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孩子的世界

韓梅以自己為榜樣,證實了人是會變的,當年清純的副食品大樓一枝花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人到中年卻能拿菜刀砍下人的耳朵,敢把公檢法玩弄于股掌之上,把法律當做私下交易的籌碼,赫然就是無法無天的潑婦,法律是神聖的,韓梅注定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對此皮亞傑頗為感慨,他願意為之亡命天涯,為之牢底坐穿的那個人,永遠是笑顏如花的十九歲,三十多年過去了,人就像忒休斯之船一樣,曆經了許多人,許多事,連身上的組織細胞都代謝了無數遍,無論是從思想還是軀殼,都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他對韓梅的愧疚,也終于解脫了,或者說,是他終于與自己和解了.

和韓梅的賬還不能兩清,當初韓梅自認為必死無疑,可是把女兒托付給皮亞傑的,她還一廂情願的認為,國家會給予皮亞傑巨額賠償,而以皮亞傑的人品,勢必會把小玉當成親生女兒來養,她死了也放心,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韓梅入獄體檢情況良好,監獄里作息飲食規律,只要老老實實服刑,應該會有減刑,她是能活著出來的,而小玉和傅冬梅已經處出感情來,不願意跟著陌生的皮亞傑生活,退一步說,就算願意,法律也不允許成年男性收養小女孩.

可是問題來了,今年九月,小玉入小學了,按照戶口所在地就近入學,每天傅冬梅接送,小玉從小缺乏管教,別看在家里乖得像個小綿羊,在學校里那就是一霸,連老師都管教不了她,開學沒兩周就叫了四次家長,不是把同學打哭,就是違反校紀,可憐傅冬梅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要被老師訓斥,作為老年人,她也確實沒有教育六七歲小孩的能力,畢竟時代在演進,人在也在變化,傅冬梅是以奶奶的視角看小玉,和母親是不同的,她狠不下手心來,小玉就教育不好,時間長了,就矯正不過來了.

所以傅平安有個想法,把小玉帶到近江就讀,就像趙小輝那樣,一來近江的教育資源更好,二來年輕人帶孩子不像老年人那樣缺乏方式方法,只會一味寵溺,為了小玉的將來,勢在必行.

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人是皮爸,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現在的皮爸已經不是七年前的皮爸了,他上無老下無小,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早年積累的身家全都砸在樹人中學上了,現在手頭只有在監獄里工作領到的一部分微薄薪水,想重新開始人生何其艱難,不如換個離自己近的地方方便照應.

幾天前傅平安剛把谷清華送走,女朋友要回哈佛准備新的醫學課程,專攻亨廷頓舞蹈症,傅平安沒有美國簽證,也不想去美國,偌大的房子空出來,正好給皮爸和小玉住.

小玉的轉學略微麻煩點,因為沒有近江戶籍,不能上公立小學享受義務教育,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上私立貴族學校,要麼上民辦的所謂民工子弟學校,前者沒有門檻,只要有錢就能上,但學費高昂,以傅平安的財力完全可以支付,但他比較排斥貴族學校,就去民辦小學看了一下,本以為會簡單些,沒成想入學門檻還挺高,首先需要學童的父母一方提供近江市居住證,或者滿兩年的近江市臨時居住證以及就業登記證明,繳納六個月以上社保的證明,合法穩定的居住證明,看似不高,但對一部分民工來說依然難以達到.

傅平安和這所小學的校長聊了許久,了解到很多情況,早年民工子弟入學沒那麼麻煩,拿戶口簿開個證明就行,這兩年城市管理日趨嚴格,尤其是對社保抓的嚴,但很多進城務工人員是不繳社保的,很多人住在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屋里,這種房子連正規的房產證都沒有,當然辦不出居住證明來,所以兩個看似簡單的門檻,就把很多適齡學童攔在門外,校長說,前年學校還找了三百多學生,今年只收了不到一百人.

"再這樣下去,學校就辦不下去了."校長對這位年輕的家長抱怨道,雖然他不知道傅平安的身份,但是憑著多年人生經驗,總覺得此人大有來頭,也許能改變一些事情.

傅平安沒有立刻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他需要做一番調研,有調查才有發言權,才能在明年初的兩會上提案,才能從法律上一勞永逸的解決此類問題.

在此之前,他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處理辦法,既然不願意托關系走後門上公立小學借讀,那就掏錢上貴族學校,在金錢面前一樣是人人平等.

剛解決完小玉的入學問題,趙小輝那邊又出了問題,他複讀一年,今年終于考上理想的學校江大附中,這才剛入學兩個月,就被叫了家長.

傅平安前往學校處理,高一十二班的班主任在辦公室接見了他,這是個嚴肅的中年婦女,打量著傅平安奇道:"你是趙小輝的什麼人?"

"我是他的監護人."傅平安說.


