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赫爾辛基。


10月26日


這天晚上,有兩個人在赫爾辛基塞佛埃餐廳落座共進一頓已遲後了的晚餐。這里是使館人員和外交官們喜歡常來的場所。這家設在八樓的美味高級餐廳可以俯瞰埃絲普萊納迪,里面的餐桌擺布得非常開,這樣便于客人們私下交談。從落地的陽台玻璃窗看出去,唯一令人心曠神怡的是這座城市鋪展開來的閃爍迷人的星星燈海。但這兩個人卻正有著棘手的事情要討論,所以等他們的菜肴送上來,那侍應生一離開,他們便不再觀賞這夜景,而談起正事來了。


杜格•;凱甯在美國大使館的頭銜是政治參贊,但是他的真實身份卻是一名中央情報局的高級官員。


凱甯向美國大使起草了有關安娜•;克霍列夫以及這一越境事件的原始報告。而當他們商議決定叫一個資深專家幫忙鑒別這個女人,杰克•;麥西,一名高級蘇聯事務專家並是中央情報局對蘇行動處慕尼黑情報站的頭目,當天夜里便被安排在飛往赫爾辛基的飛機里。當麥西呈交上他的評估報告後,他打了個電話要和凱甯共進晚餐商討這件事。


杜格•;凱甯是一個高個瘦削的得克薩斯人,長著稀疏的黃頭發,有一身曬得相當道地的褐色皮膚。他有著南方人那種豐富多采的魅力,而且對美國大使有著頗強的影響力。


安娜•;克霍列夫是否適合政治庇護,這最終還得由美國大使拍板決定。蘇聯和美國的關系處于近幾年來的最低谷期,那些從邊境逃過來的人帶來的結果實質上是遠甚于幫忙的頭痛事。麥西知道,安娜•;克霍列夫是美國大使館甯願少接觸的一個燙手山芋,所以她的困境遠遠還未結束。


凱甯為他們兩人叫了一瓶保迪奧斯,以及這家餐廳的特色佳肴沃奇麥可,當他有滋有味地細品了葡萄酒後,便抬起頭來微笑著。


“從報告上來看,那姑娘在過去的一段日子里吃了不少的苦頭。但她有沒有告訴你一些我們覺得有用的東西,杰克?”


麥西幾乎碰都沒碰他面前的食物,此刻他搖了搖頭。


“她能告訴我們的東西都沒什麼用。她從紅軍退役已經有八年了。所以所有相關的背景資料對現在來說都已經是過時了。”


凱甯沉思地朝外看著遠處赫爾辛基的巨大恢宏、金碧輝煌的聖主大教堂,然後又回過頭來。“那麼我想她對我們並沒有什麼真正的用處?”


麥西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但他還是照實回答。“我想沒有。不過這里還有其他因素應該加以考慮,杜格。”


“什麼因素?”


“那姑娘的遭遇。過去的六個月她一直飽受著地獄般的煎熬。”


“你認為她告訴你的都是實話?”


“是的,我是這樣認為的。我認為她的故事是真實的。不管她在情報資料方面能否幫助我們,光人權這個因素我認為她應該算是一個合適事例。”麥西在他報告里解釋到了芬蘭反間諜官員讓安娜•;克霍列夫重複了她的故事好幾遍,當中的細節一點沒變。


凱甯猶豫了一下,然後用餐巾抹了一下他的嘴,身子往前一靠。“杰克,我看我還是把話挑明了吧。一些非常強烈的喧吵聲已經升格到很高的外交級別。他們把她要回去看來已經變成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了。他們聲稱她是個刑事犯,而且說為了不要再進一步傷害我們兩國已經很脆弱的關系,我們應該把她送回邊境。”他笑了笑。“當然你我現在都清楚這都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屁話。但是一個事實我想你應該要意識到,那就是他們不會樂意我們要去對這個不起眼的女人作哪怕一丁點的幫忙。”


“那麼芬蘭人怎麼樣?”


