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懷愁緒 幾年離索(2)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
春如舊,人空瘦. 你何必再題什麼《釵頭鳳》?桃花落,閑池閣.你我別後,已是武陵勝景又一春,何必再歎什麼"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表兄妹的戀情似少年夢境,恍恍惚惚的,一個一個的節氣過去了,作為親戚的往來,卻顯得更沉默,更羞怯.只是側身從堂前掠過的身影,臥塌前俯耳側聽的腳步,只是父母談笑的話題.青春在想象和期盼中簌簌地過去了.
那一年,他終于以一只釵頭鳳為聘禮,將她迎娶回家.那是一只釵,釵頭是一只小小的鳳--鳳嘴小小,以為銜緊了一世的愛情.
以為一夕的相擁而眠,是終生的厮守.我太眷戀你了呀,無心去做別的事,天天談詩論賦,耳鬢厮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麼功名利祿都拋到九霄云外.得到這樣蘭心蕙質的妻,誰舍得只顧追名逐利,冷落了你?何況我屢試不第,是因為性情耿直而得罪權貴,是血脈里流淌著詩人的夢魂;不是你的過錯.
誰說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墜家風,才對得起祖先?若不是生逢亂世,誰不想效李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在山水之間,賭書潑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壺酒,船尾一卷書,釣得紫鱖魚,旋洗白蓮藕."足教世人從此不羨鴛鴦只羨仙.
不料卻惱了母親,一來唐婉不能生育,二來使陸游沉溺兒女情長,耽誤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賢的婦.去占卜,說兩人八字不合,母聞言大驚失色,逼兒子寫休書,又趕著為他另娶賢妻.陸游畢竟是陸游啊,只可以做國家的棟梁,從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兒女情長的賈寶玉.
也是因為愛兒子吧,為了他的功名前程計,更為了私心里那一點不可明言的"戀子情結".就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媳婦怎麼做,也討不得婆婆歡心去.因為我的兒子太愛你了,這本身就是一種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里開出來的妖花,卻常常拿愛做幌子.
和了一闋《釵頭鳳》不久,唐婉便因悲痛過度,抑郁而死.她對得起陸游了!唯一辜負的,只是趙士程吧?一個清雅豁達的謙謙君子.史書上不提他的深情寬厚,可也應該是不輸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如果不是沈園一遇,那一闋傷筋動骨的《釵頭鳳》,他和唐婉安然到老,應該不是神話吧?
唐婉說"怕人尋問,咽淚裝歡",難道他真的一無所覺嗎?沈園那一遇,她和他的未盡情愫,他真的看不出來嗎?只是他選擇隱忍,沉默罷了.他愛她,也尊重她.
她別去,用死亡在兩個愛她的男人中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銀河.沒有鵲橋暗渡,此生此世再不複見.死亡,有時反而是最輕易的割舍.
用破一生心,也無法讓你愛我.夜半闌珊時,他又該有怎樣的痛?
這一切的哀訊陸游並不知道.他刻意的遠走他鄉,忙于他的抗金大業.只有夜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軍旅生活,塞上關樓的風刀霜劍,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屬于江南的一縷纏綿隱痛.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蹉跎,便是兩鬢蒼蒼.直到四十年後,陸游重回沈園,才看到唐婉的和詞.可是,伊人何在?他們錯過了四十年!本該厮守卻仳離的四十年……
像咬破舌尖般刺痛,我輕曼地想起"古詩十九首"里的句子:"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一霎的輕別,換來半生的淒涼孤單;生命中無法填補的空洞,只是一錯手而已.相愛太深是錯,沒有惡意也可以導演出無法遏止的悲劇.愛的本身無分對錯,所以也可以是錯.
他的一生,寫了九千多首詩詞,卻沒有一首是給自己的母親和續弦的妻子的.心里不是不怨吧,只是不能明說.他終究還是有怨,還是有恨.母親扼殺了他一生的幸福,逼死了他最愛的女人.
對母親的孝,應該是心甘情願,若心生怨艾,已是不孝了.其實他如此地悔,還不如當初反了,拼著不做什麼孝順兒子,忠于自己,省得一生長恨.可惜已經錯了,一錯手,是天長地遠,相見無期.
金戈鐵馬的陸游,一生中最柔軟的傷口該是這"沈園"了吧,不能觸碰,一動,就有洶湧的淚流出.他偶然看見別人做的菊花枕,想起她曾經把采下的野菊放在太陽底下曬干,細細地縫成菊枕.為他做的枕頭.那幽謐的菊花香,使他感傷地歎--"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他只能移情沈園.最後一次見到心上人的地方.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那時,垂垂老矣的陸游,總是老淚縱橫,苦不堪言.一次次的重游沈園,哪怕是夢游,他也有詩做.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沈園里的花會記得;"沈園柳老不吹綿",沈園里的柳會記得;"春波橋下傷心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沈園里的水會記得.沈園里的一草一木都會記得,他自己也記得.心里到老到死的遺憾.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今我來時,楊柳依依,沈園里,不見宋時明月宋時人.影壁上後人刻的兩闋詞,遙遙相看,黑的碑,白的字,叫人淒然.心意相通卻無緣牽手.山長水闊,夢魂杳杳,再相逢,惟有來生了.這堵牆,被哀重的詞剜了筋脈,雖然被修葺得光潔了,仍是"墨痕猶鎖壁間塵".
夏末游園,園里展眼看去都是綠.這園不及蘇州的園林多矣,但仍惹人眷戀,就像北京上海的大觀園,明知是假,愛著《紅樓夢》的人還是要進去看看.
這樹靜靜地陪他一起老了,這水還青碧著,仿佛一低頭就可以看見她的倩影.我滯留沈園,不為亭台樓閣之勝,為的是那份千年情殤.
不禁想,若當日兩人放舟江湖,南山攜隱又如何?沒有牛郎織女式的離散,不要這千古傳唱的《釵頭鳳》,只要他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