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曠的道路(3)

譚姆不時會停下來和某個人簡單地交談幾句。他和蘭德已經在農場里閉門不出幾個星期了。村里的人都想知道他那邊的情形。因為從西林來的人很少。譚姆談到了一場比一場劇烈的冬季風暴、母羊產下死的小羊、應該萌芽返綠的農田和草原都還是枯黃色的。早春的鳴禽至今也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大烏鴉。雖然大家都在為立春節做准備,但談論的話題都讓人提不起興致。許多人說話時都在不停地搖頭。

不過,大多數人都一邊拍著彼此的肩膀,一邊說,“如光明所願,我們會活下去的。”有些人還笑著說,“如果光明不願意,我們也會活下去的。”

這就是兩河人的處世風格。他們看慣了莊稼在冰雹下毫無收成,小羊被餓狼掠走。他們會從頭再來,絕不輕言放棄。無論要用掉多少年,哪怕是整整一代人的時間。

這時,維特·康加走到街中央,為了不讓貝拉撞到他,譚姆只得拉住馬缰。實際上,譚姆並不想理會他。康加和科普林家(這兩家因為頻繁地聯姻,已經沒有人能真正理清他們的血緣關系了)的名聲一直傳到望山和戴文騎,甚至也許傳到了暗礁渡口。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是埋怨和麻煩的制造者。

“我必須先把這些送到布朗·艾威爾那里去,維特。”譚姆朝大車上的酒桶點了一下頭,但瘦骨嶙峋的維特仍然站在原地不動,臉上還帶著一副尖酸的表情。他剛才一直懶洋洋地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雖然他家的屋頂看起來急需森布師傅來整理一番。他似乎從來就沒有重新開始的打算,對于既有的工作也總是半途而廢。大多數科普林和康加家的人都是這樣,如果不是更糟糕的話。

“譚姆,我們該如何對付奈妮薇?”康加問,“伊蒙村不能有這樣一位鄉賢①。”

譚姆重重地歎了口氣。“這不是我們的事,維特。鄉賢是女人們的事。”

“嗯,我們最好做點什麼,譚姆。去年她說,我們會有一個溫和的冬天,來年會有豐收。但現在如果你去問她從風中聽到了什麼,她只會瞪你一眼,然後跺著腳走人。”

“如果以你的方式去問,”譚姆耐心地說,“她沒有用棍子揍你就算你走運了。如果你不介意,這些酒……”

“奈妮薇·愛米拉太年輕了,還當不了鄉賢,譚姆。如果婦議團不采取行動,那麼村議會就應該插手。”

“鄉賢跟你有什麼關系,維特·康加?”一個女人怒氣沖沖的喊聲傳來。維特哆嗦了一下。黛斯·康加從屋里沖出來,她足比她的丈夫壯一圈,是一個面孔嚴厲、全身沒有一點多余脂肪的女人。她叉著腰瞪著她的丈夫。“你來管婦議團的事啊!那就看看你如何享受自己煮飯的樂趣吧!而且別想在我的廚房里煮。然後你也可以自己去洗衣服和鋪床,而且也別指望是在我的屋頂下!”


“但,黛斯,”維特哀怨地說,“我只不過是……”

“請原諒,我先走一步了,”譚姆說,“維特,光明照耀你們兩人。”他說著牽起貝拉趕緊繞過了維特。現在黛斯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丈夫身上,但她隨時都有可能想起是誰在和她的丈夫說話。

伊蒙村的主婦們看見譚姆時,都像是發現了兔子的獵犬。她們似乎全都認定自己知道誰是這個擁有一座優良農場的鰥夫合適的續弦對象,即使他的農場是在西林中。這也是為何譚姆和蘭德自進村以來還沒有接受任何邀請去誰家吃些東西,或者喝些熱飲的原因。

