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七章 斬命斬敵豈難過斬妄

回到秋陽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重玄來福正在族地外焦急地走來走去,遠遠見著姜望,連忙迎上來.

"姜公子,你可回來了!早間以為您在修煉,沒敢打擾,午間還見不著人,老奴都快急死了,還以為是自己不懂事,把您氣走了!"

他焦急的情緒,倒也不全然是誇張.

的確是怕自己觸動了姜望心中,某根不可觸碰的弦.怕自己的一番好心,反倒得罪了貴人.

"自己出去轉了轉."姜望並不說其它的話,擺了擺手:"帶我去你們祖祠吧,我替你們勝公子上炷香."

重玄來福是個心里有數的,或者以前不算有數,但在被重玄信教訓過後,早就已經清楚姜望的分量,而且這分量還越來越重.

"公子請這邊來,線香早已備好,香爐也為您做過清理."他恭敬地在前引路,再不多問其它.

姜望此來秋陽郡,本就是以替姜望祭祀祖祠的名義,重玄來福當然不會沒有准備.

整個重玄家的族地,就像是一座小城.

雖然沒有高聳堅實的城牆,但與國同休的榮耀以及千年世家的底蘊,本身已是一座高牆.

重玄來福是賜姓重玄的家生子,比之一般的奴仆地位要高.而且仆憑主貴,重玄信現在在海外弄得不錯,靠著的重玄勝又正風光大好,連帶著重玄來福在族地里,腰杆也直了許多.

跟著重玄來福一路暢通無阻,面上沒有幾個人說話,無非是打個招呼就側身.耳力大進的姜望,倒是聽到不少重玄族人的私語.

"那人就是姜青羊麼?瞧著也不像很有殺性嘛,倒是斯斯文文的."

"人家可是天驕人物,海外都揚名了的.殺人的時候你是沒見著!"

"合著你見著了?"

"我是沒見著,但我堂兄見著了!"

諸如此類的議論很多,足見姜望現在的聲名之著.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與重玄勝的關系,導致重玄家的人更關心他的消息.

與想象中不同,重玄家的祖祠一點也不恢弘大氣,甚至連"大"也稱不上.

幾叢青竹,擁成一處小竹林.

一座小小的古拙祠堂,便掩在竹林中.

青磚灰瓦,無甚出奇.

重玄來福貼心地解釋道:"重玄家是有更大的祠堂,但那都是讓普通的族人去祭祀的.而這處祠堂,才是重玄氏真正的祖祠.您代表勝公子回來,自然要在此地."

祠堂大門上方懸有木匾,匾上是"重玄祖祠"四字,寫得藏鋒于內,厚重大氣,

大門兩側的門柱上,刻有兩聯.

左聯曰:

天下之重,擔山擔海莫重于擔責.

右聯曰:

人生何難,斬命斬敵豈難過斬妄.

真正有過經曆的人,就能夠體會這一聯的厚重.

"人"之一字,扛上重擔,便是成長.方為"大",大人的"大".

責任的確是世間最重,重過山海.

而在漫長的人生中,有時候最難堪破的,正是一個"妄"字.

是虛妄是狂妄,是妄念,也是非分之想.

因為敵人就在對面,拔刀可斬.哪怕是抗爭命運,也有跡可循.但"妄"字出于己身,別說斬"妄"了,很多人至死未察.或狂妄不知敵我,或陷入虛妄不能自拔.

重玄家以重玄秘術為立足之本,擔山擔海都非遙不可及,但聯上卻說,世間最重的,是責任.

重玄家曾盛極一時,與國同榮,屬于天下頂級名門,可聯上寫,人生最難的,是斬妄.

承擔與清醒.

再沒有比這一聯,更適合重玄家的了.


此聯可見家風.

無怪乎重玄浮圖選擇戰死迷界,崩解道身,開拓浮圖淨土.

無怪乎重玄云波在家族危難之際,以老邁之軀重新披甲上陣,奔赴沙場.

無怪乎重玄褚良能夠血戰成名,齊陽戰場上殺昔日好友,臨淄城里硬扛軍神.

無怪乎如此……

門前有兩個青石墩.左側的石墩空著,右側石墩上,卻盤膝坐著一個中年樣貌的男人.

其人穿著一身普通的灰布衣服,閉目不語,就連呼吸也沒有,仿佛雕塑一般.

重玄來福和姜望的靠近,好像對他沒有半點影響.

他像是這祠堂的一部分,而非某個具體的人.

重玄來福恭恭敬敬對他行了一禮,也不招呼,直接推開了祠堂大門.

