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那塊色澤褪淡的招牌高懸在發黑的花崗岩建築上,上寫著 “山德諾夫公共澡堂”。


那兩扇櫟木大門緊關著。這里四周空無一人。路金將車停在弄堂外街角柏林旅館的門外,步行走了過來。


帕沙到底在搞什麼鬼?


還有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會面?山德諾夫是莫斯科的老公共澡堂之一。帕沙來這里有將近二十個年頭了,而且通常是晚上,這個時候熱汽室沒什麼人了,他也可以清靜些。


他聽到門背後響起一陣插銷聲,然後門開了。


一個中年婦女穿著件藍色工作服站在門口。她的頭發在腦後結成一個髻,她那巨大的乳房跟她的身形很不相稱。“我們關門了。明天再來吧。”


“我相信帕沙•;;庫昆庫在等著我。”


那女人遲疑了一下。她打量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又張了張外面的弄堂,最後她做手勢叫他進來。


他跨進暖融融的白瓷磚過道。那女人關上門並插上插銷。


入口處的許多電燈都已被關掉了,但越過走道,路金還是能看見通向澡堂和熱汽室的那些拼攏起的石階。


那女人走進門廳口那玻璃窗後面的服務間里,捧出一條厚厚的白浴巾和一束用細繩系住的樺條。“走向那邊石階,進右邊第一個門。你會看見帕沙就在熱汽室里。”


路金接過浴巾和樺條。那女人又走進那服務間坐在玻璃窗後面,開始計點著堆成小山似的戈比硬幣,再將它們整齊地疊成一摞摞。


路金走向那石階。


他在半當中停下來並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感覺著那溫暖的熱汽夾雜著濃郁的薄荷香深深地進到他的肺葉里,使他立時感到一陣寬松和舒坦。石階的盡處,他注意到右邊的一扇玻璃門半開著。


他走了進去。


他走進去的是一個更衣間,里面是一排排的鐵皮更衣箱。木長凳圍在中央形成一個方圈。在左邊又有另一扇玻璃門,上面蒙著水汽,,這是通往一間發汗熱汽室。透過那朦朧的玻璃,他看見一個模糊的肉色人影在移動著並聽到輕微的抽打聲。


在浴室里清洗身體一般是三個步驟。


第一步就是先到那熱汽室出汗,在那里你用熱汽蒸著並用樺條抽打著你的身體直到身體蒸得通紅而且毛細孔都張開。隨後你就用熱的海綿搓洗著你的身體以清潔你的肌膚。然後等感到溫度過高時再跳入冰水池里。而最後你就是在茶點室的躺椅上養神休憩。


路金能感覺到隔壁房間的一陣熱浪襲來,在飽受了外面凍人的街上那冰冷的空氣後,此刻的感覺真是舒適得很。在一張木長凳上,放著帕沙的衣服。另一張凳上則放著一個盛著滾燙熱水的搪瓷面盆,很明顯這是為路金留著的。


他脫下衣服,整齊地疊好放在一張凳上。他仍讓那鐵鉤束紮在他的手臂上;它現在看起來顯得丑陋而猙獰。他將那棉毛巾披在頭上,並將樺條葉浸在熱水盆里。


然後他打開玻璃門,步入那彌漫著薄荷香味的霧汽當中。


帕沙赤條條地俯臥在一個濕漉漉的石條凳上,臉色看上去白得嚇人,一塊白毛巾披在他的肩上,那包著傷口的繃帶上印出一塊血記。


一個禿頂年長的烏孜別克人腰圍著一條毛巾,居高臨下地站在他聲旁。那烏孜別克人用一束浸濕了的樺葉條狠抽著帕沙的大腿和臀部。


在地上放著一個盛熱水的小搪瓷盆,幾塊新的乾淨海綿和攤在一個木格里的一小疊薄荷葉。木格旁邊是一瓶伏特加和兩只玻璃酒杯,再旁邊就是帕沙那已經有點磨損的公文皮包。那烏孜別克人停住了抽打轉身看著路金。那拘謹的黃皮膚臉上,那雙細縫眼斜眯起看著。


帕沙轉過身來,忍著疼痛從石條凳支起身子。他看見路金,便轉頭朝著那烏孜別克人。


“你出去吧,依孜罕。”


