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東雄傑 第五節 張儀第一次遭遇挑釁

大梁王宮今日特別忙碌.

魏惠王要出城行獵.陪獵大臣及內侍,禁軍從五更就開始忙起來.這是遷都大梁以來魏惠王首次出獵,王宮上下特別興奮.車輛,儀仗,馬匹,弓箭,帳篷,酒器,賞賜物品,野炊器具等等等等,忙得上下人等穿梭般往來.天一亮,丞相公子卬進宮檢視.他是魏王族弟,又是圍獵總帥,逐一落實細務後又調撥各路軍馬,指定各大臣的陪獵位置,確定行獵路線,委派各路行獵將軍,宣布獵物賞賜等級等等等等,又是大忙一番.一切妥當,剛好是太陽升起到城樓當空的辰時,只等魏王出宮,行獵大軍便要浩浩蕩蕩地開出.

"大王出宮--!"大殿口老內侍一聲長呼,魏惠王全副戎裝甲胄,大紅斗篷,後邊跟著婀娜多姿的狐姬便走出了長廊.殿外車馬場的王子大臣軍兵內侍齊聲高呼:"魏王萬歲--!王後萬歲--!"魏惠王步履輕捷,矜持微笑著向三軍與大臣招手,似乎從來都是這般欣然.

三年前丟失河西之地,而後遷都大梁,魏惠王一直很是郁悶.龐涓戰死,龍賈戰死,公子卬竟是被商鞅俘虜了一回!魏國非但丟失了占據六十多年的黃河西岸土地,而且連河東的離石要塞與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也一並讓秦國搶占了過去.安邑屏障頓失,簡直就在秦軍的鐵蹄之下.無奈之中,提前遷都大梁,舉國上下很是灰溜溜了一陣.好在遷都大梁准備了好多年,本來就在籌劃之中,也算是朝野盡知,沒有引起很大的混亂.再說,魏國的本土也還算完整,丟失的都是祖宗奪取的秦國土地,所以還沒有動搖根本.要在其他缺乏根基的邦國,遭逢這"失地千里,喪師遷都"的重大打擊,引起內亂逼宮都是經常有的!開始,魏惠王倒也是心驚膽顫了好一陣子,後來見國人權臣尚算安定,便漸漸地緩了過來.回頭一想,竟暗自好笑,自己平定內亂于危難之中,振興國威三十年之久,縱有小敗,何至國人不容?如此一想,負罪歉疚之心頓消,精神頭兒便又振作了起來,准備好好地搜羅幾個象吳起商鞅那樣的名士大才,將失去的霸業再奪回來!

魏惠王決意要重振雄風,便蝸居書房,宣來丞相公子卬很是謀劃了一陣子.公子卬盛贊魏王"宵衣旰食,為國操勞";魏惠王也大是欣慰,立即覺得身為一國之君須得張弛有度;于是,公子卬的行獵主張當即被欣然采納,就有了這場"將大漲國人志氣"的狩獵舉動.

"稟報我王--!"掌宮老內侍氣喘籲籲跑來報道:"孟子大師率門生百人,進入大梁,求見大王!"

魏惠王大為皺眉,覺得這老夫子來得實在掃興.但這孟子乃儒家大師,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老名士了,若因行獵不見,傳揚開去可是大損聲望,魏國正當用人之際,如何拒絕得這樣一個招牌人物?思忖有頃,魏惠王對公子卬無可奈何地笑笑:"撤消行獵,儀仗迎接孟夫子."片刻之間,早已准備好的行獵鼓樂手列隊奏樂,王宮中門大開,魏惠王率領陪獵大臣迎出宮來,一切就便,倒是快捷非常.

但這聲勢,卻使孟子大吃了一驚!

孟子在列國奔波多年,來魏國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為政主張已經是天下皆知,無論大國小國,雖然無人敢用儒家執政,卻也沒有那個國家敢無故開罪于這個極擅口誅筆伐的難纏學派.時間長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奧妙,便也打消了出仕念頭,將游曆天下看做了講學傳道的生涯.各國君主也看出了奧妙,對孟子師生也不再心懷芥蒂,而樂得為自己博個禮賢下士的名望.如此一來,儒家竟與各國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來,舉凡所過國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禮遇,比起當年孔夫子的惶惶若喪家之犬,可要氣派堂皇多了.國君不問政事,孟子也只談學問,竟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問答篇章.

