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70節:南方的夢(4)

他極力保持著冷靜,但一股強烈的情感從他的胸中沖出,好像要把他的胸口撕成碎片。

母親的臉上蓋著一塊白布,白色的被單一直覆蓋到母親的下顎。潔白的被單,緊貼下顎的地方染上了一片朱紅。

多喜用短劍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那染成朱紅的部分好像還在慢慢地擴大。

鄭成功的心被撕裂了,唯有身體還在硬撐著。他不是用自己的意志,而似乎是依靠一種本能的力量在抑制著自己。

“母親的臉很平靜啊!”鄭成功的妻子從旁邊伸出手,輕輕地掀開覆蓋在死人臉上的白布。

“媽呀!”鄭成功把這一聲哭叫吞進肚子里,不讓它發出來。這吞進肚子的叫聲在他的肚腸里發出轟鳴,到處滾動。

在他眼前的是母親靜靜地閉著眼睛的臉,好像是睡著了似的。

看起來好像是平靜的。可是,母親的心里隱藏著多麼悲痛的呼叫啊!

鄭成功盡最大的努力在忍受著這巨大的悲痛。他根本不相信母親這表面上的平靜。

“請您不要忘記,現在鄭家全家人的眼光都在注視著您的一舉一動啊!”鄭成功的妻子在丈夫的耳邊小聲地說。她的聲音十分冷靜。

這時鄭成功想起了一個人。雖然在這種場合想起這個人是不恰當的,也許可以說是一種輕率的聯想。

這個人就是南京舊院的妓女張少珠。南京現在已被清軍占領,她的下落如何?一直杳無音信。

在他那激情回蕩的胸中,經常想起少珠。不!也許正因為他的胸中充滿了激情,才浮現出少珠的面影。

躺在床上的母親的尸體,看來已經沐浴過了,覆蓋遺體的尸衾也完全符合標准。這一切都由鄭成功的妻子董氏乾淨利落地做好了。

碰到婆婆自刎這樣不尋常的大事,董氏卻能非常冷靜地對待,幾乎像處理日常事務一樣。

“這女人……!”鄭成功對妻子的這種冷靜,平常就一半感到佩服,一半感到厭惡。

他想起跟妻子性格恰恰相反的少珠,恐怕也是理所當然的。

全家人的眼睛都在注視著!

鄭成功的妻子提醒丈夫要注意這些人的眼睛。

那股混沌的激情,很快就變為一種悲哀的感情。這種悲哀的感情從心靈深處震撼著鄭成功。

身旁年長的妻子給他做出了冷靜的榜樣,但震撼著鄭成功的悲哀卻沖破了一切。

那一再壓抑的喊叫聲一下子從他的胸中迸出,狂吼般的聲音從嗓子眼里擠出了嘴唇。

鄭成功抱住母親的遺體放聲大哭。

遺體上白色的尸衾眼看著濕了一大片。那是鄭成功的眼淚。他的手指頭使勁地攥住母親顎下那一塊染著鮮血的尸衾。

不知慟哭了多久,他覺得把所有的感情都傾吐出來了,身體里好像什麼也不剩了。他的聲音嘶啞了,眼淚流盡了,這才站立起來。

“您剛才的哀哭很好。鄭家一門會受到感動的。”妻子董氏低聲地說。

根據習俗,父母去世,子女要在尸前放聲慟哭。這稱之為“哀哭”。哀哭得好,往往受到人們的稱贊。

鄭成功剛才的慟哭,完全是真實感情的流露,沒有任何做作。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哭出了什麼樣的聲音,流了多少眼淚,而他的妻子卻稱贊他哭得“很好”。

這樣的冷靜太過分了!鄭成功對妻子的這種冷靜已經不是感到厭惡,甚至覺得可怕了。

妻子確實可以做一個賢內助。但他在妻子的背後仿佛看到了那個只知依靠所愛的男人而別無能耐的女人——張少珠的影子。

妻子大概看到哀哭已告一段落,在嗓子眼里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遞給丈夫一個紙卷說:“母親留下了一封遺書。上面的字我們都不認識。”

紙是母親從日本帶來的。鄭成功用顫抖的手指打開紙卷,上面的幾行字全部是用日文寫的:“福松,為了不妨礙你,媽媽要到冥界去了。媽媽沒有任何留戀,只是希望你成為一個很好的忠義的武士。媽媽在冥界為你祝福。”

鄭芝龍的船比統云等人的先出發,從閩江口溯江而上,很快就在福州城附近登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