那烏孜別克人點了點頭便走了出去。帕沙一直等聽到外面的關上了,然後朝那石凳上做了個手勢。


“坐下吧,尤里。”


他的聲音里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語調,但路金從頭上拿下浴巾圍在他的腰上,然後坐在對面的一張凳上。這熱汽室很熱。他放下那樺葉條;他太累了,實在沒有勁道去抽拍他的皮膚。他看著帕沙拿起一塊海綿,將它浸在熱水里,開始搓洗著他自己的身體,他的臉因傷痛而緊繃著,但他看上去也不急著要講話。


路金急不可耐地說道。“你說有很重要的事,帕沙。”


帕沙研究著他的臉。“你看上去象有一個星期沒睡過覺了。”


路金感到自己都快到崩潰的邊緣了,但他還是勉強地笑了一下。“我想一個晚上的好覺都沒有過。你感覺怎麼樣?”


“痛得更加厲害了。醫生給我打的止痛嗎啡現在藥效都過去了。不過這個地方還能幫我解點痛。”


他停止了搓洗他的身體,站起身來。他走向角落里的一個熱水龍頭,注滿冒著熱汽的熱水在一個搪瓷臉盆里,捏碎一把薄荷葉放進臉盆里。他走回來,用手輕拍著路金的臉頰。好長的時間里他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著路金的臉,就象一個檢查病人的醫生,然後遞給他那只臉盆和一塊乾淨的海綿。


“你體內的氣就象汗一樣在往外流著。這樣子,把自己包在這熱汽里作深呼吸。你知道我們這些老浴客常說的。‘ 蒸汽浴可以讓你變得更健壯更苗條。它清洗你的身體外表,也清洗你身體里的魔邪。’”他為這莫斯科的老打油詩而露出微弱的笑容。那笑容很快消退了,他的臉轉而變得更加正經。“你看起來體內是中了魔邪,尤里。”


路金捧起那臉盆深深地呼吸著。那熱水的芳香味就象一種香油。他將海綿在臉盆里的熱水沾了沾,閉上他的眼睛,慢慢地用海綿搓著他的臉。那薄荷香味透進他的鼻孔里,那芬香的熱流滑撫著他的皮膚。他停止了搓洗,睜開他濕滴的眼睛,看見帕沙張眼盯著他。


“那薄荷葉起作用嗎?”


“有一點。告訴我是什麼事。告訴我這為什麼重要?”


帕沙站起身來,提起他的公文皮包。他朝那通向更衣間的門點了點頭。“來吧,我們到里面去。我有東西給你看。”


他們走進更衣間,帕沙關上了門。他走到長木凳邊解開公文包的搭扣,從中取出一本紅封面的文件夾,然後回過頭來。


“那個狼有沒有讓你產生過任何奇怪的感覺?”


路金皺起了眉頭。“你是什麼意思,奇怪的感覺?”


“有一點,我們知道他的檔案複制件里少了兩頁。就象我以前說的,通常一名偵查員應該被允許接觸所有有關他接手的案子資料。”


“我說,到底是什麼事,帕沙?”


帕沙停頓了一下。“我認識你很久了,尤里。我一直敬重你佩服你。我們在一起同甘共苦了很多時候。”


路金真是心急如火,“你到底想不想告訴我是什麼事?”


很長的時間里,帕沙的眼睛看上去要在路金的臉上尋索著什麼,然後他說道,“你當初是對的,說你不相信貝利亞。你當初的疑心也是對的,為什麼他會選上你。今晚我發現這當中的奧秘了。”


“我不明白。”


“你是一個好人,尤里•;;路金。而且是一個優秀的偵查員。可是,他們卻愚弄了你。”


“誰?”


“斯大林和貝利亞。”


路金莫名其妙地皺起了眉頭。


帕沙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他轉過頭呆呆地望著一邊,然後才轉回頭來。


路金不由得打量著這個蒙古人的臉。他看見的是害怕表情。帕沙並不是故弄玄虛地要慢慢告訴他。他看起來真的是害怕了。當他遞過來文件時,他的手竟在發抖。


“我要你看看這個。”


“這是什麼?”


