.張儀慨然道:"丈夫同路,如何能滴酒不沾?這楚國蘭陵酒甜潤清涼,醉不了的,來!"緋云無奈,皺著眉喝下一碗,竟是滿面潮紅,嗆得連連咳嗽.

張儀不禁莞爾:"滿面桃花,緋云象個女兒家呢."緋云大窘,臉卻是更加紅了.

第二天太陽上山,張儀的輕便軺車駛出廣武客棧,直上官道.經過敖倉時,忽見敖倉軍營的馬道上塵土飛揚,直向官道而來.緋云怕前行趕得太急,跟在後面又要吃落土,便停車靠在道邊,要等敖倉馬隊去遠了再走.片刻之間,馬隊從軍營中沖來,當先一面幡旗在煙塵中迎風招展,旗上分明大書一個"先"字.

張儀驚喜,霍然站起高喊:"先兄--,張儀在此!"

喊聲方落,馬隊驟停,當先一輛軺車便拐了過來.車蓋下,一個高冠紅服長須拂面的中年人遙遙拱手笑道:"張兄好快呵,我正要去大梁先期周旋呢."

張儀已經下車,走到對方車前拱手笑道:"不期而遇先兄,不勝欣慰.本說下月去大梁,怎奈家母催逼,便早了日子,先兄鑒諒."

來人也已下車,拉住張儀笑道:"無妨無妨.好在我只是引見,無須多費周折.成事與否,卻全在張兄自己了."

"自當如此.張儀不會連累你這個敖倉令擔保舉薦的."

"哪里話來?張兄國士,我區區小吏,如何有資格擔保舉薦?"

兩人一齊大笑,敖倉令道:"張子,並車同行如何?"


張儀拱手道:"不必了.先兄官務在身,多有不便.到得大梁,張儀自來府上拜訪."

"張子既不想張揚,先轢也不勉強,大梁見."回身登車,揚塵而去.

待敖倉令的馬隊走遠,張儀方才登車緩行,向大梁轔轔而來.這個敖倉令先轢,祖上本是晉文公時的名將先軫.似乎應了一句古老的讖語,"名將無三世之功",先氏後裔竟棄武從文,始終沒有大進.先轢也只做了個司土府轄下的敖倉令,算是個有實權而無高位的中爵.雖然如此,先氏的聲望猶在,先轢在大梁依舊是魏國聞人.張儀的父親也曾在司土府任事,與當時做司土府都倉廩的先轢父親同事,有通家之好,所以張儀與先轢也算得是世交了.後來張氏羈禍,搬出安邑,兩家往來也就中斷了.張儀年少入山,與這先轢從未謀面,自然也不認識了.但張儀從王屋山修習歸來,在大梁安邑的士大夫中卻已經有了名士之譽,先轢慕名拜訪,這世交便又自然恢複了.先轢為張儀引見了許多"朋友",都是當年司土府官吏的後裔,自嘲是大梁的"司土黨".敘談世交情誼之余,眾人紛紛鼓動張儀來大梁做官.張儀卻只是高談闊論,並沒有接這個話題.在他心目中,魏國雖是母國,但吏治太得腐敗,正是自己這種才具之士的天敵,所以並沒有想留在魏國.再則,他對憑借朋黨裙帶謀官謀事素來厭惡蔑視,自然也不想過深卷入到"司土黨"里去.

洛陽之行,與蘇秦一夜長談,張儀大受啟迪,重新審視了魏國,覺得自己不應該放棄在魏國的努力.無論如何,魏國的強大根基猶在,若能根除侈糜腐敗而重新振作,統一六國還是比其他戰國有利得多.有了這一番思謀,便在從洛陽回家的途中取道大梁,裝做無意,拜會了一個"司土黨",酒酣耳熱間透漏了自己想在大梁謀事的想法.張儀的本心,是給自己原先的婉拒打個圓場,不想無端開罪于"司土黨",卻並沒有請"司土黨"斡旋引見的意思.誰知對方是個官場老手,世故老到,認准了是張儀放不下名士身份而做出的委婉含蓄姿態,其實就是要"司土黨"給他修橋鋪路;"司土黨"中若有了張儀這等名士身居高位,自然是勢力大漲,所以對張儀的清高便也毫不計較.

消息傳開,便有了這"司土黨"首吏--敖倉令先轢回大梁為張儀斡旋的事.