"我說嘛,聽說他父母都是在逃人員."老師說.

"趙小輝在哪,他犯了什麼事?"傅平安問.

"哦,讓派出所帶走了,他毆打女同學,犯了眾怒,學生報警,學校也沒辦法,你去派出所那邊看看吧,如果警方做了處理,學校方面也會跟進處理的."老師扶了扶黑框眼鏡,公事公辦的說道.

江大附中是近江最好的高中,沒有之一,升學率極高,每年都有相當比例的學生考入北大清華人大複旦,一般化的也能升入江大,最差的學生也能上個本科,專科那是不存在的,只能上專科的學生早就被淘汰了.

正因為是名校,很多家里有點能量的人就想辦法把成績不行的孩子送進來,這是明擺著的潛規則,從幼兒園到大學全都是一個道理,沒本事的家長想上好幼兒園,只能半夜拎著小板凳裹著軍大衣去門口排隊拿號,有點本事的就托人花錢,更有本事的直接一張條子,免試入學,重點小學如此,重點初中如此,上大學也是如此,想當年那個叫劉康乾的同學不就是家里遞條子上的江大.

江大附中班級眾多,今年高一有十三個班,每個班六十個學生,具體有多少是考上的,有多少是花錢上的,多少是遞條子進來的,這個比例只有校長才清楚,總之江大附中的教師待遇是最好的,收入比大學老師還高,學生能擴招,教師的編制卻不能隨意擴大,所以聘了不少合同制教師,即便沒有編制,附中老師的崗位也是師范生們趨之若鹜的,更是婚戀市場上的搶手貨,含金量不亞于公務員.

趙小輝是貨真價實考進來的學生,但成績並不是名列前茅,入學都要填寫詳細的檔案,趙小輝的家庭情況學校是掌握的,爹媽都是搞非法集資的嘛,這不巧了麼,班主任吳老師也有一筆P2P投資打了水漂,豈能不對這個學生另眼相看.

吳老師不認識傅平安,以為他是趙小輝爸爸的小弟,說完話就低頭寫東西,再次抬頭喝水的時候發現傅平安竟然還沒走.

"你怎麼還在這?"吳老師毫不客氣道,當老師的對家長們總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就像手握人質的綁匪那樣.

"我想請問,趙小輝和同學之間到底發生什麼沖突?學校為何讓警察進入學校,將一個未成年人帶走?"傅平安努力控制著情緒,他知道趙小輝因家庭變故有些自卑,但相對同齡人卻也更加成熟,斷然不會做出校園霸凌的事情,如果出手,也是被逼還擊而已,但學校的處理方式就讓他不爽了,這事兒他必須搞明白.

吳老師重重放下筆,說道:"你要了解具體情況,請去派出所,在我這里鬧是沒用的,對了,那個女同學的家長就是警察,現在應該也在派出所."

傅平安說:"請問女同學叫什麼名字,她媽媽叫什麼名字."

吳老師說:"我重複一遍,你去派出所,我這邊馬上要上課,不能奉陪你了."

傅平安說:"謝謝吳老師了."轉頭就走,出了校門,先給范東生打電話,人在世俗中有時候不得不遵守一些規矩,找人才好辦事,至少不會被敷衍被欺負.

等傅平安趕到江大附中所在區域派出所的時候,范東生已經提前到了,正好他到這邊來辦點事,順路過來打聽情況,沒多大事,只是孩子之間的糾紛罷了,大人小題大做,把事情給搞複雜了.


趙小輝發生沖突的女生叫王美美,兩人從報到第一天就互相看不順眼,本來這應該是個因恨成愛的校園故事,沒想到卻演變成警匪劇,今天中午,王美美羞辱了趙小輝,被趙小輝用一杯水潑在身上,于是王美美給她媽媽打了電話,美美媽帶著兩個協警趕到學校,把趙小輝帶到派出所,當然派出所也不是他們家開的,可以為所欲為,所以只是調解,沒上手銬,更沒關鐵籠子.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對于見慣風雨的老江湖來說,簡直都不值得拿來說事,但是對于高一年級的孩子來說,已經是天大的事情,趙小輝雖然生在江湖家庭,但從小就上貴族學校,而且一直住校,爸媽把他保護的很好,從來沒接觸過打打殺殺的事情,就因為學校里一點小事,被對方家長穿著警服開著警車抓走,對于少年的自尊是巨大的打擊.

誰都是從年輕時過來的,范東生想到自己第一次進派出所還有點後怕哩,傅平安更不用說,所以兄弟倆感同身受,都覺得對方家長此舉非常過分.

范東生已經將對方家長的門道盤的清清楚楚,那娘們是車管所的交警,正科級干部,叫劉鳳萍.

"我會會這位家長,你安排一下."傅平安說,他現在身份不簡單,但從來不說狠話,狠話得讓別人去說,比如范東生.