“他們要我們快點決定。但是如果我們不給予她庇護,他們肯定也不會。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俄國大使會朝他們的屁股揮舞大棒逼迫他們聽話的。”


自從十三年前芬蘭人經曆了跟俄國人的那場慘烈,屈辱的戰爭後,麥西知道,他們對待他們的這個緊鄰一直是小心翼翼,就象對一頭他們不願惹冒性子的狗熊一樣。但是芬蘭人同樣也非常高興能不失時機地挫挫莫斯科的銳氣。他們允許安娜•;克霍列夫轉到一家私人醫院,而不是把她看管在拉塔卡圖大街上芬蘭反間諜總部的特別犯人監獄里,而且在美國人未定主意以前,他們還給了她臨時難民身份。


麥西拿起他的酒杯看著凱甯。“俄國人有沒有提到最初把她關進勞改營是為了什麼罪?”


“沒有,他們沒有說。不過通常他們也很少會提到,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那麼你認為最後會怎麼處理?”


凱甯定定地看著對方,臉上是一種憂慮無奈的表情。“我們不想要這件事所帶來的那種外交上的麻煩,杰克。所以我的推測是基本上大使會把她送回去。當然,另外一個折衷點的辦法你應該知道,赫爾辛基跟俄國人有一個協約,允許他們跟犯有嚴重罪行的越境者會面。蘇聯大使已經清楚地表明了他們要這樣做。這也是給他們挽回點面子,並且還可以施加點小小的壓力,試圖讓逃跑者自願回去,以求得他們許諾的寬大處理,這之後,他們才會真正動用大使級的外交壓力。現在城里就有一名高級官員正處理這事,一個什麼叫魯穆爾卡的家伙,是從莫斯科來的。”


“克格勃?”


凱甯頗有深意地笑了。“你自己心里有數就是了。”


“真該死。這姑娘剛逃離虎口,又要被送回去。她不應該再去受這磨難。”


“或許吧,不過這是規定,杰克。你知道如果我能作主,任何從那邊境過來的人,只要他是一個真正的政治避難者,都可以得到我的援助之手。但是不管是正當也好,錯誤也好,她畢竟是犯了殺人罪。這就使得我們很被動,非常困難去給她庇護。”


麥西激動地放下酒杯。“你知道那些被我們送回去的人會怎麼樣嗎?”


這是個責問,而不是發問。但凱甯還是認真地回答了。


“當然。他們會讓你跟行刑者繞著監獄的院子散步,看上去非常友好。然後非常平和地就好象不是故意地,他會照著你的後頸來那麼一下,這還算是比較溫和的做法。我聽說他們還有更加凶狠的手法來處理。我上一次聽到的情況是,一個克格勃官員在莫斯科跟人接頭。他想要逃到西方世界,但是在捷克邊境被逮住了。奉貝利亞的命令,他們把這可憐的家伙活生生地扔進了熊熊燃燒著的熔化爐里。”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深厚的階級感情,噯?”


“杜格,如果我們把這姑娘送回去,大使就等于是在簽發她的死亡令。可以說他是在親自扣扳機。”


凱甯聽到麥西話語里的激動之情,不由得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嗨,聽起來你對這個姑娘有著很深的私人牽掛,杰克。”


“她已經經受了一段地獄般的生活。她應該得到我們的幫助。要是我們送她回去,我們只是在慫恿俄國人。我們在說去做吧,去懲罰她。你們搞勞改營沒有錯。你們把幾百萬個人殺了或投入監獄沒有錯,盡管這當中大多數是無罪的。”麥西狠狠地搖著頭。“我,我對這種做法沒法心安理得。”


凱甯猶豫了一下,說道:“杰克,關于這整樁棘手的事情,還有一件不尋常的事我沒告訴你。不過我想現在你最好知道。其實這是一個不成立的方程式。盡管芬蘭人重複問話時這女人的故事沒有一點不同之處。但是他們中的一個富有經驗的情報官員在盤問了她後在報告中說他不相信她。”


“為什麼?”


