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3節:月琴(7)

“那麼,那個家就再也不……”

“上頭的眼睛恐怕早已盯上了。我說統太郎,你恐怕也要暫時躲一躲吧?”

“姐姐你呢?”

“我,有人會收留我的。他是死去的爸爸的手下。他還住在這附近。這些人雖然干的是海盜的營生,但他們是不會出賣人的。不,偶爾也有出賣人的家伙。”阿蘭的眼睛濕潤了。

“是爸爸的手下?!”統太郎尖聲地叫道。他的聲音之大,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統太郎被林田家趕出來之後,長年來是一個失去“父親”的孤兒。

異母姐姐曾經告訴他,父親是一個海盜似的海商,早已去世。但是詳細情況,阿蘭似乎不願談。說不定姐姐自己也不知道——統太郎一直是這麼想的。

現在說父親的手下就住在這附近,這對統太郎來說,簡直是一個特大的消息。

“啊呀!叫你吃驚了吧?”阿蘭注意到統太郎的聲調異常,這麼問道。

“爸爸還有過手下?”

“那當然有啊。他曾經是南海的總首領嘛!”

“像福松的爸爸那樣嗎?”統太郎問道。

據他了解,福松的父親鄭芝龍現在是南海海商的巨頭。

從中國的南方到長崎來的中國船,幾乎全都歸鄭芝龍所有。

鄭芝龍,字飛黃,是鄭紹祖的長子,又名一官。在福建這地方,不是真正的官吏也可以稱之為官。“官”字是一種尊稱,相當于日本的“樣”。一官就是長子、老大的意思,相當于日本的“一郎”。長崎把鄭芝龍所屬的商船稱之為“一官船”。

剛才被斬首的那些中國天主教徒就是一官船上的船員。

“噢,那個鄭芝龍麼,他過去是咱父親的手下。”阿蘭回答說。

“啊!”統太郎吃驚地看著姐姐的臉。

“統太郎,過去我沒跟你說過這些事情。我是希望你能徹底地成為日本人,所以我認為不跟你談父親的事為好。不過,還是把父親的名字告訴你吧。連自己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太可悲了!父親的名字叫顏思齊。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吧?”

“聽說過。”統太郎點了點頭。

他想起平戶人經常提起顏思齊的名字。人們常說:“老顏可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啊!”

居留在日本的中國人,把顏思齊稱做“日本甲螺”。“甲螺”和日語中的“首領”發音相似,意思是說他是居留在日本的中國人的首領。

關于日本甲螺顏思齊的豪放,統太郎曾經聽到過不少逸話。還聽說他既會中國武術,又會日本武術,說他揮金如土,慷慨大方。

“顏思齊是我的父親!”統太郎的胸中頓時湧起一股激動的熱流。

當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第一次知道自己父親的名字時,產生一種激動的感情,這恐怕也是很自然的事。如果這個名字是相當著名的話,這種激動必然會更加強烈。

一片特別顯目的大白帆,飛快地穿過眼底下長崎的大海。那大海的碧藍與船帆的潔白相互映襯,與統太郎此時激動的心情相吻合。

統太郎一邊用眼睛追隨著那片白帆,一邊說道:“姐姐要離開日本,我也跟你一塊兒走。”

這兩句話從統太郎的嘴里脫口而出。表面上似乎說得很平淡,其實表達了他堅定的意志。他不能阻止自己不說出來。說出口之後,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阿蘭睜大著眼睛問道:

“你!這是真心話嗎?”

“當然是真心。”統太郎回答說。

“你……”阿蘭說不下去了,定睛看著統太郎的臉。統太郎的眼睛仍在追隨著馳騁在碧藍大海上的白帆。

“姐姐,請你相信我!”統太郎這麼說。其實這話並不完全是對姐姐說的,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是啊……”阿蘭低著頭說,“我一直以為,你生在日本,長在日本,能徹底成為一個日本人,對你會更幸福。可是,父親的名字卻使你想起了自己的血統,想起了傳來這種血統的土地。看來,我可能是做了一件錯事了。”

“不!這是很自然的事。”

這時,統太郎的眼睛已經離開了那片白帆。他已經不再依靠任何事物,而只堅信自己的話。他覺得自己從出生的時候起,命運就注定了他早晚要離開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