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沒有憐憫的眼睛

艾萊斯在黃褐色的平坦草原上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前進,仿佛是為了補償在旅民車隊中浪費的時間.他們一直向南前進,直到暮色低垂時,就連貝拉也很高興能夠停下來休息.盡管艾萊斯想要盡量走得更遠,他也采取了前所未有的防范措施.在夜里,他們只用地面上已有的斷枝生火,不能從樹上折枝.升起的篝火非常小,而且一定要藏在先挖好的土坑里,土坑上面的草皮更要在事先完整地移開.做好飯以後,艾萊斯就會將火灰埋住,並用移開的草皮重新蓋好.當天光漸亮,將要出發的時候,艾萊斯還會將宿營地一寸一寸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連翻開的石塊和壓彎的灌木也會被他一一扶正拽直.他做這些事的速度非常快,不過幾分鍾而已.但每次只有在他完全滿意之後,他們才能出發.

佩林不認為這種嚴密的防范對他的夢能有什麼好處.當然,他希望那些真的只是不需要防范的夢.一開始,艾雯焦慮地問艾萊斯是不是獸魔人回來了,但艾萊斯只是搖著頭,催促他們趕路.佩林什麼都沒說.他知道附近沒有獸魔人.狼只嗅到了草,樹和小動物的氣味.催趕艾萊斯的並不是對于獸魔人的恐懼,而是某些艾萊斯自己也無法確定的東西.狼同樣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們能感覺到艾萊斯的急迫與警惕.它們開始不停地巡視周圍,仿佛危險就潛伏在它們背後,或者是前方的山丘後面.

現在凸起在地面上的那些低矮土丘已經很難被稱為小山了.枯草如同地毯一般覆蓋著大地,上面點綴著一叢叢灌木的干枝.小樹叢變得更加稀少.從東方吹來的寒風在草地上吹起一層層漣漪,跨越上百里也不會受到任何阻擋.一切還都是冬日蕭條的景像.太陽沒有任何熱量,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也顯得很不情願.

遇到低矮的山脊,艾萊斯總是盡量循著山麓前進,避免走上山顛.他很少說話,當他開口的時候……

"你們知道這要花多少時間?要繞過每一座這種該死的小山.該死的!可能要一直等到夏天到來,我才能讓你們離開我.不,我要告訴你們多少遍?我們不能只是走直線!你們知不知道從多遠就能看見一個人站在山頂上?燒了我吧,我們要走的路至少多出了一倍.我們只能像蛇一樣不停地拐彎.如果不是這樣,就算是把我的腳綁起來,我也能比現在走得更快.好吧,你們是要一直這樣盯著我,還是要繼續趕路!"

佩林和艾雯交換了一個眼神.艾雯沖艾萊斯的後背吐了一下舌頭.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一次,艾雯說既然是艾萊斯要求繞著山走,他就不應該為此責備他們.那一次艾雯還滔滔不絕地講解了一番聲音會如何傳播,比如艾萊斯的這種抱怨就足以被一里以外的人聽到.但艾萊斯還是會抱怨,甚至連語速都不會有絲毫減緩.

不管是不是在說話,艾萊斯都會不停地掃視四周.有時候,他會專注地盯著某個地方,仿佛那里除了枯草之外真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佩林看不出他到底在觀察什麼,狼也不知道.艾萊斯額頭的皺紋增多了.但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匆忙地趕路,他在害怕什麼.

有時候,他們面前會出現一道過長的山脊,向東,西延伸數里不止.即使是艾萊斯也不得不同意翻越過去.但他會先讓佩林和艾雯等在山腳下.他一個人匍匐著爬上山頂,仔細地將周圍觀察一番,仿佛狼們並沒有在幾分鍾之間剛剛偵察過這里一樣.而等在山下的兩個人總是覺得幾分鍾也如同幾個小時一樣漫長.艾雯會咬住嘴唇,並且不自覺地用手指敲打亞藍送她的珠鏈.佩林只能強打精神故作鎮定,雖然他的腸子好像打了個結,但他總算還能將混亂藏在心里.

如果真的有危險,狼會發出警告.如果它們能離開,能完全消失,那就太好了.但現在……現在,它們是最可靠的哨兵.佩林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到底想要什麼?