“她講到的她那個勞改營所在的那塊地方,這個芬蘭官員非常熟悉,在俄國人通過戰爭掠取這塊領土之前,他一直住在這個曾屬于卡累利阿郡一部分的地方。這個官員說,這個女人從營里步行走完這段路程是不可能的事。她告訴我們的故事某些方面可能合情合理,但是他說她所謂穿越的那塊地方地理條件實在惡劣得很,而且他提出她講的所需時間也有謬誤,他認為她是被克格勃扔在靠近邊境的地方,扔在那里是為了讓她跑到我們這邊來,就象她所做的那樣,而這里面究竟打什麼主意,只有他們自己心里知道。”


“他還說了其他什麼?”


“這整樁事情是由莫斯科蓄意策劃的,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她確是殺了那個哨兵還有營里的看守。勞改營的事情可能是一個捏造的故事用來愚弄我們,盡管她的手臂上有著號碼記印。而那個邊境哨兵可能也沒被真正打死,她可以開空槍或者即使是真的那哨兵也是出于這計劃的需要而成了犧牲品。事實上,我們並沒有真憑實據表明她就是她所說的那樣一個人。她可能原先是勞改營的人,她故事中的大部分也可能是真的,但她可能為了某種原因幫助他們,來扮演這個角色而出色完成工作。那個芬蘭官員是一個富有經驗的行家。他對蘇聯的知識要比我們豐富得多。他有可能是對的。”


“我不同意他的這些話。”


“莫斯科真的有可能耍我們,杰克。他們以前也這樣做過。不管他們到底通過這女孩打什麼主意,他們大吵大鬧要她回去的這一反應也可能是做戲的一部分,為了使我們更相信她的故事。”


“我也不同意這種設想。”


凱甯聳了聳肩,用餐巾擦了擦他的嘴。“好吧,那麼你有什麼建議?”


“讓我在大使作出最後決定之前先跟他好好談一談。並盡量拖延這個叫魯穆爾卡的家伙跟她談話的安排,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我要再親自見這姑娘一次。這不是為了再次審問。只是作為朋友間的交談。”


凱甯朝侍應生打了個手勢要結帳,也表示這次會談結束。然後他回過頭來看著麥西。


“有什麼特別要緊的還得讓你再跟她交談?”


“在她遭遇了那麼多不幸和磨難以後,我想她需要點真情關懷,需要有人跟她談心。”


那家私人醫院座落在赫爾辛基的郊區。


這家醫院占地幾十英畝,面積很大,建在山上,周圍隔著高高的石牆,里面有一小片白樺林,還有一個小小的已結凍成冰的湖塘,圍著湖畔裝設了一些長凳。


安娜•;克霍列夫在三樓有她自己的單人病房。從那里可以看到市區的風光,以及零星散布在赫爾辛基海濱和島嶼的五顏六色的圓木屋。她的門外一直有一個護衛日夜坐著。那些人都默不作聲,目光警惕,很少跟她有交談。


房間的一角安放著一張桌子,上面擺放了一個藍色的花瓶,里面插滿了冬季的鮮花。窗子旁邊的架子上有一台收音機,第一天她撥轉著那個塑料的選台標度盤,當轉到短波頻率的波道時,她聽到了十幾種各個城市播來的不同語言的音樂和播音。她能從中辨別得出的城市只有:倫敦、維也納、羅馬、開羅。


那天下午,一個護士幫她洗了澡,換下了她的衣服。然後給她送來新的乾淨的衣服。她身子邊上的傷處現在只有一點微微的悸動。這以後她就在醫院的地坪上散步。遵照麥西的指示,她避遠其他的病人免得交談。盡管她極其盼望著能出去看看外面的那個世界風貌,經受一下自由的體會,但是卻無法做到。她只能以一點小小的勝利來聊以自慰,那就是她現在可以聽聽英語的樂曲,看看英文的報紙了。


