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空氣中的腳印

奈妮薇好奇地望著面前的亞林河.白橋在太陽下面閃爍著乳白色的光輝.又一個奇跡,她一邊想,一邊瞥了一眼護法和兩儀師.他們就走在她前面.又一個奇跡,他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她決定不在他們面前這樣盯著這座橋.如果他們看見我像鄉巴佬一樣張大了嘴瞪著那座橋,他們一定會笑話我的.三個人就這樣在沉默中向那座傳奇的白橋走去.

自從離開煞達羅苟斯的那個早晨以後,奈妮薇與兩儀師之間幾乎沒有過任何有意義的交談.確實,沐瑞一直在試著說服她前往塔瓦隆.如果有需要,她會去塔瓦隆,會接受她們的訓練,但原因並不像這名兩儀師所想的那樣.如果沐瑞傷害了艾雯和那些男孩……

有時候,奈妮薇也會在無意中思考鄉賢能用至上力做什麼.她到底能做什麼?但任何時候只要她的腦海中出現這樣的想法,都會被立刻騰起的怒火燃燒乾淨.至上力是肮髒的東西.她不會與此發生關系,除非萬不得已.

那個該死的女人只想談論帶她去塔瓦隆進行訓練的事情,卻不告訴她任何資訊!但奈妮薇不會這樣任由她擺布的.

"你打算怎樣找到他們?"奈妮薇再一次問起這個問題.

"就像我告訴過你的一樣,"沐瑞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我在靠近那兩個丟掉硬幣的人時才能感覺到他們."兩儀師的聲音如同甯靜的池塘,無論奈妮薇怎樣扔石塊進去,都不會掀起一絲波瀾.每次鄉賢都會為此而頭腦充血.沐瑞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奈妮薇正死死地盯著她的後背,但奈妮薇知道,沐瑞一定感覺得到.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目光的凶狠."他們離開那兩枚硬幣越久,我能察覺到他們的范圍就越小.但只要足夠靠近,我就不會錯過他們.而那個還拿著硬幣的人,只要他沒有失去它,即使他在世界的另一邊,我也能找到他."

"然後呢?找到他們以後打算怎樣,兩儀師?"奈妮薇絕不相信兩儀師所想的只是如何找到他們,而沒有任何後續計劃.

"塔瓦隆,鄉賢."

"塔瓦隆,塔瓦隆.你只會說這個.我快要變成……"

"鄉賢,你在塔瓦隆接受的一部分訓練將教會你控制自己的脾氣.當情緒控制住你的思想時,你將無法對至上力有所作為."奈妮薇張開嘴,但兩儀師又說道,"嵐,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那兩個人將頭湊到了一起,把滿臉憤懣的奈妮薇丟到了一旁.奈妮薇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這一點同樣讓她感到憤懣.每次兩儀師都能不動聲色地將問題轉移到其它地方去,輕輕松松地就讓她跌進言辭機鋒的陷阱,或者是完全無視她的大喊大叫.而奈妮薇更覺得失控的情緒讓自己就像是個正在做蠢事時被婦議團抓住的女孩.她不習慣這種感覺.沐瑞冷靜的微笑只能讓她感覺更糟.

如果能擺脫掉那個女人的話,嵐一定會比現在更好(一名護法應該就能解決掉一切麻煩了,只是因為這個,沒有其它原因——奈妮薇急忙紅著臉這樣告訴自己).但他們兩個簡直就是對方的影子.

而且,嵐甚至比沐瑞更讓她惱火.奈妮薇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輕易地看透她.他很少說話,有時候一天也說不了十幾個字.而且他從沒有參與過那些……與沐瑞的討論.他經常會離開這兩個女人,探察周圍的狀況.即使在隊伍中的時候,他也會和她們保持一點距離,看著她們,仿佛正在觀賞一場決斗.奈妮薇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了.如果這是一場決斗,那麼至今為止奈妮薇還沒有贏過一分,而沐瑞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戰場上.總之,即使沒有嵐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沒有這個沉默的看客,奈妮薇也能將眼前的一切對付過去.