蘭德的腳步像譚姆的一樣快,甚至更快。當譚姆不在身邊時,他有時就會成為那些主婦們的獵物,經常不用粗魯的方式就脫不了身。他會被趕到廚房的爐火旁,被喂下甜餅、蜂蜜蛋糕或是肉餡餅。某位主婦會不停地打量他,那樣子像極了商人用天秤和尺稱量自己的貨物,並告訴他,她寡居的姐妹或表姐妹能夠做出更好吃的甜餅、蜂蜜蛋糕和肉餡餅。而且譚姆已經不年輕了。她會說,他愛自己的妻子當然是好事,但他哀悼的時間已經夠長久了。他這樣的人一定也會非常疼愛自己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譚姆需要個好女人,這是個明擺著的事實——男人只有得到女人的照顧,才能有一個美滿的生活,並且遠離一切麻煩。最糟糕的是,還有些主婦在表明了這個事實後,還會若有所思地頓了一頓,然後巧妙地假裝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詢問蘭德現在多大了。

和大多數兩河人一樣,蘭德有著固執的脾氣。外地人都說這是兩河人最大的特點。固執的兩河人能給騾子上課,還能教訓石頭。這些主婦們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善良和藹的女人,但蘭德不喜歡被逼著去做任何事。而他總是覺得她們在用鞭子催趕著自己。所以現在他正以最快的步伐前進,一邊還希望譚姆能催促貝拉再走快一點。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村中央的廣場。這是一片寬闊的空地,通常都會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綠草。但這個春天,地上只有零星的綠草,其余都是黃色的枯草和黑色的裸露土地。幾只鵝來回晃蕩,瞪大眼睛,卻找不到什麼可以啄食的東西。一頭被拴著的乳牛無聊地啃食著稀疏的青草。

在草地的最西端,酒泉從低窪的石板縫隙中湧出。這股清泉從未有絲毫衰竭,它的水流強得足以將一個男人沖倒,甜美得更勝過它的名字十倍。以這股泉水為源頭,迅速變寬的酒泉河一直向東方流去,河岸上點綴著幾株柳樹和賽恩師傅的磨坊。最後這條河會分散成幾十股溪流,注入水林深處的沼澤。綠坪上一共有三座橋跨過這條河,其中兩座是有欄杆的人行小橋,第三座比較寬闊堅固,足以讓馬車通行。這座馬車橋是北方大道的終點,它從暗礁渡口、望山一直延伸至此;又是舊日大道的起點,它通向戴文騎。外地人一直都覺得這很有趣——一條路向北和向南有各自的名字。但它一直如此,所有伊蒙村人都知道——對兩河人來說,“一直如此”這個理由就非常足夠了。

在遠離橋梁的地方,人們已經為立春節精心搭建起三座房子般大的柴堆。當然,這三座柴堆是搭建在經過清理的空地上,而不是草地上。草地是舉辦慶典和筵席的地方。

靠近酒泉處,二十名年長的婦人一邊輕聲地唱著歌,一邊立起春日柱。這是一根被修剪去所有枝椏的冷杉樹干。除去埋在地下的部分,它在地面以上的部分還有十尺高。一群還沒有到結辮子年紀的女孩盤腿坐在旁邊,羨慕地看著婦人們,偶爾跟著哼上幾句。

譚姆朝貝拉吆喝了一聲,似乎是要讓它走快一些,但貝拉沒理會他。蘭德則故意不去看那些女人。在立春節的早晨,男人們會故作驚訝地發現春日柱。等到中午,未婚女子就會圍繞春日柱跳舞,將彩色的長緞帶纏繞在上面。未婚男子則在一旁唱歌。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習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者為什麼。這又是一個“一直如此”。不過人們都很喜歡這個盡情歌舞的理由,畢竟沒有任何兩河人會想拒絕唱歌跳舞的機會。

①鄉賢:由村中的婦議團所選出來的女性,通常擁有醫療的知識、天氣預測的能力,以及相當不錯的常識。這個職務擁有極大的責任和權威,因此實權和地位都很高,基本和村長一樣。但不同的是,鄉賢是終生職,極少有鄉賢在死前被迫讓位。由于地區的不同,鄉賢也擁有不同的稱呼,如引領者、醫者、智婦、探索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