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六章 七個刀錢 (為盟主陳澤青加更!)

與張翠華的對話,在一個光禿禿的山坡上展開--火力極旺的瓦窯附近,少有鮮亮的碧色.

五月的時候,山坡雖禿,並不難捱.間或有風吹來,叫人暢快.

"孩子叫褚幺?"姜望問道.

"是咧.我嫂子我弟媳,生得都比我早.娃娃出生的時候,男人就說,叫幺兒挺好.'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好像是這麼說."張翠華臉上帶著笑:"他是個有學問的."

"呃……"姜望昧著良心附和道:"我好學哥確實是個有學問的樣子."

張翠華完全聽不出來他的勉強,很有些得意:"可不是?我以前叫張翠花.我男人說花字俗氣,讓我叫翠華.有甚區別我也不知,但聽著好聽哩!聽著就歡喜!"

就姜望來看,張翠華並沒有比張翠花好聽多少.

但張翠華眼里,話里的滿意……都是歡喜.

那些東西,那些她珍視的美好,是支撐著她生活的最大力量吧?

無論褚密在外面的名聲如何,無論人們怎麼看他.至少在這瓦窯鎮,有一個崇拜他,認可他,真心真意愛他的人.

"真的很不錯."姜望想了想,問道:"華姐,我看你氣色不是特別好.我懂一點醫術,方便讓我幫你把一下脈麼?"

思來想去,他也並不知道該如何幫助褚密的遺孀.便想著先看看對方的身體狀況,看能不能幫其超凡.

"那有啥不方便的,我都是當媽的人!"張翠華用解下來的頭巾,使勁擦了擦手,才往前一伸:"你把!"

姜望伸出三根手指,似模似樣地搭上脈,實則已經調用道元進行觀察.

他在張翠華的身體里,發現了未散盡的藥力--開脈丹的藥力.

用很隨意的狀態問道:"好學哥給你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麼?"

"沒有."張翠華搖搖頭.

過了一會又道:"就有一回生病,他跑很遠給我求了藥,是一粒丹丸,找神仙求的!我吃了就好著.這麼些年,也沒有再病過哩."

看來褚密已經嘗試過讓她超凡,不過她顯然缺乏天賦,身體也沒有調養到合適的狀態,即使用了開脈丹,也無法成功.

那自己還有什麼能幫這個女人的呢?

姜望正想著,忽然迎上了張翠華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的平實與堅韌,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了.

她看著姜望:"大兄弟,你實在告訴我.我家好學,是不是出事了?你莫瞞著我咧!"

沾著灰痕的嘴唇動著,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他要是沒了,可不能騙我空等著他吧?我可不是沒人要咧."

姜望自以為表現得很正常,但根本沒能瞞過一個思念丈夫的女人.

五年了.

她獨自帶著孩子,等了褚密五年.

她當然不是沒人要.至少先前那個壯實漢子,就很明顯對她有意.

但"不能騙我空等"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不是空等,如果能夠等得到,再久也願等.

姜望心中原本想了好幾個理由,但此刻,迎著這雙眼睛--這雙毫無力量,又最有力量的眼睛.

忽然一個都說不出來.

"他走得很體面,很光榮."姜望最後說.


張翠華愣了一陣,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來.

用那雙粗糙的,沾著磚瓦灰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沒有哭出聲音來.

姜望就站在旁邊,默默陪著.

五月的風,一陣有,一陣沒有.在光禿禿一覽無余的山坡上,嗚咽著來回.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張翠華用衣袖使勁蹭了蹭眼睛,才抬起頭來說:"他走的時候,說他會回來的咧."

她的眼中已經看不到淚水,但臉上黑一片白一片,很努力地去平靜:"至少他沒有騙我咧,他是回不來了.不是不回來……"

姜望半蹲下來,伸手虛虛從她臉前拂過,溫柔的水元拂過她的臉,將眼淚和磚瓦灰混成的"圖案"抹了干淨.

那溫潤而輕柔的力量,沒有讓她感到一絲不適.

張翠華顯然被這神奇的一幕震住了,一時忘了說話.

姜望輕聲說道:"你丈夫,跟我是一樣的人.我跟你丈夫是朋友,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們過上不同的生活."

應該沒有任何一個普通人,能夠拒絕超凡的誘惑.

姜望一直這麼想.他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渴望超凡.為此不懼艱險,不辭辛勞.

張翠華沉默了一陣,忽然問道:"很危險吧?你們那樣的人,很危險吧?"

姜望想說,不到外樓境界,就不用去迷界厮殺.