這次,孟子回歸魯國故里,路經大梁,本沒有想拜見魏惠王.畢竟,孟子對這些徒有聲勢而不涉實際的應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卻聽到一個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獵三日.孟子突發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獵,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應酬之苦,又還了魏惠王平素對孟子禮敬有加的情誼,豈不妙哉?這一手也是孔子首創.當年,孔子不想與陽貨交往,又脫不得禮儀,便故意在陽貨不在家時前去"回拜",結果自然是兩全其美.今日之拜見魏惠王,正與孔老夫子見陽貨有異曲同工之妙,孟子還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國禮儀,知道魏國行獵的王制是"卯時出城,無擾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萬章讓車隊緩行,趕辰時到達大梁即可;此時魏王出城已經一個時辰,正好"全禮"而歸,不誤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遷都大梁後首次出獵,宣布改了王獵規制,變作"辰時出城,以利庶民觀瞻",意在讓國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氣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來拜會,便就勢行事,大張旗鼓地開中門率群臣迎接孟子.這一番意外,如何不讓正在悠然自得的孟子大為驚訝?

"孟老夫子,別來無恙啊?"魏惠王遙遙拱手,滿臉笑意,身後的大臣們也是一齊躬身做禮:"見過孟夫子!"

孟子遠遠地聽見鼓樂奏起,就已經下車了,及至看見魏惠王君臣戎裝整齊地迎來,就知道自己算計不巧觸了黴頭,心中竟大是別扭.但孟子畢竟久經滄海,立即換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笑容迎了上去,長躬到底:"孟軻何能?竟勞動魏王大駕出迎,孟軻卻無地自容也."

魏惠王嫻熟地扶住了孟子:"當今天下第一名士光臨大梁,為大魏國帶來文昌隆運,本王敢不盡地主之誼?"說完順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環顧左右大臣:"諸位臣僚,到大殿為孟夫子接風洗塵!孟老夫子,請."便與孟子執手走向富麗堂皇的王宮正殿.孟子的學生們也壓根兒沒想到會有這場突如其來的隆重禮遇,一個個被禮賓官員們"侍奉"得方寸大亂.最後總算是紛紛聚合到偏殿,開始了接風酒宴.

禮賓應酬,魏惠王向來喜歡鋪排大國氣度,場面宏大,極盡奢華.這次又是借行獵之勢接待天下大宗師,自然更不會省略.鍾鼓齊鳴,雅樂高奏,燦爛的舞女讓孟子眼花繚亂.酬酢反複,禮讓再三,孟子卻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竟沒有往日高談闊論的興致.魏惠王卻是應酬高手,很善于找話題,見孟子落落寡歡,便關切地問起孟子在齊國的境況.孟子見問,竟不勝感慨,說已經辭了稷下學宮的館爵,准備回魯國興辦儒家學宮了.

魏惠王大為興奮,立即力勸孟子來魏國興辦學宮,職任學宮令,爵同上卿!

孟子卻淡然一笑:"孟軻兩鬢如霜,老驥不能千里了,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連連勸慰孟子不要歉疚,並慨然許諾,將資助孟子在魯國興辦學宮.這是一件實事,孟子倒是著實感謝了一番,氣氛便漸漸融洽熱烈起來.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動,便離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領袖天下士林,敢請為魏國舉薦棟梁大才,魏罌不勝心感."

孟子大是意外,這是魏惠王麼?他竟也想起了求賢?


戰國以來,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于魏齊魯三國.魯國以儒家,墨家發祥地著稱.齊國以門類眾多號稱"名士淵藪"的稷下學宮著稱.魏國則以治國名士輩出著稱,李悝,吳起,商鞅,孫臏,龐涓等皆出魏國,若再加上後來的犀首,張儀,范雎,樂毅,尉僚,魏國簡直可以稱為名將名相的故鄉與搖籃.雖然群星如此璀璨,魏國的光芒卻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國湧現的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兩代用了一個李悝,半個吳起而使魏國崛起于戰國初期以外,從魏惠王開始,魏國就再也留不住人才了.

