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47節:美麗的島(5)

她掉轉身子,只見吉井多聞把一根短木棒扛在肩上,悠閑自在地在漫步。他一會兒抬頭仰望天空,一會兒又手搭涼棚向兩邊眺望,還不時好奇地回頭朝港口那邊看看。當他的目光與阿蘭的視線相遇時,他說道:

“這簡直是另外的一個天地啊!”

“是呀,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嘛。”阿蘭說,“多聞先生,你能在這個另外的天地里生活下去嗎?你不會為來到這里而感到後悔嗎?這是我父親的國土,我倒沒什麼。”

當時日本已經實行閉關自守政策。一旦離開了日本,要回去是十分困難的。

“有什麼可後悔的。醫術是仁術嘛!我來這里是為了學習日本所沒有的醫術的精髓。”多聞用他扛在肩上的棒子輕輕地敲著肩頭。

“學習了精髓之後怎麼辦?”

“帶回日本唄!”

“啊?多聞先生,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那是指正式的。”

“非正式的又怎麼樣?’

“我們是偷著出來的,還可以偷著回去嘛!”

“難啊!”

“不,可以想種種辦法嘛。也可以裝成中國人到日本去,可以住在長崎嘛。”

“是呀,你是可以……”阿蘭望著多聞那無憂無慮的臉。像她這樣長期在長崎住過的人,人們對她太熟悉了。相比之下,吉井多聞在長崎逗留的時間很短,再過五年,長崎人恐怕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淨了。再穿上外國的服裝,蓄起胡子,會很容易蒙混過去。

“不過,這可是個美麗的島啊!還有水田哩!……喂,你看那邊的竹林子!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粗的竹子。簡直是個天外的世界!”吉井多聞好像被這個島迷住了。

無塵庵

林統云——林田統太郎已經開始習慣人們這樣稱呼他了。他經常這樣想:其實我應當姓顏。

統云已經知道顏思齊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他一直隱瞞著。顏思齊這個名字在鄭家的勢力范圍內似乎已成為一種禁忌。

那些退下來的老人們經常提到“總寨主”,大概就是指顏思齊。統云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不以姓名相稱,也許是有什麼忌諱。在現任的首領面前不提前任首領的事情,這也可能是出于禮節。總之,統云早已敏銳地覺察到,裝作完全不知道顏思齊這個人,似乎對自己有利。

統云聽從鄭家的建議,去泉州府城,拜在著名的文人畫家程鷗波的門下。


程鷗波和在長崎給統云起雅號的逸然和尚是同門。

鷗波和逸然原是同門師兄弟關系,但世人對他們的評價卻說:“逸然白描傑出,鷗波彩色無比。”就是說,逸然和尚素描的功力深厚,鷗波在著色方面巧妙。

泉州府城離安平城(可以說是鄭家的私人港口)約二十公里。最近的路線是穿過羅裳山和雁塔山之間的峽谷,渡過新橋。當時的人們並不認為這樣的距離有多遠,有的人每天步行著來回。

從安平城去泉州府城時,府城看起來好像背山而立。那些山以清源山居中,東面是旗山,西面是將軍山。

走進泉州府城南面的德濟門,那里有一座建築物叫天妃宮。這是一座祭祀媽祖的廟,說明了這一帶很多人是以海為生。

走過天妃宮,向北渡過一條小河,那一帶可以說是泉州府城內的文教區。那里有祭祀孔子的文廟,文廟的旁邊是府學。府學里有明倫堂,供奉著朱子。府學的周圍有許多當地文人的祠,其中有個人的祠,也有合祀數人的所謂“名官鄉賢祠”。這似乎鼓勵那些在這里學習的學生:你們將來要做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值得讓人家在這兒祭祀你!

