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仲夏夜之夢

這一刻,連空氣都是甜的,彼此融化在對方的眼神里.

忽然外面一陣驚呼,有人倉皇鑽進帳篷,緊跟著豆大的雨點砸在篷布上,暴雨突如其來,海上也起風了,帳篷里人多起來,柔情蜜意瞬間化為烏有,大家依然興高采烈,沒被大雨壞了興致,有人提議打牌,有人提議講故事,正決定在應急燈照明下打牌,忽然又有一個人鑽進來大聲詢問:"加百列和傑西卡在這里麼?"

加百列是個法國男孩,傑西卡是個黑白混血美國女孩,這兩人不在任何帳篷里,浪漫的法國渣男和豪放的美國大妞一定是跑到沒人的打野炮去了,但是下這麼大雨也該收兵回營了.

韓國人舉手說:"我看到他倆下海去了."

半夜游海泳,被大浪卷走了怎麼辦!所有人全體出動,打著手電去海灘上尋找,一邊揮舞著手電筒一邊大聲喊叫他倆的名字,可是風雨太大,聲音被風聲壓過,忽然眼尖的韓國人指著海面上:"那里!"

一道閃電劃過,遠處海面上只有兩個人頭在拼命掙紮.

大伙兒慌忙穿上救生衣,抬出橡皮筏,真到了生死關頭,誰是好漢誰是孬種就顯出來了,美國男孩說你們瘋了麼,這麼大的風浪下海自身難保.

"你說怎麼辦?"意大利女孩問他.

"民主表決."美國男孩大聲嘶吼,義正言辭,"我們不能為了兩個生命,再送掉其他生命."

韓國人舉手:"我贊成."

狂風閃電,大雨如注,慘白的閃電照亮每個人的面孔,一小時前還歡聚一堂的朋友,現在卻眼睜睜看著別人垂死掙紮還要民主表決.

傅平安理解他們的行為,趨利避害是人類正常的反應,驚濤駭浪對于普通人來說確實過于可怕,甚至連美國人一貫尊崇的個人英雄主義都能嚇退.

記憶中閃現出一堵高達百米的水牆,排山倒海而來,與之相比,眼前的這點波浪簡直無足掛齒,傅平安默不作聲,拖著橡皮筏下水,另一個俄國男生終于按捺不住,也加入進來.

兩人抬著橡皮筏沖進海里,奮力劃動,岸邊的人舉著手電給他們照明.

一個大浪迎面打來,海水打進嘴里,苦咸冰冷,這是八月的南海,溫度比五年前這時候黃海的海水溫暖許多,許多鏡頭閃過,如電影片段,年輕的士兵在海水中接駁光纜,烏云蓋頂的台風云團,槍聲,爆炸和鮮血,不瞑目的眼睛.

傅平安奮力劃槳,俄國人也玩命的劃槳,但力度速度明顯跟不上他的節奏.

漆黑的夜晚,大浪滔天,手電光柱下,黃色的橡皮筏在浪尖起伏,轉眼就消失在波濤間,所有人一起驚呼,忽然橡皮筏又冒了上來,于是又是一陣驚歎,這場景太過驚心動魄,以至于他們都忘了祈禱.

萬幸的是,兩個倒黴蛋並沒進入深水區,而且帶了救生圈,所以可以堅持到橡皮筏趕到,被拖上來之後就筋疲力竭了,傅平安將救生衣脫下,套在傑西卡身上,繼續奮力往回劃.

接近岸邊的時候,大伙兒一擁而上,將橡皮筏拖上岸,每個人都如同落湯雞一樣,冷的瑟瑟發抖,卻興奮萬分,風雨之夜下海救人,為野營增添了一絲冒險色彩.

出人意料的是,谷清華猛然撲過來,抱住傅平安親了一口.

緊跟著,意大利女孩也過來親了他一口.

馬來西亞女孩也上前踮起腳親了他一口.

團隊中每個女孩都親了傅平安一口,俄國人憤憤不平:"我的呢?"


人救回來了,危機解除,連風浪此刻都變小了一些,大家回到帳篷,脫下濕透的衣服,裹著毛毯喝烈酒取暖,今夜注定無眠.

"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男生."谷清華對傅平安說.

"不怪他們,沒受過訓練的人下海確實過于冒險."傅平安說,"我當過兵,我懂大海的脾氣."

"你當過海軍?"

"陸軍,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山守備區海防一團九連的士兵."傅平安娓娓道來,"我落榜之後,在社會上打拼了幾個月,那年冬季參軍走了,我在遠離大陸的小島上駐守,島只有一平方公里,五個人,我們在島上守了一年多."

谷清華掩住嘴,她能想象在孤島上駐守的孤獨和煎熬,她只知道傅平安身上有故事,沒想到故事比想象的還要酸楚.

"五年前的這時候,也是八月,風暴來臨,通往大陸的光纜被人炸斷了,電台被干擾,我和戰友下海修光纜,你知道光纜是很複雜的沒有專用工具根本沒法修,我只能制造回路用開斷的長短頻率作為摩爾斯電碼發回去."

"你很機智."谷清華腦海中閃過當年五號樓發來的燈語.

"黃海的水比這冷多了,我潛在水下重複動作,因為不知道一號台能不能收到,我要長時間的重複,我在做這些的時候,想到了你,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我當時唯一的遺憾是,在北京讀書的你,不知道五號樓的同學正在千里之外的海底為保家衛國而戰斗."