孟子很清楚,舉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國修學若干年為榮耀.事實上,魏國才是真正的名士淵藪.魏國若要著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數網羅天下名士于大梁.然則,天下事忒煞奇怪!魏惠王的魏國竟成了名士的客棧,往來不斷,卻無一駐足!孟子本人也是終身奔波求仕的滄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里?要他薦舉賢才原也不難,非但自己門下盡有傑出之士,就是法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薦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學宮的荀子,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後起之秀莊辛,魯仲連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誠意地委以重任麼?禮遇歸禮遇,那與實際任用還差著老遠呢.有魏罌這樣的國王,公子卬這樣的丞相,誰要給魏國薦賢,那必是自討沒趣.但無論如何,公然的求賢之心,孟子卻是不好掃興的.

思忖有頃,孟子肅然拱手:"魏王求賢,孟軻欽佩之至.然則,孟軻多年來埋首書卷,與天下名士交游甚少,急切間尚無治國大才舉薦,慚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後但有賢才,薦于本王便是."魏惠王極有氣度地笑著.

殿中突然一人站起:"啟奏我王,臣有一大賢舉薦."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倉令先轢!他素來不喜歡小臣子搶班奏事,先轢雖是名將之後,畢竟只是個司土府低爵臣工,哪來大賢可薦?但方才公然向孟子求賢,此刻也不好充耳不聞,于是矜持地拉長了聲調:"諺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敖倉令職司細務,也有大賢之交?卻是何人啊?"

"啟奏我王,"先轢走出一步拱手高聲道:"臣雖職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與名士賢才尚有交往.臣所舉薦之人,乃齊國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游學大梁,機不可失."

"惠施?何許人也?噢--,想起來了,他不是在安邑做過幾天上大夫麼?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轉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曉也."

孟子見魏國官場竟有人薦舉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國下力斡旋所致,心下便對這種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為然.但孟子在公開場合卻也不能計較這些,惠施畢竟還不算徒有虛名之輩,便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國人,久在稷下學宮致力于名家之學,持'合同異’之論,確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說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無疑,便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國正是用人之際.先轢,明日即帶惠施隨同行獵,本王自有道理."

"謹遵王命!"先轢興奮了,應答得格外響亮.

正在此時,總管老內侍匆匆進殿,"稟報我王,名士張儀求見."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皺起了眉頭巡視大殿:"張儀何許人也?誰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幾位重臣齊聲回道:"臣等不知."末座中的先轢與左右對視會意,也齊聲答道:"臣等不知."

"舉朝不知,談何名士?賞他五十金罷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見."

"魏王且慢."孟子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這個張儀,雖則未嘗揚名于天下,然則孟軻卻略有所聞.他與蘇秦同出一隱士門下,自詡縱橫策士.魏王不妨一見,或能增長些許見識."

"好吧.孟夫子既有此說,見見無妨."魏惠王大度地揮揮手:"讓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年輕士子悠然進殿,舉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一領黑色大袖夾袍,長發松散地披在肩上,頭上雖然沒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卻隱隱透出一種偉岸的氣度;步履瀟灑,神態從容,在貴胄滿座的大殿中非但絲毫不顯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氣.士子從容地躬身做禮:"安邑士子張儀,參見魏王."

魏惠王卻大皺眉頭,冷冷問:"張儀,你是魏人,卻為何身著秦人衣色?"


這突兀奇特的一問,殿中無不驚訝!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為大國之王,婦人一般計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時卻見張儀不卑不亢道:"張儀生地乃魏國蒲陽,與秦國河西之地風習相盡,民多黑衣.此無損國體,亦不傷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覺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著張儀高聲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當大魏朝野振作,圖謀複仇之際,魏國子民便當惡敵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敵國服色而棄我根本,大義何在?"