第一個晚上,有一個醫生來看她。


他年紀比較輕,只有三十多歲,一雙熱忱的藍眼睛顯示了他是一個真切的聽眾。他用俄語和藹地講話。他解釋他是一名心理學家。他詢問了她的過去。她又將告訴麥西的內容重複了一遍。這名醫生似乎對她在勞改營里的待遇特別關注。但當他還想再細探關于伊凡和莎夏的事時,她便收住了口。


第二天,她打開了收音機,里面播出的音樂是古典的輕音樂,她聽出了這是德伏拉克的曲子,這正是伊凡所喜歡的音樂。這不由得又使她回想起他和莎夏,突然之間一片可怕的陰影遮沒住了她的心靈,使得她倍感孤獨。


當她站在窗前想要驅散那片痛苦時,卻又看見一對年青夫婦正走進醫院的大門。


現在是探訪時間。一個小女孩走在他們中間,她看上去不過是兩三歲。穿了一件藍色的大衣,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她的絨線帽放下裹著頭,兩只小手被妥貼地用並指手套包護住保暖。


她發癡地、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孩的臉,直到那個男的用手臂一把將她抱起。三個人都消失在醫院大樓里。


她轉身離開了窗口,關掉了音樂,一頭撲在床上,閉上她的眼睛。那發出的啜泣不住地震顫著她的身子,直到她最後感到哭盡了身上所有的眼淚。


早晚要有這一天的,她心里對自己說,要結束這些悲痛。


她不能永遠背負著這些悲痛生活下去。


第三天早晨,麥西來看她了。他建議他們到湖邊走走。在那里他們可以私下談談。


一棵大樹被很久以前的一場風暴刮得連根拔起。腐爛的根須都曝露在外。那枯死的根部班班駁駁地長滿著青苔。麥西跟她並肩坐在一張長凳上,並點燃一支煙。


安娜問道:“我也可以來一支嗎?”


“我不知道你也抽煙。”


“現在不抽了。只在戰爭時抽過。不過我想現在來一支。”


麥西觀察到她點煙時臉上不自覺地現出一種習慣性緊張表情。但他很驚訝她那徹底一新的外表。她穿上了新的衣服,一件淡藍色的羊毛衣束在緊身的黑色滑雪褲里。醫院的一個護士給她披了件冬季的大衣,對她來說顯得尺寸大了些,使她看上去顯得愈加嬌弱,但卻絲毫無損于她的美麗。


她跟麥西以前碰到過的俄國女人完全不一樣。當紅軍占領了柏林後,他是最先到達這座城市的美國人之一,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俄國女性。她們當中很少有長得象樣點的。許多人都是身形彪悍、骨骼粗大的農村女子。她們看上去髒得就象一天要刮洗兩次臉才能弄乾淨 。他心想要是德國人在他頭上狂轟濫炸上四年,他肯定也是這副模樣。


“他們對你好嗎,安娜?”


“非常好,謝謝你。”


“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嗎?報紙?衣服?”


“不用了,我所要的都有了。”


麥西看著前面的湖,語氣平和地說道:“我跟哈蘭醫生談了一次話。他認為有些事情你應該要想通,安娜。要徹底擺脫過去不幸的陰影看來對你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認為你需要時間來慢慢醫治你內心的創傷。”他看著她。“我想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不管今後怎樣你都要盡量忘掉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把所有不幸的事拋在你的身後。當然我說起來容易,但我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就不是那麼輕松一回事了。”


她沒有出聲,只是看定著他。然後才講話道:“我想我將永遠不會忘記伊凡和莎夏。其他事情或許會,但是伊凡和莎夏我永遠不會忘記。”


麥西看著她,他睹見她噙在眼角里的淚水。她在拼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後她咬著自己的嘴唇,把頭扭向一邊。過了許久,她才轉回頭說話。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麥西?”


“當然。”


“你在哪里學的俄語?”