不過,統云沒有入府學的資格。府學只有那些府學考試合格、當上生員的人才能進。統云入的是程鷗波先生的私塾,地址在府學與府署①之間的一座名叫元妙觀的寺觀旁邊。

鷗波先生的私塾沒有掛牌子。

福松現在改名為鄭成功。他小時候剛從日本回來時就在這里學習過。不僅是鄭成功,他的父親鄭芝龍小時候也在這里學習過。當時的老師是程鷗波的父親程青湖。現在程鷗波已當了老師。當年他和鄭芝龍同窗,聽自己的父親講過課。

程鷗波後來去浙江學過畫。回到泉州後,繼承了父親的私塾。但他主要還是教四書五經,只對那些特別有才能的人才指導畫畫。

這些事是統云拜程鷗波為師之後才知道的。曾經教過鄭芝龍的程青湖老先生仍然健在。

統云寄宿在城外的無塵庵里。庵在府城北面清源山的支脈舟峰的山腳下。

程鷗波先生親自把統云帶到無塵庵,鷗波先生的父親青湖老先生在那里過著悠閑自適的余年。

統云來到無塵庵之後才明白為什麼要把他送到這里來寄宿。

“喲,你來得太好了!”大門一開,出來一個和尚頭、絡腮胡子的大漢,不知怎麼竟用日語跟他這麼說。

統云自從和姐姐阿蘭及吉井多聞分手後,已經好久不說日本話了。會日本話的鄭芝龍和鄭成功父子又到福州去了。現在突然一聽到日本話,猛地一愣,不知怎麼回答好。

“怎麼啦?你怎麼傻眼啦!說了句日本話就叫你吃驚成這樣子!我叫鐵塔,是個出家人。日本的姓叫高山。這里有人問我的俗姓,我就省掉一個山字,說是姓高。就和你省掉一個田字姓林一樣嘛!哈哈哈!……”鐵塔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起來。這里本來就是幽靜的山腳下,四周沒有人家,可以毫無顧忌地高聲談笑。

“我叫林統云。”統云低頭行禮,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傻眼”了。看來對方對自己是很了解的。

“不必那麼行禮了。”鷗波先生說,“他和你是同輩,年歲也相差不多。”


統云聽鷗波先生這麼一說,抬頭望著鐵塔那高大的身軀。簡直叫他難以相信,統云今年二十三歲,這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家伙怎麼看也不像二十多歲的人。

“哈哈哈!”鐵塔又大笑起來,看來他是很喜歡笑的。他說:“我屬牛,元和四年①生人,比你大四歲。哈哈哈!……”

鐵塔不知怎麼連統云哪一年出生都知道了。

這時,從里面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音:“爸爸!您來啦?爺爺等了您好久了哩!”

“這是我女兒淑媛。”鷗波先生那張端正嚴肅的臉略為放松了一些,這麼介紹說。這里第一次見到他女兒的只有統云,可是他介紹時卻把臉背著統云。

“我是林統云。給您添麻煩啦!”統云低頭行了禮。他瞅了瞅鷗波的臉,心里想,淑媛是老師的女兒,這次行禮該不會有問題吧!可是老師的臉像面具似的毫無表情。

這里跟日本的家庭不一樣,進門可免去脫鞋子的麻煩,直接向懸掛著“無塵庵”匾額的大門里走去。

“這是宋朝慶老禪師寫的字。”淑媛在門口仰視著門上的匾額這麼說。她的嘴唇微微地張開著,令人感到宛如綻開的梅花。統云心里突然想到:有這個人在身邊,梅花大概能畫得好。

統云被領進里面。無塵庵從外表看顯得有點陳舊、寒磣,連屋簷也有點傾斜的樣子,可是內部構造卻相當結實。里面有一個大院子,各個角落都拾掇得很整潔。

後面院子里有個石亭。

青湖老先生正在那里和一位客人下圍棋。那客人是個矮個的男人。

統云一看這客人,心里就估摸他的年紀。鐵塔和尚看起來足有三十五六歲,其實據說只有二十七歲。而這位矮個子的客人恰好和大漢鐵塔相反,五官顏面像個兒童,只是鬢邊有點斑白。

“鐵橋先生久違了!這是我新入門的弟子。”四十多歲的鷗波先生竟向這位鐵橋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看來這位客人是相當的高齡了。

“剛才我已經聽說了。讓逸然起雅號的日本畫家就是這個小伙子嗎?”鐵橋先生的話帶著廣東口音。

這位童顏先生連逸然和尚都可以這麼隨便稱呼,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鐵橋道人姓張,名穆,廣東東莞市人。據說他“縱情詩酒,其詩畫皆以氣骨勝。……畫馬最工”。是當代的一位奇人。

“啊呀,這次我輸啦!就這麼散局吧。”鐵橋道人放下棋子,站起身來。

統云雖然作了自我介紹,但不知鐵橋道人聽見沒有,他話也不回答,一邊輕輕地點著頭,一邊離開石亭,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