這就是他們的旅行方式,至少在大部分時間里是這樣.安靜——除非是奈妮薇的脾氣壓過她的理智的時候——有時,她會用大喊大叫來撞擊這種安靜,但她的叫嚷最終只會像脆弱的玻璃一樣撞得粉碎.這片大地本身也變得異常安靜,世界仿佛也停頓下來,屏住了呼吸.她能聽到的只有風在樹林間的呻吟.即使是風仿佛也都躲到了遙遠的地方,雖然它們偶爾會偷偷回來扯一扯她的斗篷.

一開始,在發生過那麼多事之後,這種安靜至少能讓人好好休息一下.奈妮薇覺得從冬日告別夜開始,她就沒有過片刻的平靜.但與兩儀師和護法單獨旅行的第一天還沒有結束,她已經開始不停地回頭張望,在馬鞍上躁動不安,就好像她後背正中有個地方癢得要命,她卻夠不到那里.這片寂靜如同籠罩他們的水晶穹頂,隨時有可能開裂,發出讓她牙酸的磨擦聲.


沐瑞和嵐同樣有著壓力,雖然他們看上去是那樣鎮定自若.奈妮薇很快就察覺到,在平靜的外表下,他們每一個小時都繃得更緊,如同被上緊發條的鍾表,即將到達發條崩斷的臨界點.沐瑞似乎總是在傾聽某個不存在的聲音,無論她聽到什麼,都只是讓她的額頭上出現了更多的皺紋.嵐不停地觀察著樹林和河面,仿佛那些光禿禿的樹枝和寬闊,緩慢的河流中隱藏著陷阱和埋伏的痕跡.

奈妮薇有些高興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走在懸崖邊上的人.但如果他們真的是這樣緊張,那也就說明她害怕的事情有可能是真的.這讓奈妮薇轉而希望她的感覺只是出于她的想像.她仍然不時在聽風,風中有什麼東西觸動了她思維的角落.但現在她知道這是和至上力有關的.所以她沒辦法讓自己擁抱在思維邊緣的那種波動.

她就這種感覺向嵐詢問.嵐只是平靜地答道,"沒有異常."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她,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只是不停地掃視著周圍.但他又說道,"我們到達白橋的時候,你應該沿凱姆林大道返回兩河.這里太危險了.但不會有危險擋在你回去的路上."這是嵐在這幾天里對她說得最長的一段話.

"她是因緣的一部分,嵐,"沐瑞流露出責備的語氣.兩儀師的目光也落在了別處."是暗帝.奈妮薇.風暴離開了我們……至少暫時是這樣."她抬起一只手,仿佛在感覺空氣,然後她下意識地在裙子上將手抹了抹,仿佛碰觸到了肮髒的東西."但他還在監視……"沐瑞歎息一聲,"……他的目光更強了.不是對于我們,而是對于這個世界.再過不久,他就能強大到……"

奈妮薇縮起肩膀.突然間,她幾乎能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的後背.她甯願兩儀師沒有向她做出這個解釋.

嵐仍沿著河邊向前探路.但現在沐瑞從他手中接過了選擇道路的權力.兩儀師篤定地向前走著,如同跟隨著某種看不見的印記,空氣中的腳印,記憶中的氣息.嵐只是檢查沐瑞選定的道路,確定前方是否安全.奈妮薇有種感覺,即使嵐說不安全,沐瑞仍然會毫不動搖地走下去.嵐肯定會跟隨沐瑞.直到河邊……

奈妮薇打了個愣怔——他們已經走到了白橋腳下.潔白的拱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一張精細無比的乳白色蛛網掛在亞林河上,即使是一個人的重量也會將它壓倒,更不要說還有馬了.

嵐和沐瑞毫不在意地催馬走上了白色的橋面,馬蹄發出"錚錚"的清響.蹄鐵不像是敲擊在玻璃上,倒像是敲擊在鋼錠上.橋面看上去像積水的玻璃一樣潤滑,但馬蹄穩穩地踏在上面.

奈妮薇終于也上了橋.坐騎剛邁出第一步,她就等待著整座橋轟然倒塌.如果玻璃能做成蕾絲的話,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在快要跨過大橋的時候,奈妮薇注意到了空氣中厚重的焦糊味.很快,她就看到了這股氣味的來源.

橋頭廣場四周有六,七處本應是房屋的地方變成了焦黑的木堆,仍然在冒出一縷縷黑煙.一些男人穿戴著不甚合身的紅色制服和帶鏽跡的甲片,正在街道上巡邏.但他們行進的速度很快,好像唯恐找到些什麼.一邊走,他們還會一邊回頭張望.街道上幾乎看不到鎮民,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也都縮著肩膀,盡力地奔跑著,好像有什麼在追逐他們一樣.