他知道她的這個詢問只不過是一種分解她的痛苦的方式。他看著她,微微一笑。


“我的父母是聖彼得堡人。”


“但是麥西不是俄國人的姓。”


“本來是波蘭人的姓,叫麥辛斯基。我父親的一方原來是從華沙來的。母親的一方則是純俄國人。”


“但你不喜歡俄國人。”


“為什麼你這麼說?”


“你第一次到那家醫院看我的那一天,你看我時的那種表情。你的眼睛里滿是不信任,甚至是不喜歡。”


麥西搖了搖頭。“這不是事實,安娜。恰恰相反,俄國人當中絕大部分都是誠實、豪爽的人。我恨的是共產主義。它摧殺了人們腦子里所有尊貴和善良的東西。有一點是不會搞錯,安娜,克里姆林宮的那幫人感興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權力。從他們身上你可以看到活生生的納粹影子。只不過在旗幟上不是雙S的十字,而是一把榔頭,一把鐮刀和一顆紅星。”他停頓了片刻。“安娜,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們大使館的人想要跟你談談。”


她定睛看著他。麥西看見她眼里的恐懼。“要說什麼?”


他把凱甯告訴他的解釋了一番。“這只是常規做法,卻必不可少。你覺得你能經受得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如果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這以後,美國大使將會對你的事情作出決定。那個俄國官員,他的名字叫魯穆爾卡。別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魯穆爾卡沒有權利盤問你有關你被指稱犯下的那些罪行問題。不過他會要求你回去接受審判,而且他會許諾你給予寬大處理。但是我想你知道這種事情很少有兌現的。”


“今天早上醫生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是否對殺了人有所悔意。對那個勞改營的官員和邊境線上的那個哨兵。”


“那你怎麼跟他說?”


“我說對他們的妻子和孩子—— 要是他們有的話,我會有這種感覺。但我決不後悔殺了他們。我要逃跑,施加于我身上的那些罪行都是毫無道理的。我記得伊凡告訴我一句話,一句他朗讀過的話,對于那些施加暴行于別人的人,就只有以暴行回報于他。我只是把暴行回報給那些施加于我的人。我跟他們是你死我活的相斗。”


“那麼我想這回答夠明確了。”


當麥西和安娜坐在赫爾辛基市警察局的會客室里時,一名警察打開房門,兩名身穿便服的俄國人從他身旁走過,跨步進房。


這兩人之中年長的一個是四十出頭,人象頭渾身是勁的公牛,長得高頭大馬,那肌肉發達的身體緊繃著他的衣服。


一雙冷酷的眼睛深嵌在一張一副凶相的臉上,那張臉長滿了粉刺和痘疱,他的左耳缺了一塊。他隨身帶了一只公文包,落座後草草地自我介紹了一下,尼基塔•;魯穆爾卡,莫斯科來的一名高層官員。


那第二個俄國人,是一名年輕的使館助手,坐在他旁邊,並呈上一卷案宗。


魯穆爾卡信手打開案宗,開口問道:“你是安娜•;克霍列夫?”


那個人問話時,連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麥西朝安娜點了點頭,她回答道:“是的。”


那男人霍地抬起頭,兩眼嚴厲地盯著她。


“在蘇芬兩國外交上簽有合作協議的情況之下,我在這里仍提供給你一個自我贖罪的機會,盡管;;你在蘇聯國土犯下了嚴重的罪行。我被授權通知你,如果你自願回到莫斯科,你的整個案子將會重新審核,並重新提交法庭審判,這樣你就會得到最寬大的處理,這是每個蘇聯公民都可以享受到的權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安娜猶豫著,她還尚未回答,麥西用流利的俄語說道:“還是省掉那些官腔吧,魯穆爾卡。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那雙灰冷的眼睛盯到麥西這邊來,魯穆爾卡的聲音里充滿了奚落。“那些問題是宣讀給這女人聽的,不是給你的。”


“那就盡量簡單些,這樣她可以清楚地聽懂是怎麼回事。”麥西毫不客氣地回言道。


魯穆爾卡兩眼朝麥西翻了一下,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然後身子往椅背一靠。


“基本的情況是——只要她同意回到莫斯科,就會重新審理她過去的所作所為,如果法庭確認她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者是錯誤的虐待,那麼她最近犯下的罪行——射殺邊防哨兵、從勞改營逃走,就會被從輕發落。我這樣已經夠簡單了吧,即使像你這種思維簡單的人也應該清楚了吧?”