每次艾萊斯都要趴在山頂上觀察很長時間,才招手示意另兩個人上來.每次前方都沒有任何危險.它們看見第三座山脊的時候,佩林腸子顫抖了一下,喉嚨中升起一股酸烈的味道.他知道,如果再讓他那樣等上五分鍾,他一定要吐出來了."我……"他咽了口唾沫."我也和你一起上去."

"壓低身子,"艾萊斯只說了這樣一句.

當他說話的時候,艾雯從馬鞍上跳了下來.

艾萊斯將圓頂帽向前一推,從帽簷下面瞥著艾雯."你想讓這匹馬也匍匐上去?"

艾雯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最後,她聳聳肩,艾萊斯沒有再說一個字,轉過身開始登上平緩的山坡.佩林急忙跟在他身後.

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艾萊斯做了一個伏身的手勢,便趴倒在地上,爬過了最後幾碼.佩林也依樣照做.

在山頂上,艾萊斯摘下帽子,才緩緩地抬起頭,透過一叢荊棘向對面望過去.佩林只能看見略有起伏的平原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另一側的山坡上,在距離他們大約一百步的一個山凹里生長著幾棵樹.山坡向南延伸了半里遠.狼已經查看過這里,並沒有嗅到獸魔人和摩達奧的痕跡.

佩林向東,西兩側看過去,也沒有任何異常.只有草原和零散分布的灌木叢.狼已經到了前方一里以外.在這麼遠的距離,佩林幾乎感覺不到它們.它們一路上同樣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艾萊斯在找什麼?根本什麼都沒有.

"我們在浪費時間,"佩林盯著前方的平原說道.一群烏鴉從下方的樹叢中飛了起來.大約有五十到一百只黑色的鳥盤旋著沖上天空.正在站起來的佩林立刻定住了身子.暗帝的眼睛.它們看見我了麼?汗水從他的臉上滲出來.

那些烏鴉突然不約而同地向南方飛去.鴉群很快就消失在另一座小山後面.在冬天,另一片樹林里飛出了更多的烏鴉.黑色的鴉群盤旋了兩圈,同樣向南飛去.

佩林顫抖著,又緩慢地趴回到地面上.他想要說話,卻感到口干舌燥.過了一會兒,他努力地潤了潤喉嚨."這就是你害怕的?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為什麼狼沒有看見它們?"

"狼並不經常抬頭看樹,"艾萊斯聲音粗啞地說,"我所找的也不是這個.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遙遠的西方,一團黑云從另一片樹林中升起,快速地向南移動.因為距離太遠,佩林已經分辨不清單只的烏鴉了."感謝光明,這不是大規模捕獵.它們不知道我們.即使那場……"他猛地轉過身盯著他們來時的路.

佩林咽了口唾沫.艾萊斯說的一定是即使在那場夢以後."不是大規模的?在我的家鄉兩河,你一整年也看不到這麼多烏鴉."

艾萊斯搖搖頭."在邊境國,我見過成千上萬的烏鴉集結成群.當然,那里也不會經常見到那種事,但它的確發生過."他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北方."安靜."

佩林感覺到了艾萊斯發出的訊號.他想讓斑紋和她的同伴停止對前方的搜索,折返回來查看他們已經走過的路線.艾萊斯憔悴的面孔緊繃著,顯得更加削瘦了.狼距離他們是那樣遠,佩林甚至已經感覺不到它們了.快.監視天空.快.

佩林依稀感覺到狼從南方傳回的訊息.我們來了.一幅影像從他的腦海中閃過——狼在奔跑,冷風從鼻尖飛速地掠過.奔跑,如同野火在身後追趕.而轉眼間,這幅畫面消失了.

艾萊斯放松了全身,深吸一口氣,皺起眉頭.他又向山脊對面窺望了一陣,再次將視線轉回到北方,低聲嘟囔了些什麼.

"你認為我們身後也有烏鴉?"佩林問.


"可能,"艾萊斯含混地說."它們有時候會這樣做.我知道一個地方,如果我們能在天黑前趕到那里就好了.如果不行,我們就要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一直趕路.但我們沒辦法按照我所希望的速度前進.我們不能太靠近前面的烏鴉.但如果它們也在我們背後……"

"要在天黑前趕到哪里?"佩林問,"一個能躲避烏鴉的地方?"