嵐的面色非常嚴峻,街上的人們紛紛躲避著他們,就連那些士兵也是一樣.護法嗅著空氣,皺起眉頭,壓低聲音說著什麼.奈妮薇並不奇怪,即使是她也聞到了那股臭氣.

"時光之輪按照它的意願轉動,"沐瑞喃喃地說道,"因緣織就以前,沒有眼睛能看到."

片刻之後,她從阿蒂卜背上跳下來,開始和鎮民攀談.她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向人們表達同情.讓奈妮薇驚訝的是,她看上去似乎是真心的.人們在躲著嵐,准備著從陌生人面前逃開.但他們在沐瑞身邊停下了腳步.他們顯然也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驚訝,但在沐瑞清澈的目光和溫柔的聲音中,他們畢竟以某種方式敞開了心扉.兩儀師仿佛在分擔他們的傷痛,理解他們的惶惑.他們紛紛在兩儀師面前張開了口.

但他們並沒有說實話,大多數人都沒有.有些人甚至徹底否認他們遇到了麻煩.沐瑞向他們提到了那些被燒毀的房屋.一切正常——他們堅持這個說法,視線越過了那些他們不想看到的東西.


一個胖子擺出一副熱心的樣子.他的面頰會因為身後的每一點響動而抽搐,笑容也總是會從嘴角滑落下去.但他宣稱這場火災只是因為一盞翻倒的油燈和太強的風勢.奈妮薇向周圍瞥了一眼.被燒毀的建築並非連在一起,而是分布在幾個不同的位置.

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故事.只有幾個女人都壓低了聲音,煞有介事地說,這件事的真正起因是一個和至上力發生關系的男人.不管那些男人是怎樣說塔瓦隆的,應該讓兩儀師來干預一下,讓紅色宗派來平息這里的事端.

一個男人說是強盜攻擊了他們.另一個則說是暗黑之友."您知道,就是那些要去追隨偽龍的人."他陰沉著臉說,"他們到處都是.全都是暗黑之友."

有些人說是因為別的災禍.但他們又總是閃爍其辭.他們只是說災禍的源頭來自于一艘順流而下的船.

"我們讓他們明白,"一個窄臉男人低聲嘟囔著,緊張地揉搓著雙手."邊境國的東西就應該留在邊境國.我們直沖向碼頭,然後……"他突然閉上嘴,不再說出一個字.然後他只是回頭窺看著,仿佛有人立刻要撲上來殺了他.

那艘船昨天已經走了——提供這條資訊的人口齒要清楚得多.船上的人砍斷了纜繩,在人群沖上碼頭之前逃向了下游.奈妮薇很想知道艾雯和男孩們是不是在那艘船上.一名婦人說船上有個走唱人.如果那是湯姆·梅里林……

奈妮薇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沐瑞.兩儀師耐心地聽著,點著頭,直到她說完.

"也許,"沐瑞答道.但她的語氣中帶著懷疑.

廣場旁邊還留下了一座旅店.旅店的大堂被一堵齊肩高的矮牆分成兩半.沐瑞走進旅店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她用手感覺著空氣,感覺到的東西讓她露出了微笑,但她什麼都沒有說.

他們在沉默中吃完了飯,沉默不止蔓延在他們的飯桌上,還充斥著整個大堂.在這里吃飯的人屈指可數,他們都把精神集中在盤子和自己的思緒上.旅店老板用圍裙的一角撣著桌子,自顧自地悄聲嘀咕著.奈妮薇覺得睡在這里並不令人愉快,就連空氣也浸透了恐懼.

等他們用最後一塊面包將碟子擦淨之後,一名穿紅色制服的士兵出現在門口.他戴著尖頂鋼盔,身穿擦亮的胸甲,在奈妮薇眼里,倒也顯得光鮮耀眼.但他握住劍柄的姿勢,瞪起雙眼的樣子,還有用一根手指揪扯領口的動作,都讓她想到了森布在村議會開會時的樣子.

嵐瞥了那個人一眼,輕哼一聲,"沒用的民兵."