凡此種種,張儀都蒙在鼓里.張儀走的是當世名士的路子,直接求見君主,無須任何人從中引見.這種方法簡單紮實,既能充分體現名士天馬行空特立獨行的風骨,又對君主的識人眼光與用人膽略有直接考量的效果;成則一舉公卿,不會陷于任何官場朋黨;敗則飄然另去,不會將大好光陰空耗在無休止的折沖斡旋之中.這是春秋戰國以來,實力派名士不約而同的路子.孔子,孟子,范蠡,文仲,吳起,李悝,商鞅,以及他們身後的諸多名士,幾乎無一例外地采取了這種做法.張儀一身傲骨,如何能狗苟蠅營于朋黨卵翼之下?因了這種想法以一貫之,堅定明確,所以張儀從來沒有求助于人的企圖,與誰都是海闊天空;不合多了一番心思,想消除一個無端對手,卻引出了一場額外的"援手";偏偏張儀渾不知曉,見了敖倉令先轢也還是左右逢源地虛應故事,使先轢不得要領,竟是悻悻而去.

一路消閑,夕陽銜山時便到了大梁.

北門外,早有敖倉令先轢帶了"司土黨"幾個實權官員在迎候張儀,要接張儀到先轢府上接風洗塵.此時,張儀才覺得事情有些擰,好在他心思靈動,略一思忖,便吩咐緋云驅車去安置客棧,而後在先轢府外等候自己,他則與先轢同乘一車去赴酒宴.這便是委婉地與"司土黨"保持了距離,顯示了自己的獨立."司土黨"本來已經商定,張儀住在先轢府,覲見魏王謀官一事,由"司土黨"合力斡旋,如今見張儀如此做派,竟是大感難堪,氣氛不由便別扭起來.

張儀一擰,接風酒宴便顯得客氣拘謹起來.雖然張儀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照樣海闊天空,然則卻閉口不談大梁覲見之事.這在對方,便覺得大失體面,人人尷尬,便不想再與這個不識抬舉的名士著實結交,酬酢便冷淡了下來.直到酒宴結束,也沒有人提及引見舉薦之事.不到初鼓,接風洗塵便告罷了,竟是沒有一人送張儀前去客棧.張儀卻是毫不在乎,一一打拱辭行,跳上緋云的軺車便大笑著揚長去了.

回到客棧,卻見緋云已經事先關照客棧侍者備好了沐浴器具與大桶熱水.張儀在熱氣蒸騰的大木盆中浸泡,心中卻思謀著明日的說辭對策,"接風"酒宴的那點兒不愉快,也便煙消云散了.沐浴完畢,緋云捧來一壺冰鎮的涼茶.張儀咕咚咚牛飲而下,胸中的灼熱酒氣蕩滌一去,頓感清醒振作,便吩咐緋云自去歇息,自己從隨帶鐵箱中取出了一卷大書,便在燈下認真琢磨起來.緋云知道這是公子每日必做的功課,不再多說,掩上門出去了.

這是一本羊皮紙縫制的書,封面大書《天下》兩個大字!大皮紙每邊一尺六寸有余,攤開便占了大半張書案.竹簡時代,這種羊皮紙縫制的書算是極為珍貴的了,只有王侯公室的機密典籍與奇人異士的不傳之密,才用這種極難制作的羊皮紙繕寫.面前的這本《天下》,是老師積終身閱曆,並參以門下諸多著名弟子的游曆見聞編寫的,書中記載了七大戰國與所存三十多個諸侯國的地理,財貨,國法,兵制,吏治,民風等基本國情,頗為詳實.更重要的是,各國都有一副老師親自繪制的地理山川圖,要隘,關塞,倉廩,城堡,官道路線等無不周詳.在當世當時,只有鬼谷子一門有能力做如此大事.因為,非但老師本人是五百年一遇的奇才異士,所教弟子也盡皆震古爍今的經緯之士;別的不說,獨商鞅,孫臏,龐涓三人,就足夠天下側目而視了!這本《天下》,就是包括了蘇秦張儀在內的這些人的心血結晶,如何不彌足珍貴?臨出山前,老師特意讓他與蘇秦各自抄寫了一本《天下》,作為特別的禮物饋贈兩人.抄完書的那天,老師親自在封皮題寫了書名,又在扉頁寫了"縱橫策士,度勢為本"八個大字,便送他們出山了.

張儀將《天下》中的七大戰國重新瀏覽一遍,對獻給魏王的霸業對策已經成算在胸,思謀一定,倦意頓生,上得臥榻便呼呼大睡了.

清晨起來,張儀精神奕奕.緋云笑道:"吔,公子氣色健旺,要交好運了."張儀攬住緋云肩頭笑道:"緋云,不要叫公子,我又不是世家膏粱子弟,聽得不順."緋云驚訝:"吔?卻教我如何稱呼?"張儀略一思忖道:"共車同游,就呼我張兄吧."緋云面色脹紅:"卻如何使得?壞了主仆名分吔."張儀揶揄道:"不知曉禮崩樂壞是時尚麼?你只管叫就是."緋云囁嚅道:"張,兄……我,等你回來中飯?"

張儀大笑:"便是如此了.中飯我不定回來.你收拾好行裝車輛,也許呀,就要搬到大地方了呢."說罷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