“這是從史朗斯基的原始檔案里抽出來的。”


“帕沙,你可真蠢。”


“先別教訓我,尤里。我們無法可想了。我們現在是走投無路了,所以我跑去檔案室偷了鑰匙去瞄了一下那原始檔案。我被一個走進來的工作人員看見了,但這已是在我得到了這兩頁文件以後。”


“帕沙……”


“聽我說。要是我被抓起來,也不是什麼更糟的事。對我們兩人來說,事情再壞也已經壞不到哪里去了。我們已經陷入了足夠深的麻煩漩渦里了。我嘛,我是橫下一條心了。”


“帕沙,你現在是真的把自己置于危險當中了。”


“跟我目前的處境相比也壞不到哪里去。”帕沙猶豫了一下。“尤里,這文件里的有些東西他們是故意不讓你看。里面有更多的內容,不過你先好好看一下我給你的東西。”


帕沙站了起來,走到門口,輕輕地將門打開。他朝路金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的臉。


“我現在想讓你一個人呆一會兒。好好看一看,仔細讀一讀,尤里。過一會兒,我們再談。”


門合上了,帕沙走出去了。


路金打開案卷。


這里面只有一張照片和一頁舊得發脆變薄了的紙。


路金先看那照片。照片很舊都已經發黃了,它的周邊也已磨損了。照片上是一男一女,在對著鏡頭笑著。那男的長得很英俊,臉修刮得干乾淨淨,那是一張五官陽剛如雕塑般的臉型,卻又有著雙溫柔善良的黑眼睛。那女的則是一頭金發,十分美麗,高高的顴骨,那是張堅毅、果敢的臉。她坐在那男的膝蓋上,雙臂圍著他的頭頸。兩人模樣很是般配,他們看起來很幸福,而且顯得非常恩愛。


從這對夫婦的衣服款式來看,路金猜想這張照片是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時候拍攝的。


他翻過照片,看見右下角有一個藍印章,注明了拍照的照像館名字,是在馬克思大街上的一家像館。這對夫婦的容貌有幾分熟悉的影子,他猜想他們是史朗斯基的父母。但他又有著一種奇怪的感覺,以前在什麼地方他看到過他們的臉。他猜想他們可能是黨內著名人士。


他將照片放在一邊。


那張紙簡略地敘述了史朗斯基的家庭背景。他真正的家族姓是斯代弗諾維奇,他的父親是一名住在斯摩棱斯克的鄉村醫生。報告陳述奧格浦——克格勃的前身,受命拘捕他和他的家人,但原因是什麼卻沒寫。


照報告上講,這名醫生頑抗拒捕並且還試圖逃跑而被打死,他的妻子企圖協助他逃跑也被槍決,三個孩子被抓了起來並且被令槍斃。醫生和他妻子的死亡令是由約瑟夫;;;;;;斯大林親自簽發的。


這有點令人不解。如果史朗斯基是這三個孩子中的一個,他怎麼又活了下來呢?


又一次地,路金仔細地閱讀了這份檔案,這一資料從許多方面來看並沒什麼重要的。這場悲劇性的家庭變故只是使他更清楚地明了史朗斯基身上想要報仇的強烈動機,其他的就沒什麼意義了。里面並沒什麼東西能對破案有真正幫助的,沒有東西能為他指點迷津。


里面沒有史朗斯基會試圖在莫斯科聯系的親友名字,而且里面也沒有解釋當史朗斯基家里其他親人都被鎮壓時,他是怎麼死里逃生的。


這一切使路金感到迷茫,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只是坐在那里苦苦思索著。他點燃了一根香煙,沉思地看著眼前那繚繞的煙霧。


這里面一定有什麼東西他還沒看出來,一定有東西。


但是是什麼呢?


還有為什麼?這也是一個問題。


為什麼帕沙要給他先看這份檔案?


過了一會兒,門被輕輕地打開了。


帕沙站在門口。他手拿著一瓶伏特加和兩只玻璃小酒杯。他滿滿地倒了兩杯酒,然後將酒瓶放在長木登上,將一杯酒遞給路金。


“拿著吧。”


“你想要把我灌醉?”


“不,但我想你會需要它的。”


“為什麼?”


帕沙研究著路金的臉。“你對你剛才看到的和讀過的就沒有什麼似曾相識的感覺嗎?”