"能躲避烏鴉的地方,"艾萊斯說,"但有太多人知道……烏鴉在晚上要到樹上去睡覺.不必擔心它們會在晚上找到我們.光明在上,但願我們現在需要擔心的只有烏鴉."他又向山對面望了一眼,便站起身向艾雯招手."但現在距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我們必須上路了."他開始快跑下山,每一步幾乎都要跌倒的樣子."行動啊,燒了你!"

佩林也越過山脊,半跑半溜地跟在艾萊斯身後.

艾雯這時登上了山頂.她是催趕貝拉小跑上來的.看到艾萊斯和佩林的時候,她的臉上現出放心的笑容."出什麼事了?"她一邊喊,一邊催促貝拉跟上那兩個人."你們消失了那麼久,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佩林勉強壓抑住喘息,向艾雯說了烏鴉和艾萊斯提到的避開烏鴉的地方.他沒辦法順暢地把故事講完.艾雯窒息般地喊了一聲"烏鴉"之後,就開始不停地用問題打斷他.而對于艾雯的問題,佩林也並不能總是給出答案.一直跑到下一座山脊前,佩林才最終做完了解釋.

正常情況下(如果這段旅程有什麼地方可以被稱作正常的話),他們會繞過山脊,而不是攀越過去.但艾萊斯堅持要進行偵察.

"你想直接走進烏鴉群里去嗎,男孩?"他很刻薄地說.

艾雯盯著山頂,舔了舔嘴唇,似乎既想和艾萊斯一起上去,又想留在山下.艾萊斯是他們之中唯一沒表現出任何猶豫的人.

佩林很想知道那些烏鴉是不是會回來.如果在爬到山頂的時候恰好遇到一群烏鴉,那就有的瞧了.

爬到山頂之後,佩林將頭稍稍抬高了幾寸,讓自己剛好能看到前方的狀況.只看見稍稍靠西一點的地方有一小片樹林之後,他才長籲了一口氣.一只烏鴉也沒有.突然間,一只狐狸從樹林里躥了出來,沒命地奔跑著.大群烏鴉從樹枝間湧出,緊隨其後,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風,很快就將狐狸裹在里面.烏鴉翅膀的拍打讓狐狸發出陣陣哀鳴.狐狸想要咬住它們,但根本碰不到驟來驟往的烏鴉.一些烏鴉的黑喙上出現了血跡.狐狸轉頭又向樹林跑去,可能是想要躲進自己的巢穴中.現在它的奔跑遲緩了許多,頭低垂下來,皮毛被血液蘸濕了.烏鴉盤旋在它頭頂,發起了越來越密集的襲擊.直到最終,狐狸徹底被黑色的羽毛覆蓋.很快,黑色的旋風又疾速升起,消失在南方的另一座小山後面.地面上一團狼藉不堪的皮毛血跡標記出狐狸最後所在的地方.

佩林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光明啊!它們也可以這樣對付我們.只要有一百只烏鴉,就能……

"行動,"艾萊斯低吼一聲,跳了起來.他揮手示意艾雯上山,然後毫不停頓地向那片樹林小跑過去."快啊,燒了你!"他回頭喊道,"行動!"

艾雯騎著貝拉跑上山頂,在佩林跑下山之前追上了他.沒有時間解釋了.艾雯自己也看到了那只狐狸.女孩的臉變得像雪一樣白.

艾萊斯跑到樹林邊上,轉過身用力揮手,示意他們加快速度.佩林竭力想要跑快一些,結果卻絆了一下.他掄著雙臂,勉強沒有栽倒在地上.該死的!我已經不能再快了!

一只的烏鴉從樹林中飛出來.它側過頭看著這三個人,尖叫一聲,轉頭向南方飛去.佩林知道來不及了,但還是從腰間摸出投石索,又去口袋里摸索石子.而那只烏鴉突然在半空中一縮身子,倒頭栽了下來.佩林驚訝地張大了嘴,然後才看見懸在艾雯手上的投石索,和女孩臉上仍然有些抖動的笑容.

"不要站在那里數腳趾了!"艾萊斯喊道.

佩林愣了一下,急忙跑進了樹林里,又急忙閃到一旁,以免被貝拉的蹄子踏到.

