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愛晚亭下同學會


長篇小說

楓葉飄飄

劉 盛 赫

第一章 愛晚亭下同學會 清風峽里狂躁情

忽訝豔紅舒五百夭桃新種得

好將叢翠滴一雙馴鶴待籠來

這是岳麓山愛晚亭上的一副對聯。內蘊並不深,韻味也欠佳,但于這清山小峽之中,經古樹竹聲的吟詠,再經涼爽陰風的唱和,這似乎隨便抹下的兩行便頗見出情致來了。它每每無聲勝有聲,比那風啊樹的更會說話,似兩聲輕輕的追古撫今的歎息,如數片凋零的香楓秋葉的飄落,使整座峽谷顯得這樣有神韻,富于靈氣。游客至此,只要把這副聯念幾遍,便能將整座峽谷裝進心里,從此無論浪跡何方,都能吸吮到峽谷的氣息。而這樣的氣息是可以維系生命之魂的。

亭前有塊大石頭,約一人高,一丈胸圍,瘦骨嶙峋,形象委瑣,本不足道,但因東面正中央刻了一首詩,便似乎頗有了幾分奇石氣象,其軒昂之勢,好像並不輸給高高在上的那副對聯。詩曰:

云鎖湘水霧迷津, 日夜乾坤古今情;

大麓終曲絕空谷, 晚亭風動幽獨林。

澗流回泉小溪長,竹影楓光青色低;

待鶴飛來謝靈氣, 九州遍響此龍吟。

游人至此觀誦,都說這詩的作者一定是個狂妄無知之徒。只有山中麓山寺里的有道高僧和山頂道宮里的仙師道長見了頻頻點頭稱是,說這首詩很符合清風峽的龍脈風水,因了它,這座峽谷才真正的全了。有俗人問“全了”二字如何解釋。高僧和道長都笑而不答,只說幾十年後自有分曉,你等不必刨根問底。

清風峽在這個下午顯得格外靜謐。秋天的陽光在峽外燦爛地飛翔,它卻仿佛枕著麓山寺的基腳在柳枝的安撫下沉沉睡去了。亭下的兩片水塘仿佛是它的兩面鏡子,照著它酣睡的姿態,也照著藍天上的幾朵白云。那些白云後來變成了幾朵白花,輕柔地落在了它身上。

它是被一陣吟詠的聲音驚醒的。就在這時,滿池的水便立刻泛出流動的波光,仿佛它的脈搏又快速跳躍起來了。吟詠聲來自兩個年青人,一個叫牛希咬,一個叫余九日。牛希咬長得一表人材,英氣逼人。余九日稍矮,不過也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兩人是一對好朋友,平常最喜歡上山散步。但一般是各散各的,今天因要參加同學聚會,便一起相約來了。兩人沿亭下的水塘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爭論一些哲學問題。這種爭論是他倆多年友誼的基礎,他倆的感情只有在思想的碰撞中才能產生經久不息的火花,因為他倆都鄙視庸俗,痛恨平凡。另外他倆都有很遠大的理想和野心,一個想當作家,一個想當政治家,這也是維持他倆關系的一個重要原因。牛希咬喜歡老子,余九日喜歡黑格爾。老子和黑格爾風牛馬不相及,他倆自然也就談不到一塊,一旦涉及到一個問題,都會迅速拿起自己的思想武器進行對抗,矛盾從來沒有調和過,每次都是一場慘烈的思想戰爭。不過這絲毫不損害他倆的關系,相反,戰爭越慘烈,他倆的關系越密切。所以與其說他倆是因為追求精神的價值而成了好友,倒不如說他倆是因為想征服對方而成了好友。其實在他倆這個年紀,青春狂躁,既不懂老子,也不懂黑格爾,更不可能知道兩個哲學家的優劣。只不過他們總認為自己了不得,便總覺得這種爭論其樂無窮。

兩人突然不約而同站在了那塊奇石前,余九日指著石上的詩說:“九州遍響此龍吟,根據你目前的情況看,這句話怕是沒辦法實現了。”

原來這首詩是牛希咬為了抒懷詠志不久前刻的,他覺得刻在石上比寫在紙上更有價值和意義,再一個若寫在紙上就不可能天天看到,而刻在石上,每每信步走來,觸目驚心,是真正活的詩句,比之任其躺在紙上更能催人奮進。這時他聽了余九日的話很不服氣地問:“你憑什麼這樣說?”