士兵將房間掃視了一遍,視線最終落在了這三個人身上.他猶豫著,然後深吸一口氣,然後毫不停歇地喊出了他所有的問題——你們是誰,來白橋要干什麼,要在這里停留多久?

"我們在喝完酒之後立刻會離開,"嵐說.他又慢慢地喝下一口酒,才抬起頭看著那名士兵."光明照耀善良的摩格絲女王."


穿紅制服的男人張開口,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嵐的眼睛,又後退了一步.他無意中瞥到沐瑞和奈妮薇,立刻立定了身子.片刻之間,奈妮薇覺得他是要做出某件蠢事,好讓面前的兩名女人知道他並不是懦夫.依照鄉賢的經驗,男人在這方面通常都很白癡.但白橋已經發生了太多事情.這里的男人們大概也沒有什麼多余的精力了.民兵繼續望向嵐,重新將他端詳了一遍.護法剛毅的面孔上沒有表情,但那雙藍眼睛實在是太冷了.

民兵飛快地一點頭."看好你自己.這些日子里出現了太多陌生人.這對女王的和平沒有好處."他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同時還在練習用嚴厲的目光瞪人.但大廳里似乎並沒有人在乎他.

"我們要去哪里?"奈妮薇問護法.房間里的氣氛讓她不由得壓低了聲音.但她至少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很堅定."跟蹤那艘船?"

嵐看著沐瑞.沐瑞微一搖頭."首先,我必須找到那個我肯定能找到的人.現在他正在我們北邊的某個地方.我不認為另外那兩個人還在船上."一個小小的,滿足的微笑出現在她的唇邊."他們曾經在這個房間里待過.也許是一天以前,絕不會超過兩天.他們很害怕,但他們活著離開了.沒有這樣強烈的情緒,痕跡不可能留下來."

"哪兩個?"奈妮薇專注地將身子傾過桌面."你知道麼?"兩儀師以最輕微的動作搖搖頭,奈妮薇坐了回去."如果他們剛剛走了一,兩天,為什麼我們不馬上去追他們?"

"我知道他們曾經在這里,"沐瑞仍然用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平靜聲音說道,"但在此之後,我無法確定他們的路線是向東,向北,亦或向南.我相信他們有足夠的聰明會向東,前往凱姆林.但因為他們失去了標記,所以我無法確定,現在我要在距離他們大約不到半里的范圍內才能感覺到他們.在兩天時間里,他們能走出二十里遠.在恐懼的壓力下,他們甚至可能走出四十里.他們在離開這里的時候,心里肯定充滿了恐懼."

"但……"

"鄉賢,無論他們多麼害怕,不管他們朝哪個方向走,最終總會記起凱姆林.我會在那里找到他們.但我首先要幫助那個我能找到的人."

奈妮薇再次張開嘴,嵐低沉的聲音已經在她之前響起."他們有理由害怕."嵐看著周圍,把聲音壓得更低."這里來過一個半人."他的表情仍然像在廣場時那樣嚴峻."它的氣味仍然在四處彌漫."

沐瑞歎了口氣."我會保持希望,直到我知道希望已經消失.我拒絕相信暗帝能夠如此輕易就獲得勝利.我會找到他們三個,看到他們平安地活著.這是我必須相信的."

"我也想找到這些男孩,"奈妮薇說,"但艾雯呢?你已經根本不提她了.我問你時,你也總避而不答.我本來以為你要帶她去……"奈妮薇瞥了一眼其它桌子,壓低了聲音,"……塔瓦隆."

兩儀師盯著桌面.過了一會兒,她才抬起眼睛看著奈妮薇.奈妮薇哆嗦著退了回去,沐瑞眼中瞬間閃過的怒火幾乎點燃了她的眼睛.但她立刻挺起了腰杆,怒火也在她的心頭升起.但沒有等她說出一個字.兩儀師已經冷冷地說道.

"我也希望能看到艾雯平安地活著.我絕不會輕易放棄擁有那種力量的年輕女孩.但這只能由時光之輪決定."

奈妮薇的心中感到一陣寒意.我也是你不會放棄的年輕女孩之一麼?那就讓我們走著瞧吧,兩儀師.願光明燒掉你.我們走著瞧!

隨後三個人只是沉默地吃完了飯,又沉默著走出鎮門,踏上了凱姆林大道.沐瑞的眼睛搜索著東北方的地平線.在他們身後,仍然有黑煙升起的白橋鎮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