在西邊很遠的地方,幾乎在他們的視野以外,仿佛有一團黑霧正升入空中.佩林感覺到狼正從那里向北方急奔.他感覺到它們左右兩側全都有烏鴉群.但它們並沒有減慢速度.黑色的霧團向北方飄浮,仿佛在追趕狼,然後突然又轉頭飄向南方.

"你認為它們看見我們了嗎?"艾雯問."我們已經躲在樹林里了.它們不可能從這麼遠看見我們吧,對麼?這個距離太遠了."

"我們在這個距離看到了它們."艾萊斯冷冷地說.佩林不安地聳聳肩.艾雯顫抖著吸了口氣."如果它們已經看見了我們,"艾萊斯沉聲說道,"它們現在已經撲到我們身上了,就像對付那只狐狸一樣.如果你想活下來,就記得要思考.控制不住恐懼的話,恐懼會殺了你."他用犀利的目光輪流盯著艾雯和佩林,然後才點點頭."它們走了.我們也該上路了.准備好投石索.也許還會用上."

當他們走出樹林的時候,艾萊斯從原來的前進方向稍轉向西方.佩林一直大口喘氣.他們似乎是在追逐最後看到的那一群烏鴉.艾萊斯不知疲倦地奔跑著.他和艾雯除了緊隨在後以外別無他法.畢竟,艾萊斯知道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是他說的.

他們跑到下一座小山下.一直等到烏鴉離開,才繼續向前奔跑.等待,奔跑.原先的勻速前進已經足夠讓人感到疲憊了,現在這種變速的方式很快就耗光了兩個伊蒙村人的力氣.佩林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現在當他趴倒在山頂上時,只能竭盡全力多吸進一點空氣.偵察的工作全都被丟給了艾萊斯.貝拉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山坡上,鼻孔快速地一開一闔.恐懼鞭策著他們.佩林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控制住它.他只希望狼能夠告訴他們身後的情況.

前方的烏鴉遠超過了佩林希望見到的數量.左側和右側都有大群黑鳥飛向南方.有差不多十來次,他們剛跑進樹林或躲到山坡下,烏鴉就蜂擁著飛上了天空.有一次,當太陽開始從天頂向西方滑去的時候,他們只能像雕像一樣僵立在開闊地上.距離他們最近的林地還在半里以外.而一百只暗帝的黑羽間諜正從東邊不到一里的地方快速飛過.盡管冷風強勁,佩林仍然在流汗,直到最後一點黑色也在天際消失.佩林已經不知道他們一路打下了多少只掉隊的烏鴉.

在烏鴉經過的地方,佩林又看見了許多足以讓他感到恐懼的痕跡.一只兔子被撕成了碎片.沒有了眼珠的頭顱立在地上,殘肢,內髒在周圍鋪灑成一片圓形.其它鳥雀也被啄爛成一堆不成形的羽毛.被啄死的還有另外兩只狐狸.

佩林記得嵐說過,所有暗帝的造物都以殺戮為樂.暗帝的力量就是死亡.如果烏鴉找到他們呢?黑色珠子一樣冷酷的眼睛,鋒利的,嗜血的黑喙.一百只就足夠了.或者它們還會叫來更多的同類?它們全都在狩獵麼?一幅令人暈眩的情景出現在佩林的意識中——無數的烏鴉堆得像山一樣高,像窩成一團的蛆蟲一樣翻滾著,爭奪著最後幾片血肉.

這幅情景突然被另一些幅景所取代.每一幅情景都清晰地出現,又迅速被另一幅取代.狼在北方也找到了烏鴉.那些烏鴉一直在空中盤旋.黑色的喙不放過任何掠取其它生靈血肉的機會.狼們嚎叫,躲閃,跳躍,在空中轉身,下顎猛力咬合.一次又一次,佩林嘗到了羽毛和汙穢的血肉味,感覺到肉體撕裂的痛苦,感覺到無力反抗的絕望,感覺到絕不放棄的堅強.突然間,烏鴉群分開了.烏鴉盤旋向上,伴隨著最後一陣不甘心的淒厲鳴叫.狼不像狐狸那樣脆弱,而烏鴉另有任務.它們扇動著黑色的羽翼離開了.幾根黑羽飄落在死烏鴉的尸體上.冷風像針一樣刺痛了佩林的左側小腿.飛跳的一只眼睛出了毛病.斑紋完全不理會自己的傷痛,將另外兩匹狼召集在一起,帶著滿身傷口朝烏鴉離開的方向大步跑去.鮮血浸染了它們的皮毛.我們來了.危險將在我們之前到來.