余九日冷笑了一下,說:“我倒想問問你憑什麼說你能飛翔?屈原沉郁激憤,李白仗劍天下,杜甫艱難苦恨,可你有什麼?你哪怕讓我看到了一點希望,我就收回剛才的話。”

牛希咬哼了一聲,說:“你不要拿他們來嚇唬我。他們雖然偉大,但已成既往,而我是走向未來的,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

“誰不是走向未來的?照你這條邏輯,那人人都有希望。”

“不錯啊,人人都有希望,但並不是人人都能讓希望變成現實。”

余九日鄙夷說:“你就屬于不能讓希望變成現實的那一類人。”

牛希咬凝視著石上的詩說:“云麓宮的道人看過這里的風水,他說清風峽里是注定要走出一位絕代文豪的,不信走著瞧。”

“我才懶得瞧呢,你只是一個悲劇,有什麼好瞧的!我說,等會在大伙面前你可別這麼狂妄,要知道這個世上除了我余九日還能聽你說說這種瘋話,別人只會當垃圾,你別丟人現眼。”

“把我當垃圾?哈哈,他們才是垃圾呢,你們全是垃圾!只有我,牛希咬,岳麓山的鎮山之寶。”

余九日搖頭不已。牛希咬忽然發現石上那個龍字頭上的一點里面有一小片枯葉,便小心翼翼走上去把它拿掉了。這首詩就是這個龍字當時最費工夫,刻了足足一個小時,因為他覺得在這首詩里它是詩的魂,是詩的血液的噴發點,有了它,這首詩才能靈動飛揚起來,否則詩就是了無生氣的,瘦弱不堪的,甚至是干癟的,死的。他還讓它向左邊稍稍傾斜了一點,這樣它下面那往上飛翹的一勾便更具有一種飛翔的氣勢,更顯出龍的氣派來。

牛希咬磨蹭著石頭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作品,它比在雜志上發表作品更重要,因為它代表大自然,換句話說它被大自然接受了。在大自然里發表作品,讀者是誰?是上天,而我相信,上天會根據它看到的作品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余九日面無表情地彎腰撿起一顆小石子,瞄准那個龍字打了過去。牛希咬就痛得叫了一聲,趕緊撫摸龍字,把沾在上面的幾顆沙粒撣掉。奇怪他倒沒有生氣,只面帶苦相地說:“你這是做孽,會折壽的知道嗎?”

“上天有知,一定會對我表示贊賞。”說罷余九日爬上小山坡,走進愛晚亭,坐在了石凳上。

安靜了一天的峽谷開始有動靜了,密林深處吹來陣陣涼風。秋天黃昏的氣象是最容易分辨的。首先是色彩,陰陰的顯得特別深沉,好像對白天有一萬個不願意,急于擺脫似的,它對夜晚的那份覬覦之心,讓人看了會恨得咬牙切齒;其次是氣息,仿佛患了感冒,總給人以呼吸不暢的感覺,不遠處一座小橋下面傳來散亂而拖遝的水聲,似乎是它的鼻涕,澀澀地往夜晚里響著,非得到那時候響聲才會停止,因為夜幕經常能掩蓋很多聲音。

兩人在亭子里坐了大概一刻鍾,就有同學到了。此人叫周正濤。周正濤居然搖了一把羽扇,引起了牛余兩人的譏笑。周正濤解釋說:“不是扇風的,山里的秋蚊太厲害了,我不想用我珍貴的鮮血養肥這些可惡的小吸血鬼們。”

牛余兩人依然還是譏笑。他倆很了解周,知道這家伙最喜愛三國水滸,骨子里有一種想給人當軍師的欲望,可惜沒辦法滿足,便先拿一副扇子聊且自慰。周正濤梳分頭,一張豬腰子臉,長相平凡,然而卻神采飛揚;一對濃黑的眉毛總是向天上翹去,再配以游離輕飄的目光,給人一種傲慢的感覺。事實上他也的確很傲慢,常學諸葛亮,以管仲自比。

周正濤問:“兩位等多久啦,他們怎麼還沒來?”

“著什麼急,天還沒黑呢。”余九日說,又問,“你分在哪個單位?”

“麓山區政府宣傳部。”

牛希咬很不理解地問:“你是學經濟的,怎麼分到宣傳部去啦?”

“現在又有幾個畢業生的分配是對口的,很多人大學4 年圖的只是一個文憑,畢業後干的跟自己的專業完全不挨邊。”

“那你還挺有路子的嘛,居然能搞到這麼好的工作?”

余九日說:“他有屁的路子,肯定是他老子的關系。”

遠遠的,岳麓書院那里響起了歌聲。開頭幾句還唱得有模有樣,後來碰到一個高音,沒辦法上去,那歌聲就亂了,接著便是一片嘈雜的歌聲。這一撥人有7、8個,為首的是林剛,其他人是盧光中、王家衛、宋海棠、江風等。他們顯得情緒非常激昂,拚命地嚎叫著,完全就是青年人那種典型的既狂放不羈又六神無主的症狀。因不滿社會對他們各種欲望的約束,所以置身于這天清月朗的夜晚,他們要狂放發泄一番;至于六神無主,則是因他們知道又沒辦法擺脫社會的約束,甭管在這個晚上多麼無法無天,一覺醒來,到了白日,依然還是不得不老老實實讓社會的大網罩住,不敢亂說亂動一下,故他們潛意識里又覺得困惑和失落,像一艘艘小船在大海里飄泊,雖然能看到海岸的燈光,卻因為太遙遠而不敢真的相信自己能抵達彼岸。似乎是涼爽的緣故,越往峽谷里面走,他們歌聲的旋律就越亂,到了愛晚亭里簡直就一蹋糊塗了。