“指什麼方面?”


帕沙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指的是文件里那些東西給你拼回一個原已散開了的圖案。”


路金搖了搖頭,腦子被弄得一片混亂。“我想我還是弄不明白。”


帕沙在對面坐了下來。他將酒杯放在他旁邊,歎了口氣。“文件里史朗斯基的父母就一點沒讓你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他們的樣子、身份?他們的最終遭遇?”


“發生在他父母身上的事在大清洗時也發生在許多孩子父母的身上。我弄不明白的就是史朗斯基怎麼會活了下來。檔案里說這整個家庭的人都被打死了。”


帕沙緩緩地搖著他的頭。“我指的不是這個,尤里。還是讓我來提醒你有關斯大林的一件事吧,這件事我們克格勃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種怪僻的心理,從一種獨一無二的懲罰方式中來得到樂趣。在三十年代大清洗時,這種方式用得特別多。如果斯大林的清洗對象有了後代,他們的後代只要超過十二歲了也一律被除掉。


“而那些更年幼的就被送到克格勃管轄的孤兒院里。這當中許多男孩長大後,就被招進這同樣的克格勃里。這樣他們就成為一種人,是他們父母可能最不希望他們變成的那種人。是為斯大林效命的,我們黨的盾和劍,他的秘密警察中的一員。完全成為當年逮捕和殺死他們父母的仇人的同伙和幫凶。這就是斯大林殘忍地感到樂趣所在。”他停頓了一下。“你要知道,你被選中去跟蹤並殺死那美國人是另有道理的,但你還被蒙在鼓里。這就是為什麼那兩頁紙和照片會從那狼的檔案里消失的緣故。”


“為什麼?”


一絲同情的表情從帕沙臉上閃過。“這很可能是斯大林關照貝利亞不要讓你看到它們的。因為一旦你看到了,你就會識穿他的惡作劇。毫無疑問這是斯大林的主意來挑上你去追殺史朗斯基。只有他才會想得出這種怪邪的念頭來取樂。回想一下,尤里。跟我一樣你也是一個孤兒。發生在史朗斯基父母身上的事可能也就是發生在我父母身上的事。想一下你自己的生活,在你被送到孤兒院來之前的生活。回想一下你的家庭。”


“我……;;我想不起來。”


“你想得起來。只是你不願意去想。你一直是要盡量從你的腦子里抹去你過去的一切東西,這是在孤兒院里被強迫這樣做的,就象我一樣,不是嗎?”


帕沙又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拿出另一張脆黃的紙和照片,他把照片遞給路金。


“這也是在史朗斯基的檔案里,它是那對夫婦孩子們的照片。”他舉起了那張紙。“而這,第二張不見的紙,它說了除掉這些孩子們的命令在最後一刻被撤銷,取而代之的是把他們送到莫斯科的一家孤兒院,它講到他們中的兩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之後給取了另外不同的名字,這當中的一個名字你非常熟悉。看一下這張照片,尤里。好好地看看。”


路金低頭瞧著照片,那是兩個小男孩和一個非常幼小的金發女孩,他們站在一起,天真無邪地對著鏡頭哈哈笑著。站在中間的也是年齡最大的那個,很明顯是小時候的史朗斯基,他的手臂老成地環住兩個更年幼的孩子,象要保護他們似的。


突然間照片里另外兩張臉讓路金心頭“咯噔”一怔。女孩的年齡不超過四歲或五歲,她那白嫩的臉蛋就象小天使。而第二個男孩,他的臉赫然間令路金發覺是那樣地熟悉,熟悉得叫他渾身恐怖。


路金只感到一記霹靂擊到他全身,猛然抬起頭來。


帕沙續說道,“那小女孩的名字叫卡蒂婭。他是你的妹妹。剛才那照片里的夫婦就是你的雙親。右邊的那男孩就是你,匹提亞•;;斯代弗諾維奇,之後你的名字就被改為尤里•;;路金。你那時九歲。”


路金頓時臉如死灰。當他死死地瞪著帕沙時,整個臉都僵硬住了,全身也因為極度的震驚而變麻木了。


帕沙接著說道,“埃曆克斯•;;史朗斯基就是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