佩林吃力地奔跑著,和艾萊斯對視了一眼.那個人的黃眼睛里沒有任何表情,但他知道.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看著佩林,等待著,邁開兩條長腿大步地跑著.

在等我,等我承認我感覺到了狼.

"烏鴉,"佩林喘息著,不情願地說,"在我們身後."

"他是對的,"艾雯吸了口冷氣."你能和它們說話."

佩林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就像是在末端插著兩塊生鐵的木棍.但他還是盡力讓它們動得更快一些.他希望能逃離他們的注視,逃離那些烏鴉,逃離那些狼.但艾雯在看著他,明白了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是誰?汙穢的人,光明燒了我吧!被詛咒的人!

佩林的喉嚨感到火一般的灼痛,比吸進了盧漢師傅熔爐中的熱煙更加難受.他一只手抓著艾雯的馬鐙,向前蹣跚著,直到艾雯跳下馬背,不顧他的反對硬把他推上馬鞍.但沒過多久,艾雯就用一只手抓住了馬鐙,剩下另一只手握著裙子.這以後沒過多久,佩林就下了馬.他的膝蓋仍然在發軟.但他硬把艾雯抱上了馬鞍.艾雯太累了,沒有力氣和他抗爭.

艾萊斯並沒有因為他們的疲憊而減慢速度.他一直在催逼他們,責罵他們,帶領他們緊跟在那群一路搜索向南的烏鴉後面.佩林覺得那群烏鴉中只要有一只回頭看一眼,他們就完了."繼續前進,燒了你們吧!想想你們能不能比那只狐狸干得更好?你們想讓肚子里的東西也都被灑到腦袋上嗎?"艾雯立刻在馬鞍上晃了晃,劇烈地嘔吐起來."我知道你們還記得.再走一段路吧.再多走一點就好了.燒了你們吧.我還以為鄉下的年輕人耐力不錯呢.你們不是整個白天都在工作,整個晚上都在跳舞嗎?我看,你們倒像是整日整夜都在睡覺.快點把你們該死的腿邁起來!"

每次都是鴉群消失在前方的另一座小山後面時,躲在山背後的他們才從山頂下來.從東邊到西邊,鴉群在平原上快速向前推動,不知在搜索著什麼.但只要有一只飛在後面的烏鴉回一下頭……

三個人身後的烏鴉正在迅速向他們靠近.狼在全力追趕他們,甚至來不及停下來舔一下傷口.它們已經知道了要緊盯住天空.還有多近?還有多久?狼和人類的時間概念不同.它們不需要將一天再分割為小時.季節和白天黑夜的劃分對它們來說已經足夠了.終于,當鴉群從背後覆蓋他們的時候,佩林從影像中確認了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他回頭瞥了一眼正在西落的太陽,用干燥的舌頭舔舔嘴唇.再過一個小時,或者更少的時間,烏鴉就會追上他們.而現在距離日落至少還有兩個小時.

我們會在日落之前死去,佩林心里想著,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步.像那只狐狸一樣被撕碎.他的手指摸到了斧刃,投石索緊攥在另一只手中.這些可以派上用場,但不足以保護他們.他們對抗不了一百只烏鴉,一百只鋒利的喙.

"該你騎馬了,佩林."艾雯的聲音並沒有多少力氣.

"再過一會兒,"佩林喘著氣說,"我還能跑好幾里."艾雯點點頭,沒有從馬上跳下來.她累了.要告訴她麼?還是讓她以為我們仍然有機會逃脫?還有一個小時的希望,或者只是一個小時的絕望?

艾萊斯又在看著他,沒有說話.艾萊斯一定也知道,但他沒有說出來.佩林又看了艾雯一眼,強自壓下即將湧出的熱淚.他摸著斧刃,懷疑自己是否有那樣的勇氣.在最後時刻,當烏鴉落在他們身上的時候,當所有希望都已消失的時候,他是否有勇氣讓艾雯死得不像那只狐狸一樣痛苦?光明啊,讓我強壯起來吧!