麥西沒有理睬他的挖苦,轉過頭去問安娜:“你有什麼要說的,安娜?”


“我不想回去。”


魯穆爾卡語帶威脅地說道:“外交上的交涉最終會確保你被引渡回國,但是我給你這個機會讓你自願回來,並讓你的案子得到重新審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認真地考慮這個提議。”


“我說了我不想回去。我無辜地被投入監獄,在我被送到古拉格去之前,我根本沒做什麼壞事。應該受審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送我去勞改營的人。”


魯穆爾卡的臉因為發怒一下子變得猙獰凶狠。“給我聽著,你這個腦子不開竅的女人!好好想一想我們會讓你小孩的日子怎麼難熬。乖乖地回來,到法庭受審,你或許還可以再看到她,不然的話,我可以向你擔保,她今後在孤兒院的日子會非 - 常 - 非 - 常地不好過。你聽明白了沒有!”


魯穆爾卡的咆哮聲里充滿了暴戾之氣。安娜怔怔地定坐在那里,她的臉因為提到孩子而蒙上了一層傷痛之色。


旁邊,麥西對魯穆爾卡冷言道:“你可真會挑傷口撒鹽,魯穆爾卡,居然把孩子也扯了進來。”


魯穆爾卡滿臉鄙夷地看著麥西。“為什麼你就不能識相一點閉上你的嘴,美國人?這得由那女人來作決定,沒有你的事。她如果有腦子的話,就該知道照我說的做才會有出路。”


麥西盡力控制住自己想要痛揍這個家伙的怒火,然後他看到安娜的眼睛里泛起仇恨的目光,受到刺痛的表情不斷在她臉上加重,直到她的理智顯得被擊潰似的,所有的怨恨一下子全部爆發出來。她霍地跳起身來,撲向桌子的對方,手指甲狠狠地抓在魯穆爾卡的臉上,劃出了道道血痕。


“不許你們傷害我的女兒!不許你們這樣……!”她失控地悲憤尖叫。


當麥西抓住她的手並控制住她時,魯穆爾卡沖上來一把抓住她的頭發。


“你這臭婊子!”


麥西和那助手插在中間將他們架開,警察也出現在門口,麥西急忙讓他將安娜帶出房間。


魯穆爾卡從衣袋里掏出手帕輕敷著臉上的血痕。他惡狠狠地瞪著麥西。


“你還沒聽我講完最後的話!你們的大使要是敢多管閑事,就會要他的好看。”


麥西怒不可遏地看著這個俄國人。“留著跟你的那些混蛋同類說去吧,你這渣滓!但是她已經作了她的決定,我們也會作出我們的決定。現在,”麥西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著魯穆爾卡厚實的胸脯,“從這里滾出去,別等我來把你揍扁了。”


有那麼一刻,魯穆爾卡嚇人地盯著麥西,似乎要跳起對這份挑釁還以顏色。他的兩眼露出暴怒的凶光。但是突然間,他一把抓起那個公文包,像陣狂風似地沖出屋子。


魯穆爾卡的助手點燃了一根香煙,看著麥西說道:“這女人這樣做可不大明智啊,要知道我們大使極有可能交涉成功將她引渡回國;再說,魯穆爾卡可是個很厲害的人,不大好招惹。”


“我也是,小子。”


“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事就算這麼定了?”


“隨你怎麼想,同志。”


這天晚上,麥西來到醫院,他們又一起散步到湖邊,坐在一張木凳上。安娜問道:“我今天這樣做是不是在添麻煩?你們的大使是否決定了對我怎麼處理?”