范東生找到相熟的副所長,說你們關的高中生是我弟弟,我哥是他監護人,我哥什麼身份我就不詳細說了吧,一級英模,榮譽稱號獲得者,全國人大代表,團省委副書記,咱不欺負人,但也不能讓人欺負了.

副所長說:"啥也別說了,所里給你們提供場地,你們兩家的家長坐在一起把這個事兒解決了不就結了."

這邊傅平安見到了趙小輝,倔強的少年滿臉都是強裝出來的不屈,傅平安笑道:"夠硬氣,要是我十七歲時被警察抓了,保不齊已經嚇尿了."

趙小輝被逗笑了,武裝頓時解除,眼圈一紅,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沒事了,只要你不干壞事,就沒人能欺負到咱頭上."傅平安說.

在副所長的安排下,雙方在一間空屋里會面,但對方只有劉鳳萍出面,王美美根本就沒過來,這媽當的倒是夠格,生怕影響女兒學習,其實劉鳳萍也沒想怎麼著,就是幫女兒出氣,送到派出所嚇唬一頓,再把對方家長臭罵一頓,這事兒就算圓滿解決.

但是事與願違,少年死硬不低頭,堅決不認錯,對方家長更是牛逼轟轟,居然要當面掰扯,劉鳳萍就給老公發了微信,讓他帶人過來處理一下.

傅平安面對劉鳳萍還是很客氣的,平靜地說道:"劉科長你好,你身著警服,協同警輔人員到江大附中抓捕學生,請問這是你的職責范圍麼?"

劉鳳萍傲然道:"我是警察,有人欺負我閨女,還不許我出頭麼?"

傅平安說:"你身為警察,公器私用,在工作時間干與職責不符的事情,這件事我會向近江市公安局要一個書面答複,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向趙小輝道歉."


劉鳳萍嘴都氣歪了,對方很懂行,不和自己糾纏別的,就拿公器私用說事兒,這還就是劉鳳萍的軟肋,換成一般家長,恐怕早就慫了,這個男生的家長怎麼這麼眼熟……

忽然王建帶了三條大漢闖了進來,凶神惡煞一般,但是在派出所的地盤上他們也不會造次,只是惡狠狠詢問傅平安叫什麼名字,混哪兒的.

"你們家還真是黑白兩道都占了."傅平安笑笑,一扭頭:"東生,告訴他我是誰."

范東生說:"我哥是傅平安,別說你們沒聽過這名字,我叫范東生,刑警大隊的,有什麼指教,我都能接著,千萬別客氣."

對面就不響了,混社會的人眼頭多活,范東生一副混不吝的架勢加上刑警身份,簡直就是他們的天然克星,至于傅平安的名字,那幾位雖然不知道,卻能感受到上位者的威嚴.

而王建和劉鳳萍,對傅平安這個名字的印象簡直是深入骨髓,大哥劉風運就是死在他手上,大姐一家人都在監獄里蹲著也是拜他所賜,連侄女劉婕妤的處分,侄子劉康乾的仕途不順,也能和這家伙扯上關系,這個傅平安就是老劉家的克星.

"行,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咱們後會有期."王建使了個眼色,帶著劉鳳萍和三個大漢撤了.

傅平安也帶著趙小輝返回江大附中,路上趙小輝說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從報到那天起,王美美就知道他是仇人的兒子,這里牽扯到當年曹子高和趙依的案子,趙依算起來是趙小輝同父異母的姐姐,而王美美是曹子高的姨表妹,可不就是仇人,再加上趙小輝生性驕傲,不知道什麼細節上得罪了王美美的閨蜜,于是仇上加仇,王美美辱罵趙小輝是沒爹娘的野孩子,趙小輝用水潑過去,本來只是小事,家長們參與進來,恐怕這就是一場戰爭了.

范東生不禁想到自己當年打了王天一之後,被二中開除學籍的往事,他開玩笑道:"江大附中總不會比二中還不近人情吧."

傅平安說:"你這個烏鴉嘴,別亂說話."

把趙小輝送回學校後,傅平安沒去找吳老師的麻煩,他不能搞亂順序,先把劉鳳萍處理了,吳老師自然服服帖帖.

處理劉鳳萍需要時間,傅平安還沒找到切入點,附中就又出事了,這是一所寄宿制高中,學生們都住校,學長晚上查寢,查到趙小輝床底下藏著女同學的內衣嗎,而就在半小時前,女生宿舍那邊報告有內衣大盜出沒.

傅平安覺得這幫孩子簡直沒點想象力和創新精神,同時又感到少年世界的冷酷殘忍,自己在守備區大院經曆過的一出戲,現在又在趙小輝身上重演了.

不同的是,趙小輝有兩個哥哥保護著,絕不會像當年的自己那樣,飽受羞辱打擊,生不如死,在孤島上煎熬了一年才鳳凰涅槃,一飛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