他們前面的烏鴉仿佛突然消失了.佩林仍然能在遙遠的東方和西方看見薄霧一樣的黑云,但前方……什麼都沒有.它們去了哪里?光明啊,難道我們跑到它們前面了……?

突然,一陣寒意掠過佩林的全身,就好像他跳進了仲冬時分的酒泉中.寒冷浸潤了他,似乎帶走了某些疲累,腿上的一點疼痛和肺部灼燒的感覺.它留下了……什麼.佩林說不出那是什麼,但他的感覺不一樣了.他霍然停住腳步,看著四周,心中充滿了恐懼.

艾萊斯看著他,看著他們兩個,眼睛里閃爍著精光.佩林相信,他知道那是什麼,但他只是看著他們.

艾雯勒住貝拉的缰繩,不確定地向四下里張望.目光中半是疑惑,半是恐懼."這……真奇怪,"她喃喃地說道,"我覺得仿佛丟失了什麼."就連貝拉也不停地揚著頭,鼻翼翕動著,仿佛嗅到了一堆新鮮的干草.

"那……那是什麼?"佩林問.

艾萊斯忽然笑了起來,他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肩膀不停地顫抖著."安全了,就是這里.我們到了.你們這些該死的傻瓜.烏鴉沒辦法越過這道線……任何暗帝的眼線都不行.獸魔人能進到這里,但必須是在摩達奧極為苛烈的逼迫下.兩儀師也不行.至上力在這里不起作用.他們在這里無法碰觸無極真源,甚至感覺不到無極真源.這會讓他們心癢難耐,又無所憑依.總之,這里是安全的."

一開始,佩林看不出這里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依舊是連綿的平原和低矮的山巒.但他逐漸注意到,在這里的草地上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綠色.新草在奮力地生長出來,不是很多,但絕對是佩林在其它地方見不到的.而且這里的黑色棘草比其它地方的更少.佩林不知道是為什麼,但他覺得這里……是特殊的.而艾萊斯說的話似乎觸動了他的記憶.

"這是怎麼了?"艾雯問,"我覺得……這是什麼地方?我想,我不喜歡這里."

"聚落,"艾萊斯大聲說."你們沒有聽過那些故事麼?當然,這里在三千年以前就沒有巨森靈了.世界崩滅以後,巨森靈離開了這里.但是聚落造就了巨森靈,而不是巨森靈造就了聚落."

"只是個傳說,"佩林有些口吃地說.在故事里,聚落一直都是天堂,是庇護所.無論兩儀師還是謊言之父的造物都無法入侵這個地方.

艾萊斯站直身體,雖然不是精神完足,但也不像是奔跑了一整天的樣子."來吧,我們最好到這個傳說之地的深處去.烏鴉無法追殺我們,但它們還是能在靠近邊緣的地方看見我們.它們可能已經將整個聚落包圍了.讓它們在外面繼續狩獵吧."

佩林真想就留在這里.他的雙腿顫抖著,要求他躺下來睡上一個星期.剛才那一點振奮的感覺早已消失了.疲倦和酸痛殺了回來.他強迫自己邁出一步,又一步.這並不容易,但他依然堅持著.艾雯用缰繩抽打貝拉,讓它繼續前進.艾萊斯輕松地慢跑起來,只有當另外兩個人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他才會放慢速度走一段,但也是快速行走.

"為什麼我們不留在這里?"他只能勉強不讓自己的話被喘息打斷,"如果這里真的是……聚落,那我們已經安全了.不會有獸魔人,不會有兩儀師.為什麼我們不留在這里,等待危險過去?"也許狼也不會進來.


"那我們要等多久?"艾萊斯回過頭,挑起一側的眼眉."你們要吃什麼?向那匹馬一樣吃草?而且,我不是唯一知道這個地方的人.聚落無法阻擋任何人進入,即使是最邪惡的人.況且這里的水源只有一處."他忽然不安地皺起眉頭,轉了一圈,仔細審視四周.然後他搖搖頭,低聲嘟囔了些什麼.佩林感覺到他在呼喚狼.快,快."也許我們要對付的並不止一種邪惡.來吧.再走一,兩里就行了."

佩林如果不是急著要多吸進一點空氣,一定會呻吟起來.

