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人間值得

解東明的突然落馬引發了一系列戲劇性變化,本來確定要離職的副省長楊啟航忽然咸魚翻生,不但不走了,還更上一層樓,在兼任了省總工會主席的職務後,入常了.

楊啟航是排名相對靠後的副省長,本來是沒資格進省常委的,加總工會主席就是為了讓她順利入省委常委,至于背後的緣由,眾說紛紜.

有人說,省委要把楊啟航當一把利刃使用,切掉官場上的毒瘤,就得這種沒有家室拖累,孑然一身的狠人,讓她入常,等于授予了尚方寶劍,充分說明省委對她的信任.

還有人說,楊啟航有勇有謀,之前只是故意示弱,引蛇出洞,在她最低迷的時期,那些看笑話的,造謠中傷的,陽奉陰違的,一個都跑不了,都被她記在小本本上了,洗干淨屁股等著挨板子吧.

又有人說,楊啟航上頭有人,級別大的嚇死人,楊啟航不久前連夜進京哭訴,大領導拍了桌子,怒斥江東省里沒好人,欺負一個女同志,當即指示紀委調查解東明,于是撥云見日,力挽狂瀾,這是上面博弈的結果,勝負已分,成王敗寇,就是這個道理.

各種故事傳的有鼻子有眼,不知真假,但楊啟航切切實實入常了,這個風向標傻子都能嗅出味道來.于是已經門庭冷落車馬稀的副省長辦公室又熱鬧起來,請示彙報的排成一串,私下里找領導交心的更是爭先恐後.

只有楊啟航明白根本沒有什麼中央領導過問,官場是殘酷的,你行就上,不行就下,沒人在乎你是不是女同志,是不是被人挖坑栽贓,只在乎你會不會當官,會不會做事,會當官的不一定會做事,會做事的也未必會當官,楊啟航就是後者,她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八面玲瓏,在官場上自然是格格不入的,但有些時候就需要這樣的人存在.

那些傳聞未必真實,但解東明落馬是實打實的,攔路虎一倒,楊啟航面前就不再有阻礙,再加上省委的支持,她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圖做事了.

本來已經遞交辭呈的劉劍雄重回工作崗位,下一步將會出任淮江銀行行長,正式成為楊啟航的左膀右臂.

另一方面,同樣是大刀闊斧,腥風血雨,首先是違規變更土地性質的一幫廳級干部,該免職的免職,該雙規的雙規,土地資源廳,建設廳,規劃局都有干部被處理,緊跟著是北河縣的領導班子,縣委書記被當即免職,接受黨紀調查,縣長暫時留任配合工作,等待明年初兩會再做定奪.

占據淮江防洪水道的威尼斯水城,沒有半分商量余地,就一個字,拆!

這是一場政府與開發商和業主之間的戰爭,開發商不敢出頭,暗地里慫恿業主當馬前卒,一兩個回合過後,開發商XX公司的法人代表馮慶存就被稅務機關以偷稅漏稅為名帶走調查,第二天就移送公安機關正式逮捕.

省紅十字會辦公室,劉婕妤噤若寒蟬,再也不敢說楊副省長的緋聞,身為體制中人她當然清楚,真想查,是能查到謠言源頭的,以老劉家現在的實力,對抗副省長無異于螳臂當車.

……

江東省第四監獄,冉飛在等待最後一次上庭,他很有可能被當庭釋放,所以這很可能是他在監獄的最後一天,在這里關押了近七年,冉飛過的很平靜,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用過的另一個名字,至今在江湖上為人所稱道的皮亞傑.

獄友們一一和他握手,沒人說再見,這里不興說再見的,其中一位叫花滿倉的獄友還和冉飛擁抱了一下,說兄弟出去之後別忘了我.


警車將冉飛送往近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旁聽席座無虛席,全都是樹人中學的校友,傅平安兄弟坐在前排,當冉飛走上法庭時,下面一片轟動,幾十人異口同聲喊皮爸,場面令人動容,以至于不得不出動法警維持秩序.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審判,此前公檢法和當事人律師都做了充分的溝通,冉飛被開釋後不會要求國家賠償,不會追究責任,總之除了韓梅之外,沒有人會因此倒黴.

韓梅也在法庭上,她是作為證人出庭的,這個案子判決後,她會被另案處理,結局很可能是無期徒刑,此刻韓梅面色如常,似乎還有一點興奮,但她和冉飛沒有眼神上的交集,反倒一遍遍掃視著旁聽席.

最終韓梅的眼神和范東生對上了,後者沖她點點頭,韓梅放了心,這個場合,確實不適合帶小玉來,女兒能在好人家里成長,她死也瞑目了.

審理流程進行中,韓梅親口作證,是自己把前夫推下去的,和冉飛無關,這個案子過去太久,物證早已滅失,韓梅是唯一的證人,她的證詞分量十足,而冉飛也沒有提出異議,法庭采納了韓梅的證詞,暫時休庭,隨後宣布判決結果.

十分鍾後,審判長當庭宣布,撤銷上次的判決,重審裁定冉飛無罪,當庭開釋.