姜望依樣行禮,他代表重玄勝來祭祀,當然不會替重玄勝得罪人.能不失禮的地方,絕不肯失禮.

伴隨著輕微的吱呀聲,一縷清風打著旋兒,在院中卷過.

到了這里,重玄來福不再說話,就連腳步也盡量無聲,仿佛生怕驚擾了先人.

姜望倒是從容而行,但五仙如夢令聲部的修行,令他完全可以湮滅聲音.

兩人前後腳走進重玄祖祠.

"干什麼的!"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響在身後,打破了祠堂的肅穆和清淨.

姜望回頭一看,見著是一個短須老者,正對他怒目而視.

他坦然與其對視,但並不吭聲.

還是那句話,這里是重玄家,他不想替重玄勝得罪人.

重玄來福聽著聲音,轉回身一溜小跑,湊到其人近前,點頭哈腰道:"家老,這位是姜望姜公子.是替勝公子來祀祖祠的."

這位短須的重玄氏家老,聽到了重玄來福的解釋,卻並不理他,而是繼續盯著姜望:"你是何人?憑什麼替勝公子來祀祖祠?我重玄家的祖祠,是什麼雞鳴狗盜之流都能來祭祀的嗎?"

重玄來福再怎麼地位提升,也終究只是重玄家的家奴,永遠也不可能高過主家去.更不用說跟家老相比.

所以哪怕完全被無視,他也沒有半分惱色.

他只怕姜公子受了委屈,回頭自家信公子在勝公子那里沒法交代.

因而哪怕心中害怕,也一咬牙,滿臉賠笑地攔著說道:"家老您常年閉關,可能有所不知,姜公子是咱們勝公子的至交好友,是青羊鎮男,四品青牌捕頭,二階衛海士,咱們大齊年輕一輩數得著的天驕呢!"

這個家老明顯是來找事的.

時至如今,如果說重玄家還有誰不知姜望之名,除非他完全不操心未來家主之位的歸屬.但又有哪一個重玄族人,會不關心誰是家主呢?

姜望清楚這一點,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不吭聲.

重玄來福同樣清楚這一點,但他希望這位家老能更清醒一些.所以名為解釋,實為造勢.

"原來是位男爵!"

短須老者嗤笑一聲:"什麼時候我重玄家的門檻,低到了這份上?"

"是勝公子請姜公子代為祭祀……"重玄來福還要再勸,想用重玄勝的名頭壓一壓人.

但短須老者反手就一巴掌扇了過來:"這里有你說話的份?!"

重玄來福甚至不敢閃避,已經做好被扇掉半邊牙齒的准備.

但這一巴掌並未落下.

尚在半空,就被一只年輕有力的手接住.

短須老者只眼前一花,祖祠內的那個年輕人,就已經出現在身前.

而自己的手腕……好像被鐵鑄住了!


姜望目光平和地看著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您心中有氣,何必欺壓下人?平白壞了重玄氏家聲."

他返過半身,用空閑的左手,指了指祖祠前刻著的對聯:"須知這祖祠聯上,有斬妄二字!"

"你……放開我!"短須老者暗暗使勁,卻怎麼也脫不開那鐵腕.

他怎麼說也是外樓境修士,在這個年輕人面前,竟如孩童一般無力!

他又惱又急,以至于口不擇言:"你這狂悖之徒,不過是攀附著我重玄家生存,吃我重玄家,喝我重玄家,用我重玄家,現在竟膽敢對我動手!?"

姜望不但不生氣,反倒笑了,五指輕輕一松,這短須老者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跌倒,連退幾步才站穩.

"原來你認識我."

姜望微笑著注視其人,好整以暇地問道:"卻不知你是哪位,又姓甚名誰?"

你不得不認識我,我卻壓根不知道你是誰.

那麼問題來了,到底誰更有分量,到底是誰狂悖?

姜望話里無一字輕蔑,卻再也輕蔑不過.

"老夫重玄亨升,怕你知道不成?"短須老者怒目而視:"你一個鄉野小兒,能拿我如何!"

他故意把水攪渾,想要激怒對方.最好是這個小年輕按捺不住脾氣,上來打他.

"我懶得拿你如何."姜望笑道.

非不能,是懶耳.

"定期回族地,給祖祠上一炷香,是阿勝的心意.他現今在海外辦事,一時半會回不來,所以請我代勞,我才來這一趟,如此而已.我可以不來."

他也不繼續爭執,直接錯身往外走:"那就讓重玄勝自己來."

言下之意很明顯--等著重玄勝來找你.

重玄亨升無論怎麼說,也是重玄家的家老,是本姓重玄的重玄族人.