低矮山丘上開始出現巨大的石塊.灰白色的岩石半埋在地下,掩藏在荊棘灌木叢中,表面覆蓋著苔蘚.其中有一些足有一幢房子那麼大.但棕褐色的灌木叢中不時能看見一片綠色,表明這里是個特別的地方.無論世界受到了怎樣的傷害,這里受到的傷害顯然要輕許多.

最後,他們匆忙地翻過更多山脊,最後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里有一個兩步就可以跨過的小水潭,透過清澈的潭水,沙質潭底纖毫畢現.看見水潭的時候,就連艾萊斯也忙不迭地加快了腳步.

佩林趴倒在潭邊,將頭完全浸入水中.眨眼間,從地心深處湧出的清冷潭水凍得佩林差點嗆了一口.佩林站起身,用力搖頭,久未修剪的長發甩起一片水滴.艾雯笑著向他潑了一捧水.佩林的眼神卻在這時變得嚴肅起來.艾雯皺起眉,張開口.但佩林已經把頭紮回到水里.不要問題,現在不要.不要解釋,永遠都不要.但似乎有一個微小的聲音在嘲笑他.你會的,對不對?

他們身後傳來艾萊斯的喊聲."有人想吃飯嗎?過來幫幫忙."

艾雯高興地動起了手.他們彼此開著玩笑,心情愉悅地開始准備不算豐富的晚餐.他們身邊只有奶酪和干肉,而且也沒有什麼機會捕獵了.不過至少還有茶.佩林靜靜地吃完了自己的一份.他感覺到艾雯的眼睛在看著他,他也看到了她臉上漸增的憂慮.但佩林還是盡力躲避著艾雯的眼睛.艾雯的笑容消失了,開的玩笑也越來越少,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顯生硬.艾萊斯看著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他們之間彌散開一股肅穆的氣氛.沒有人再說話.太陽在西邊變成了一顆紅球.他們的影子在慢慢變長變細.

距離天黑還有一個小時.如果不是因為聚落,你們現在全都已經死了.那樣的話,你能救她麼?或者你會親手砍倒她,就像砍樹一樣?樹不會流血,也不會尖叫,或者看著你的眼睛,問你為什麼,它們會麼?

佩林更加沉默了.他能感覺到有什麼在向他大笑,在他的腦海深處.某種殘忍的東西.不是暗帝.他幾乎希望那就是暗帝.不是暗帝,是他自己.

這一晚宿營的時候,艾萊斯沒有遵循自己定下的對篝火的管制規則.這里沒有大樹,但他從灌木叢中折下了許多干枝,在小山旁邊一塊巨大的石頭上生起了篝火.那塊石頭上已經積了厚厚的火灰.佩林想,一定已經有許多個世代的旅行者在它上面升過火了.

這塊大石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露出了地面.這地上的部分看上去本來該是圓形的,但崩碎了一塊,粗糙的岩石斷面上覆蓋著陳舊的棕色苔蘚.岩石的其余部分有一些凹槽和坑窪讓佩林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只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沒有太在意這些.只有艾雯一邊吃飯,一邊打量起了這塊岩石.

"這個,"最後艾雯說道,"看起來像是一只眼睛."佩林眨眨眼.在煙灰下面,真的好像是一只眼睛.

"是眼睛,"艾萊斯說.他正背靠篝火和岩石坐著,一邊咀嚼幾乎像皮子一樣粗韌的干肉,一邊仔細觀察著周圍."亞圖·鷹翼的眼睛.至高王的眼睛.這里是他的力量和榮光的極點."他心不在焉地說著,心不在焉地嚼著干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山丘上.

"亞圖·鷹翼!"艾雯喊道,"你在開玩笑.那不可能真的是一只眼睛.為什麼會有人在這里的一塊石頭上雕刻亞圖·鷹翼的眼睛?"

艾萊斯回頭瞥了她一眼,喃喃地說,"鄉下人是怎麼教育小崽子的?"然後他哼了一聲,便轉回頭去繼續觀察周圍.但他還是解釋說,"亞圖•佩恩德雷•塔瑞奧,亞圖·鷹翼,至高王,統一了從風暴海到妖境,從愛瑞斯洋到艾伊爾荒漠的所有土地,其勢力甚至延伸到荒漠以外.他還派遣遠征軍渡過愛瑞斯洋.故事里說他統治了整個世界.實際上,他真正統治的地方對于任何故事以外的人來說也是足夠了.他為這片土地帶來了和平與公正."