張儀滿懷激情而來,迎頭就碰上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問,心中頓時膩歪,及至聽得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辭的滑稽斥責,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論,當真令人噴飯.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則只能喝菜湯;秦人好兵戰,公則只能斗雞走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則只能做鰥夫絕後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話音未落,大殿中已轟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厲害,一口酒"噗!"的噴到了下手公子卬的臉上.公子卬面色脹紅,本想發作,卻見魏惠王樂不可支,頓時換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臉酒水的跟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聲更響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機變之士,常伴身邊,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帶著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當得一個弄臣也."

張儀本傲岸凌厲之士,長策未進卻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驟然上沖,欲待發作,腦海中卻油然響起老師蒼老的聲音:"縱橫捭闔,冷心為上",瞬息間便冷靜下來,正色拱手道:"魏王為國求賢,大臣卻如此怠慢,豈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卻道:"張儀啊,孟夫子說你乃縱橫策士,但不知何為縱橫之學?"

"魏王,"張儀見涉及正題,精神振作,肅然道:"縱橫之學,乃爭霸天下之術.縱橫者,經緯也.經天緯地,匡盛霸業,謂之縱橫.張儀修縱橫之學,自當首要為母國效力."

"經天緯地?匡盛霸業?縱橫之學如此了得?"魏惠王驚訝了.

孟子卻冷笑著插了進來:"自詡經天緯地,此等厚顏,豈能立于廟堂之上?"

"孟夫子此話怎講?倒要請教."魏惠王很高興孟子出來辯駁,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極為莊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謂縱橫一派,發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張孟談游說韓魏而滅智伯,後如犀首游說燕秦.如今又有張儀,蘇秦之輩,後來者正不知幾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無義理,行無准則;說此國此一主張,說彼國彼一主張,素無定見,唯以攫取高官盛名為能事.譬如妾婦嬌妝,以取悅主人,主人喜紅則紅,主人喜白則白;主人喜肥,則為饕餮之徒;主人喜細腰,則不惜作踐自殘;其說辭之奇,足以悅人耳目,其機變之巧,足以壞人心術!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執掌國柄,豈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辯之士,一席話慷慨激昂義正詞嚴,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國君臣雖覺痛快,卻也覺得孟子過份刻薄,連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晉"的功臣名士張孟談也一概罵倒,未免不給魏國人臉面.然則,此刻卻因孟子對的是面前這個狂士,便都不做聲,只是盯著張儀,看他如何應對?

事已至此,張儀不能無動于衷了.他對儒家本來素無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學問,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見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長,要狠狠給這個固步自封的老夫子一點顏色!只見張儀悠然轉身對著孟子,坦然微笑:"久聞孟夫子博學雄辯,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也."

"國士守大道,何須無節者妄加評說?"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過了頭去.

突然,張儀一陣哈哈大笑,又驟然斂去笑容揶揄道:"一個惶惶若喪家之犬的乞國老士子,談何大道?分明是縱橫家鵲起,乞國老士心頭泛酸,原也不足為奇."

此言一出,孟子臉色驟然鐵青!游曆諸侯以來,從來都是他這個衛道士斥責別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為"乞國老士子"?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喪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嚴!孟子正要發作,卻見張儀侃侃道:"縱橫策士圖謀王霸大業,自然忠實與國,視其國情謀劃對策,而不以一己之義理忖度天下.若其國需紅則謀白,需白則謀紅,需肥則謀瘦,需瘦則謀肥,何異于亡國之奸佞?所謂投其所好言無義理,正是縱橫家應時而發不拘一格之謀國忠信也!縱為妾婦,亦忠人之事,有何可恥?卻不若孟夫子游曆諸侯,說遍天下,無分其國景況,只堅執兜售一己私貨,無人與購,便罵遍天下,猶如娼婦處子撒潑,豈不可笑之至?"

"娼婦處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個忍不住擊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興奮,索性象酒肆博彩般喝起"彩"來.


魏惠王大感意外:這個張儀一張利口,與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對手!便好奇心大起,笑問張儀:"有其說必有其論,'娼婦處子’,卻是何解啊?"