即便早有預期,旁觀席上還是掌聲雷動,歡呼雀躍,法警打開冉飛的手銬,微笑著示意他自由了,冉飛,或者說皮亞傑依然如同在夢中,他忍不住回頭去尋找韓梅的身影,可是證人早就被押回看守所了,不能和他分享這一刻了.

皮亞傑被眾人簇擁著出去,幫他擋了蜂擁而至的記者,先進車里換了衣服,監獄里的衣服從里到外全部脫光一把火燒了,換上嶄新的衣服,這才面對記者回答問題,無非是老生常談的那一套,感謝政府,感謝人民法院,其他的不多談,言多必失,以後有的是機會發聲.

皮爸在監獄里住了七年,猛然獲得自由還有些不太習慣,整個人的狀態都不太靈光,眼神都是呆滯的,他需要時間來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當晚,樹人中學一百零八將重聚首,為皮爸接風洗塵,場面比婚禮還熱鬧,皮爸剃著平頭,穿著白襯衫,挨桌子給學生們敬酒,問他們現在的職業和狀態,得知有人結婚當了爸爸,有人創業成功車房都有,他欣慰之余亦有些唏噓,這幫孩子都成家立業了,自己卻還是孑然一身.

酒宴過後,自有人幫皮爸開了酒店房間,還安排了一個技師上門按摩,但皮亞傑卻沒興趣回房一解饑渴,非要拉著幾個關系最好的學生聊天.

"當年我自願頂罪,是覺得對不起韓梅,我害她死了男人,死了孩子,一輩子都交代了,我該坐牢,用後半生賠償她."皮亞傑感慨萬千,"話雖這樣說,但是真正失去自由之後,才知道它的珍貴,我做夢也沒想到韓梅能幫我平反昭雪,而且是以犧牲自己的方式."

范東生說:"皮爸,這里沒外人,你說當年那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皮亞傑說:"說真的,我記不清楚了,也許是他自己滑了一跤,也許是我無意中推了一把,也許是韓梅推的,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不去,就不會出事."

范東生說:"這就只能憑良心了,好在皮爸是有良心的,韓梅最終也良心發現了,讓我們覺得,這個人間還是值得的."


傅平安也感慨一番,舉杯道:"為人間值得."

皮亞傑拿起啤酒瓶:"喝酒,這個啤酒怎麼越來越淡了,和水差不多."

……

隔了幾日,韓梅案也宣判了,她砍傷包鋼的故意傷害罪和當年推前夫墜樓致死的過失殺人罪合二為一,最終判決有期徒刑十五年,宣判後韓梅表示不上訴.

但是就在韓梅離開看守所, 正式入獄服刑後的第一天,她就翻供喊冤了,說自己並沒有推前夫下樓,那是一個交易,現在她後悔了,要檢舉揭發.

駐監獄檢察官感覺案情重大,向上級報告後,檢察院介入調查,首先找到范東生詢問,范東生倒是敞亮的很,竹筒倒豆子毫無隱瞞,但他不承認這是什麼內幕交易,一切都是合理合法合情的,自己身為執法者,不可能為了皮亞傑冒這個風險,收養小玉也是完全出于人道主義精神, 不存在韓梅所說的什麼交易.

"我只是答應她收養小玉,換她說真話而已."范東生說,"你們盡可以調查,我問心無愧."

范東生就納悶了,為什麼韓梅早不反悔,晚不反悔,一定要等到入獄才翻供,這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導致韓梅如此呢,他將入獄的流程捋了一遍,又將當日韓梅要跳樓時的情景回憶了一下,覺得有一點蹊蹺.

什麼事會讓一個曆經命運重擊,在社會底層輾轉掙紮的女人對人生失去信心,砍傷丈夫之後意圖自殺呢,是經濟上的破產麼,這個問題確實存在,但不至于打倒韓梅,是來自最親近人的背叛麼,包鋼是個人渣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再說還有小玉呢, 就算為了小玉也該活下去……

只有一種可能,韓梅身患絕症活不了太久,她才會孤擲一注,做出那些舉動,又是托孤又是承擔殺人罪名,她反正活不久了,何不利用生命最後一段交換點什麼.

范東生再次搜查了韓梅的家,終于在抽屜里發現一張診斷書,是附近一家莆田系醫院開的,診斷說明韓梅得了宮頸癌,還有半年壽命,附帶著一張開藥的單子,林林總總幾十種莫名其妙的藥,估計劃價起碼上萬元.

包鋼在外面尋花問柳,得了見不得人的花柳病,又把病傳給了韓梅,于是韓梅去莆田系醫院檢查,被經驗豐富的老中醫忽悠了一把,萬萬沒想到的是,老中醫的常規操作扇動了蝴蝶的翅膀,沒賺到韓梅的錢,卻間接讓皮亞傑重獲自由.

這是范東生作為一個刑警的合理推斷,他將自己的推理和診斷書複印件交給檢察院,檢察院開會研究後,駁回了韓梅的檢舉,等待她的將是十五年牢獄生涯.

韓梅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但沒人幸災樂禍,每個知情者都在深思,這人間,究竟值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