姜望怎麼對付他,都不很合適.輕了沒意義,重了容易讓重玄勝為難.

交給重玄勝自己來處理,才是最好的方法.

而那個面善心狠的胖子,絕對不會因為重玄亨升年紀大,就給他留面子.

重玄來福連忙把祠堂的大門帶上,巴巴跟在姜望後面離開.

心中一陣打鼓,又覺十分暢快.重玄亨升那可是堂堂家老,巴掌都舉到空中了,愣是沒能扇下來!

此時姜公子瀟灑離去的背影,是那麼的英武不凡.

什麼叫氣勢?這就叫氣勢!

"狂徒!"對于姜望隨口丟下的話,重玄亨升咬牙怒斥,卻難掩其色厲內荏.

從始至終,那位坐在石墩上的中年男人,都沒有半點反應.

哪怕是重玄亨升差點跟姜望打起來,他也不抬一下眼皮.

而無論是重玄亨升還是重玄來福,也都沒有想過與他有什麼交流.

有一片飄落的竹葉,被風卷著吹向他,落至他身前的一瞬間,無聲疾墜,如尖刀一般,插進地里.

一葉沉如鑄鐵.

重玄來福跟著姜望往外走,惴惴不安地問道:"姜公子,您真不去祭祀了?"

姜望此來秋陽郡,雖然最重視的,是褚密的後事.但替重玄勝祀祠,其實也不是小事.能夠代重玄勝祀祠,本身是一種權力的宣示.

重玄勝要用這種方式,告訴重玄氏上上下下,以後姜望可以全權代表他.見姜望如見他.這是在提升姜望的影響力,同時也用姜望現在的聲名,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影響力.

重玄來福是知道這份意義的,所以這一次的接待他才如此用心.那重玄亨升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或許這正是其人過來阻撓的理由.

在重玄來福看來,姜望不能繼續代替重玄勝祀祠,是非常巨大的損失.所以才有此問.

他小心地建議道:"我們可以等亨升家老離開了,再去……"


"躲貓貓麼?"姜望輕聲笑了:"我可沒興趣跟老人家玩這個."

于重玄來福而言天塌地陷的大事,對姜望來說,不值一提.

自天涯台歸來後,他名望已成,並不需要再借重玄家的勢.齊人論及他,不會再先說他是重玄勝的好友,相反,人們提及重玄勝,往往會先說姜青羊.

誰人不知他壓得釣海樓內府修士鴉雀無聲!

"那您先回屋歇著."重玄來福賊心不死:"我叫人來給您捏捏肩,保准一流!"

姜望瞥了他一眼,心想,你還真是執著.難怪重玄信成天的眼圈發黑.

搖搖頭道:"捏肩就免了.那個重玄亨升,他是怎麼回事?"

重玄來福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他心里是向著遵公子的."

如此,姜望就明白了.

之前重玄勝幾番大動作,把王夷吾都趕出了臨淄,壓得族內無聲.不僅同輩難攖其鋒,就連族內長輩,也沒幾個有他說話的分量重.

他的地位越來越重,但卻始終有一個臨界點過不去.

他占據了繼承人的優勢,卻無法一錘定音,徹底確定下來繼承權.

這不是因為他不夠好,或者不夠努力.

而是因為還有另一個人在--

重玄遵.

盡管那個人,已經很久沒有動作,甚至沒有聲音.

但誰也不能夠無視他.

在道曆三九一八年的八月,重玄勝神來一筆,布局把重玄遵送進稷下學宮,進行為期一年的禁閉式進修.

不知不覺,現在已是三九一九年的五月,只差三個月就期滿了……

也難怪重玄家內部,又有人開始蠢蠢欲動.

山雨欲來,風滿樓.

馬上就要正面迎接重玄遵了,重玄勝,你准備好了嗎?

姜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心中問道,姜望,你准備好了嗎?

那位奪盡同輩風華的絕頂天驕,那位傳說中極有可能成就了天府的重玄遵!

你真的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備嗎?

五指緩緩並攏,姜望握緊了拳頭.

不妨……一試!

……

……

……

ps:

1,這章是兩更並一更.

2,忘了跟大家說了,本書里出現的對聯,歌謠什麼的,但凡沒有標明出處的,也都是作者寫的.找不到出處就不用找了.望周知.O,O.

哼哼.

那一聯"卸鉤為月",我可是得意得很呢.

"擔山擔海莫重于擔責",我也喜歡.

3,第十四名沒保住,求月票保住第十五名!

4,晚上還有.讓慢西燒香還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