她忐忑不安地看著麥西,但麥西卻展顏笑道。“大使聽到了魯穆爾卡的那些威脅的話語後,毅然決定同意你避難。我們會幫助你在美國開始一個新的生活,安娜。給你一個新的身份,幫助你安居下來並為你找一份工作。你不可以馬上拿到公民身份,不過這樣也是正常的,就象其他合法的移民一樣,你必須要住滿五年。不過只要你不違反法律或不去做一些出格的事,這應該不是個問題。”


麥西看見她閉上了眼睛,然後她又慢慢地睜開雙眼,臉上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謝謝你。”她輕聲說道。


麥西笑道:“不用謝我,應該要謝大使,或許你應該謝謝那個魯穆爾卡。明天你就飛往德國,在那里,你會得到安排轉機。那以後你就會飛往美國,到哪一個地方我就不知道了,這些細節事已經不是屬于我管了。”


很長的時間里,安娜;;;克霍列夫一語不發,她只是看著那冰冷的湖,最後她問道:“你認為我在美國會幸福嗎?”


麥西看到她臉上突現出害怕的神色,好象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過去的噩夢和對將來的未知。


“這是一個適合新的開端的良好的國家。你受到了很重的傷害,你的感情世界遭到了摧毀,你不知道未來會對你怎麼樣,而你的過去又是一個痛苦的回憶。你現在就好象處于一個剛見曙光的地方,你或許會在相當的一段時間里覺得迷亂而失去方向。在一個新的國家里,一開始你會沒有一個朋友,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你的創傷會慢慢愈治好的。我知道你會的。”


麥西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她。


“行了,就這些了,除了一個壞消息外,那就是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但我祝願你幸福,安娜。你想從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聽取一點參考意見嗎?生活中的磨難就是讓你知道哪些橋應該走下去,哪些橋應該燒掉。現在你就照著這條橋走下去,盡量把留在你身後的那些橋燒掉。”


“你知道還有一件事嗎,麥西?”


“什麼?”


“如果一切變好了以後,我真希望能再看到你。就想再跟你聊聊,能夠成為朋友。我想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善良的人。”


麥西微笑了一下。“謝謝你的誇獎。但我想你是因為對許多人還不了解,安娜。我只是個普通的人,相信我。”


“你會到機場送我嗎?”


“當然,只要你願意。”他俯視著她,一種難以言狀的沖動使他輕輕地搭著她的肩膀。“你會好起來的,我知道你會的。時間會醫治好你的心靈。”


“希望如此。”


麥西笑了。“相信我。”





大地上覆蓋著一層黃鏽色的雪,麥西和另外兩個人陪著她走向那架飛機,“芬蘭之星”已經等候在停機坪上,乘客們都已經在上機了。


麥西在鐵梯腳下停住了腳步。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在他的面頰上親了一下。


“就這樣了,安娜。自己保重。”


“我希望能再見到你,麥西。”


她上飛機時一直掉頭看著他,他又看到了她噙在眼角里的淚花。他知道他是她這六個月來所碰到的第一個以真情相待的人。他猜想他會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知道許多從蘇聯邊境逃過來的人都是這樣,害怕、孤獨、彷徨,他們會緊緊抓住伸向他們的第一只友善的手。


他也清楚,不管他的直覺再怎麼告訴他,他對她的判斷還是有可能錯的,而那個懷疑她故事的芬蘭情報局的官員則有可能是對的。麥西不相信他會錯,卻也知道只有時間才能加以證明。


五分鍾以後,他站在候機廳里,目送著“芬蘭之星”在跑道上滑行然後攀升著,最後沒入波羅的海的暮色之中。那閃亮的機燈透過包繞的云層發出微微的光點。麥西看著那已明淨無物的天空好一會,然後輕聲地說道:“德 斯維達尼亞。”


當他豎起衣領朝出口走去時,因為太過入神,而根本沒注意到一個黑發的年輕人躕留在報欄邊,也在注視著那架飛機離去的方向。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