但不到外樓,不去迷界,就沒有危險了嗎?

騰龍境的修行,也隨時會失陷在蒙昧之霧中,那難道不危險?

徘徊在天地門前,不得寸進的痛苦,逼瘋了多少修行者?

周天境搭建的周天,一旦奔潰,道旋炸裂的後果誰敢想象?

而且,真正踏上修行之路的人.誰又甘于永遠停在山腳,永遠是游脈?

他如何能說,超凡不是一條危險的道路呢?

"一定很危險的."張翠華搖了搖頭,自問自答:"我男人最小心了,井里打個水,都要我在後面拽著他.不是特別危險……他不會出事."

姜望歎了一口氣:"我不能保證在超凡的世界一定沒有危險,我只能說,踏上這條路,就有機會把握自己的命運."

他伸出手指,輕輕點在張翠華的眉心,用神魂之力,把青羊鎮的信息,傳進她的腦海里:"如果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可以讓褚幺去這個地方找我,說找姜青羊就行."

他收回手指:"除此之外,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我有不少麻煩,你的丈夫也是."

這種傳遞消息進入腦海的手段,顯然遠遠超過張翠華的想象.褚密也從未在她面前,有過超凡的展現.

但她出人意料的鎮定.

她認真地想過了之後,才道:"娃娃還小,等他長大了,我叫他自己決定."

"好."姜望並不勉強,轉而說道:"那麼我們說下一件事.你們的生活有什麼問題嗎?"

褚密去自首之前,不可能不給妻兒留下保障.他這種人,當然知道不能留太多財富,但保證她們的基本生活,是肯定沒有問題的.

何至于現在,張翠華還要在瓦窯里搬瓦,像男人們一樣賣苦力呢?


張翠華想了想,搖頭道:"我們好著咧."

姜望怕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更直白地說道:"你現在應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能力.如果你遇到了什麼委屈,難題,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告訴我就行.我自逢山開山,逢水斷水,你不必憂心."

張翠華的眼瞼微微低垂:"我自小在這里長大,瓦窯鎮就是我的家,誰能給我委屈受哇?你不用記掛著呢."

姜望想了想,沒有再追問.

張翠華能夠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剛才對瓦窯里那些男人呼來喝去,絕不是一個軟爛性格.她不願說,肯定有不願說的理由.

聯系到其人有嫂子,有弟媳,其實不難猜到個中緣由.

家務事外人難斷.

張翠華怕他一個超凡修士,行事不在乎普通人性命,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樣."姜望取出一包碎銀來,倒不是給不出更多,而是為她們母子的安全考慮:"這些銀子你拿著……"

張翠華一退老遠,語氣非常堅決:"我不能要!"

姜望繼續道:"是我早先找好學哥借的,現在也沒處還……"

張翠華又一步跨回來:"真是借的?"

姜望說道:"怎會有假?我們超凡修士不能騙人,騙人就修不成.我巴巴地趕來還錢,是為了還願呢!"

張翠華這才將布包收起來:"那欠債還錢,是應該的嘛."

"當然是應該的."姜望微笑著說,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他伸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記得我跟你說的事情.褚幺永遠有選擇.你不必有負擔,那是他爹給他掙的."

張翠華沒有說話,緊緊抱著那包碎銀,忽然彎下腰來,給姜望深深鞠了一躬.

當她直起身來的時候,那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一切就像一場夢,除了懷揣的銀子,吹到耳邊的風,好像一切都不那麼真實.

"娘,娘!"

機靈干瘦的褚幺,終究沒叫山子他們看住,一溜煙地跑了過來.

張翠華轉過身去的時候,臉上已經帶著笑容:"來,娃娃,告訴娘親,你一共掙了多少錢?"

"嘿嘿."褚幺扳起手指頭,認真數了又數,咧著缺了一顆門牙的嘴說道:"七個刀錢呢!"

張翠華彎下腰來,摸了摸他的頭:"幺兒,你有錢念書了!"

"真的嗎?"褚幺的眼睛跟他爹一樣,細細長長,狡猾狡猾的,此刻晶晶發亮,他倒不是愛讀書,但在學堂里跟其他孩子一起,肯定比搬瓦好玩.

"是啊,我娃娃棒得很嘛."張翠華把兒子抱在懷里,輕聲說道:"已經掙夠了呢!"

……

……

……

(這章算加更,因為晚上是兩更並一更.要是備注為盟主加更,很不嚴謹.備注二分之一是為盟主加更,又很奇怪.所以這章算加更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