"所有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艾雯說,"沒有人會以暴力抗擊別人."

"那麼,至少你們也聽過那些故事了."艾萊斯干笑了一聲."亞圖·鷹翼帶來了和平與公正.但他帶來這些,用的是血與火.一個孩子能夠帶著一袋金幣騎馬從愛瑞斯洋直到世界之脊,完全不需要任何擔心.至高王的公正對于任何敢于挑戰他權力的人都像這塊石頭一樣堅不可撼.但是那些被懷疑的無辜者也全都難逃劫運.普通人能得到和平,公正和溫飽.但同時他圍攻塔瓦隆二十年,對每一名兩儀師的頭顱懸賞一千金幣."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兩儀師,"艾雯說.

艾萊斯冷冷地一笑."這與我的喜好無關,女孩.亞圖·鷹翼是個驕傲的傻瓜.當他病重時,或者按照有的說法——中毒的時候,兩儀師醫療者本可以救他的命.但那時所有還活著的兩儀師都躲到了閃亮之牆後面,正使用她們所有的至上力去抵擋一支營火能夠照亮夜晚的大軍.無論怎樣,他都不讓任何兩儀師接近他.他像恨暗帝一樣恨著兩儀師."

艾雯的嘴唇繃緊了,但她只是問道,"這些又和亞圖·鷹翼的眼睛有什麼關系?"

"人們真的愛戴他,因為整片大陸的和平.他所到之處永遠都伴隨著歡呼聲.他是個嚴苛的人,但從不會把他的嚴苛施加在平民身上.建立帝國之後,他決定為自己修建一座首都,一座新的大城,超出任何凡俗的想像,無可比擬的豐碑.他的城就建在這里,從海疆到荒漠,整片陸地的正中心.就在這里,兩儀師不願進入,也無法使用至上力的地方.終有一日,全世界都將接受以這座城市為源頭的和平與公正.旨意發出之後,平民們捐贈出無數金錢,為他建了一座紀念碑.人們都將他視作與創世主只差一步的存在,而且是很短的一步.修建和雕刻紀念碑曆時五年.那是一座鷹翼的雕像,比他本人大了一百倍.豎立紀念碑的地方就是這里,城市將圍繞它拔地而起."

"這里從未有過城市,"艾雯用輕蔑的口吻說,"如果有過城市,一定會有什麼遺跡吧."

艾萊斯點點頭,注意力仍然放在遠處."遺跡是有的.亞圖·鷹翼恰在雕像完工的那一天去世了.他的兒子和其余血親開始為應該由誰坐上鷹翼的帝座而爭斗.雕像孤獨地立在這些山丘中間.鷹翼的子侄親眷們都死了,這片大陸上再沒有鷹翼的血親,只有那支跨愛瑞斯洋而去的軍隊也許還留下了他的後代.有一些人要努力抹去這個世界對他的記憶,如果他們能做到的話.書籍僅僅因為提到他的名字就被燒毀.除了一些被歪曲的故事以外,一切關于他的實物都被毀滅.這就是至高王的榮光最終的下場."

"當然,戰爭並沒有鷹翼家族的滅亡而停止.被人覬覦的王座永遠存在.所有的地方貴族都在竭力召集士兵.這只是百年戰爭的開始.一百二十三年,這段時間的大部分曆史都和被戰火點燃的城市一同消失了.許多軍閥占據了帝國的一角,但沒有人能再次統一帝國.這座雕像被拖倒了,也許所有那些人都無法容忍自己在它面前的渺小."

"一開始,你的口氣仿佛是看不起亞圖·鷹翼,"艾雯說著,搖了搖頭,"現在你又好像很崇敬他."

艾萊斯轉過頭看著艾雯,冰冷的眼睛眨也不眨."再喝些茶吧,如果你想的話,我要在天黑前將火熄掉."

雖然光線漸暗,不過佩林已經能清楚地分辨出那枚石雕的眼睛了.它比人頭還要大,落在它上面的影子讓它看上去像是一只烏鴉的眼睛,漆黑凶惡,沒有半點憐憫.佩林希望他們能睡在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