張儀卻是一本正經道:"魯國有娼婦,別無長物,唯一身人肉耳.今賣此人,此人不要.明賣彼人,彼人亦不要.賣來賣去,人老珠黃,卻依舊處子之身,未嚐個中滋味.于是倚門曠怨,每見美貌少婦過街,便惡言穢語相加,以泄心頭積怨.此謂娼婦處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輕輕地一齊驚歎,臣子們一則驚詫這個年輕士子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二則又覺得他過分苛損,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頭,孟老夫子竟是簌簌發抖欲語不能,便覺得有點兒不好收拾.孟夫子畢竟天下聞人,在自己的接風宴會上被一個無名士子羞辱若此,傳揚開去,大損魏國!想到此處,魏惠王厲聲道:"豎子大膽,有辱斯文!給我轟了出去!"

"且慢."張儀從容拱手:"士可殺,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縱橫家全體,張儀不得不還以顏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記,張儀為獻霸業長策而來,非為與孟夫子較量而來."

魏惠王愈發惱怒:"陰損刻薄,安得有謀國長策?魏國不要此等狂妄之輩,轟出去!"

"既然如此,張儀告辭."大袖一揮,張儀飄然而去.

緋云在客棧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張儀昨夜換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裝,清理了客棧房錢,直到晌午過後還沒來得及吃飯.一想著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緋云就興奮不已.在張家多年,緋云深知老夫人對公子寄托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錦榮歸,那張家就真的恢複了祖先榮耀!老夫人便可搬來大梁,緋云自己也能在這繁華都市多見世面,豈非大大一件美事?漸漸的日頭西斜,衣服曬干了,張儀還沒回來.緋云想,遲歸便是吉兆,任官事大,豈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將行裝歸置到軺車上,趕車到客棧門前等候張儀,免得到時忙亂.

正在等候,便見張儀大步匆匆而來.緋云高興地叫了一聲"張兄!"卻見張儀一臉肅殺之氣,不禁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張儀看看緋云,倒是笑了,"走吧,進客棧吃飯,吃罷了上路."

"你還沒用飯?那快走吧."緋云真是驚訝了,便將軺車停在車馬場,隨張儀匆匆進了客棧大堂.

剛剛落座,一個小吏模樣的紅衣人走了進來,一拱手便問:"敢問先生,可是張儀?"張儀淡淡點頭:"足下何人?"紅衣人雙手捧上一支尺余長的竹筒:"此乃敖倉令大人給先生的書簡."張儀接過,打開竹筒抽出一卷皮紙展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張兄鹵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願再做謀劃."張儀淡漠地笑笑:"煩請足下轉複敖倉令:良馬無回頭之錯,張儀此心已去,容當後會."紅衣人驚訝地將張儀上下反複打量,想說什麼卻終于沒有開口,徑自轉身走了.張儀也不去理會,自顧默默飲酒.緋云靈動心性,看樣子便知道事情不好,便一句話不問,只是照應張儀飲酒用飯,竟連自己也沒吃飯都忘記了.

從客棧出來,已是日暮時分.緋云按照張儀吩咐,駕車出得大梁西門,卻再也不知該去哪里?便在岔道口慢了下來.

"緋云,洛陽."張儀猛然醒悟,高聲笑道:"讓你去看個好地方,走!"

緋云輕輕一抖馬缰,軺車便順著官道向正西轔轔而去.見張儀似乎並沒有沮喪氣惱,去的又是自己做夢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陽,緋云也高興起來,高聲道:"張兄,天氣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趕夜路如何?"

"好!"張儀霍然從車廂站起:"月明風清,正消得悶氣!"于是扶著傘蓋銅柱,望著一輪初升的明月,揮著大袖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也--!"

"張兄,這是《詩》麼?好大勢派!"

張儀大笑:"《詩》?這是莊子的《逍遙游》!'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大哉莊子!何知我心也?"

緋云一句也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萬里""水擊""垂天"一類的很勢派的辭兒感染得笑了起來,飛車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覺得痛快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