谷清華努力控制住淚水,她只知道故事酸楚,沒想到還有更悲壯的一幕,其中的小兒女情思,更為故事增添了一抹溫情和人性.

"我見過山一樣高的浪,見過大海上最燦爛的煙花."傅平安將後背亮給谷清華看,"這是那場戰役留給我的紀念."

谷清華記得這龍紋身,她曾以為傅平安誤入江湖,但此時仔細觀察,才知道傅平安整個後背都是燒傷痕跡,龍紋是跟著燒傷疤痕文的,她研究過東亞文化,中國的龍,朝鮮半島的龍,日本的龍,在細節上是有區分的,傅平安背上的龍,嚴格來說是蛟,而且是典型的朝鮮古典式樣,聯系到傅平安會說北方口音的朝鮮語,更加引人遐思.

374戰役是軍事機密,傅平安對別人從來只字不提,但是今夜他一定要說,這些話他無數次在夢中,在幻想中對谷清華說過,今天終于夢想變成現實,一切都無憾了.

"後來呢?"谷清華問道.

傅平安腦子一陣混亂:"後來,那四個戰友全都犧牲了……我在醫院住了很久之後退伍了,組織上給我安排了工作,去城管局開車,我沒去干,去學校干了一段時間的後勤,還帶過學生,再後來我……就到了深圳."

再看谷清華,已經睡著了,這回是真睡著了,帳篷外雨還在下,帳篷里其他四個人或醒或睡,一盞小小的應急燈還亮著,雖然還有千言萬語,傅平安也只能暫且擱在肚子里,鑽進睡袋休息,海上救人極其消耗體力,很快他也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身上很沉,睜眼看去,是谷清華八爪魚一般趴在自己身上,雖然她體重輕,但是總保持一個姿勢壓著也不舒服,胳膊都麻了,正想慢慢往回抽,谷清華醒了,四目相對,互相注視了一分鍾,谷清華鑽進了傅平安的睡袋,緊張的渾身顫抖,這時同帳篷的人翻了個身,驚的兩人不敢再動,就這樣隔著衣服緊緊抱著,直到一聲槍響傳來.

清晨槍聲,宿鳥驚飛,同伴們懵懂醒來,揉著睡眼互相問發生了什麼.

緊跟著又是三聲槍響,傅平安招呼大家穿衣服隱蔽,沒人居住的島嶼上突然響起軍用步槍的槍聲,這肯定不是打獵,也不會是演習,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

小伙伴們慌手忙腳爬起來,緊急清點人數,果不其然,又少了兩個,美國人和韓國人不見了.

"麥克是專門拍鳥的,他一定是去山上拍鳥了."有人說.

麥克就是那個美國人,脖子上經常掛一台尼康相機,鏡頭一大堆,這座島嶼比374島大很多,島中部是個小山包,覆蓋著原始森林,有鳥類棲息,他們只占用了東向的海灘,因為擔心山上的蛇蟲就沒上去,麥克去過南美,對這個根本不在乎,昨天就躍躍欲試要上山來著,至于韓國人,那是麥克的小跟班,兩人經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很快,韓國人連滾帶爬從山上下來了,渾身上下被荊棘刮得都是血口子.

"快跑,恐怖分子."韓國人哭喊道.

"麥克呢?"

"不知道,我們分頭跑的."

所有人都慌了神,出來野營怎麼遇到這麼多事,這些年輕人並不是書呆子,而是動手能力極強的背包客,平均每人都去過十幾個國家,見多識廣,應變能力超強,但也沒遭遇過恐怖分子.

"哪國人,穿什麼衣服?"只有傅平安保持著冷靜.

"東亞人,穿便服,拿M16,美軍用的那種."韓國男人都服過兵役,這也是他能先逃回來的原因.

"你們看見什麼了?"傅平安繼續追問,他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恐怖分子不會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搞事.

"我沒看到,是麥克,麥克用長焦鏡頭拍到了什麼,他把卡給我了,自己帶著相機往另一個方向跑了."韓國人拿出一張存儲卡來.

老套的劇情,但卻是最合理的邏輯,傅平安當機立斷:"把卡給我,所有人上橡皮筏離開,打電話報警!"

危急關頭,再沒人質疑傅平安的安排,他們慌忙抬著橡皮筏下水逃命,傅平安囑咐道:"分開走,越遠越好,他們可能有船."

又對韓國人說:"你當過兵,和我一起留下救麥克."

韓國人頭搖的像撥浪鼓.

傅平安料他也不會留下,就是故意逗他而已.

俄國人到是條漢子,表示要留下,傅平安回絕:"海島上的事,不用外國人幫忙,我自己搞定."

生死關頭,沒人矯情,也沒人添亂,大家拋棄所有物資,乘三個橡皮筏下水,奮力劃槳離開島嶼,衛星電話谷清華拿著,她的母語是中文,負責打電話報警.

傅平安只穿了條沙灘褲,他隨手在篝火旁拿了一把切烤肉的刀就走進了叢林,海島環境和槍聲讓他進入了臨戰狀態,腎上腺素急劇分泌,身體各項技能瞬間爆表,腦海中各種技能菜單瀑布一般出現.

手癢,技癢,心癢難耐.

但是在小伙伴們眼中,他的背影卻像個孤獨的刺客,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谷清華打電話報警,這里所處位置歸珠海市香洲區,因為是遠離陸地的離島,地方派出所管不到,只能找武警管理的邊防派出所,好不容易找到邊防派出所,可是武警的快艇趕過來最快也要半小時.

"希望他能撐到警察趕到."谷清華焦急萬分,深深替傅平安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