“唱些什麼東西,鬼哭狼嚎!”周正濤說。

“歌聲飛揚,我們年輕的心在天空翱翔。”宋海棠亮著清脆的嗓子說。

“心飛到天上那就變成星星了,你是想當歌星吧?”余九日色迷迷地看著宋海棠打趣地問。

“這還用說,她以後肯定是一個大明星。”江風說。余周兩人是宋海棠最忠實的追求者,兩人從中學開始就暗中較勁,在宋海棠面前獻盡了殷勤。可宋海棠對他倆不偏不倚,就搞得這兩個傻瓜蛋至今還是平手。其實他倆早就厭倦了這種交鋒,都有撤退之心,但因此事關系到面子,如果自己先撤,那今後在同學面前就太沒臉了,故還死撐著。從內心深處說宋海棠更喜歡余九日一些,因他聰明過人,口才出眾,又英俊瀟灑,只可惜他卻是個自費生,這叫宋海棠每每想起來便覺得不爽。拖到現在,實際上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她是不會在他倆中間做選擇的,她不過是看透了他倆的心思,逗弄著他倆玩一玩。可憐他倆卻因著那種可笑的心理,甘願被她玩于股掌之上。

只聽得山腳下沙沙沙掠過一片竹聲,仿佛一只布袋被拉上了口子,夜暮隨著這個聲音而徹底降臨了。接著從山外飛進了一批最後歸巢的燕子。緊隨其後的是這次聚會的第二撥人,為首的叫紀方,還有陸同、孫一夫、鄭秀麗、王紅等。這撥人比頭撥人安靜多了,不過當他們進入了亭子後不免也掀起了一波高潮,就像不管多平靜的江面,一旦滾過一道波濤,每顆安靜的水珠也都會蕩漾起來。陸同和孫一夫提著一只大包,他倆帶來了許多食物,有煙酒、罐頭和各種袋裝食品。這些東西是用大家的分子錢買的。

大家都分別了很久,有些自打中學畢業就再沒見面,這次相會,自然都覺得分外高興。互相問候了一番,打開大包,點亮蠟燭,取出啤酒等物,吵吵嚷嚷地吃喝起來。

紀方告訴大家,林剛要去國外留學了。便都對林投去贊賞和羨慕的目光,都說林剛能有這個結果很正常。林剛打小學習成績在全年級就是數一數二的,公認為聰明絕頂,組織能力很強,一直是班長。他的長相身材也出類撥萃,又有非常良好的家庭教育,許多人認為他將來一定前途無量。不過高考他讓大家小小的吃了一驚,都認為他考北大或者清華絕對沒問題,哪知他卻只考了個華中工學院。這使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多少有些褪色,從小就套在他頭上的那些神聖的光環開始漸漸消散了。但就以華中而論,他讀的大學依然是同學們中最名牌的,大家仍然認為他還是最有前途。

孫一夫問林剛留學期滿後怎麼辦,回不回來。林剛還沒答話,王家衛就搶著說:“你這個木腦殼,問這麼蠢的問題,出去了還回來干什麼,有病呀!”

孫一夫怪王家衛不該說他木腦殼,便瞪起眼睛反駁:“我就不明白了,怎麼留學畢業了不能回來,回來了有什麼不對嗎?”

王家衛說:“回來了當然沒什麼不對,只不過受窮而已,留在國外,發洋財那多好。沒見過你這麼呆板的人!”

孫一夫就氣憤地說:“老子就算呆板,但是愛國主義,比你這賣國賊要好。”

這話立刻引起了好幾個人的反對,齊聲說:“留在國外怎麼就叫賣國賊?又搞文革那一套,亂扣帽子,你這樣說話可不對。”

只有牛希咬沙啞著嗓子支持孫一夫,鼓著腮幫子說:“我覺得他的本意還是好的,都出去了,國家交給誰建設?”

大家便把矛頭對著牛,齊聲哄笑,似乎覺得他比孫一夫還呆。

笑畢林剛說:“老實說我當然想在國外,但我是公派留學,到時恐怕只能回來。”


余九日說:“公派也可以留在那邊呀,我就聽說好幾個人都是這樣的。”

林剛解釋說:“那得要那邊的人願意收留你,為你付一筆違約金。要他這樣做你必須是對他非常有用的極其出色的人才。”

余九日就恭維說:“你可不就是極其出色的人材嗎?”

林剛歎了口氣說:“唉,你們只知道我在你們中間是最會讀書的,其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正走出去跟人比一比,比我強的人多得是。”

盧光中和陸同等幾個男同學這時圍著鄭秀麗調情。幾個家伙多喝了幾口,趁著人多,情迷心亂,便胡言亂語了起來,爭著表白以前在中學時如何如何的想念她。

“你是我的夢中情人,”盧光中對鄭秀麗說。旁邊便有人擂了他一拳,他兀自不停嘴,“真的,你開啟了我少年的愛情的心扉。”

鄭秀麗尖聲叫喊:“酸掉我的牙了!”

盧光中說:“騙你是孫子。”

鄭秀麗笑說:“我沒說你騙我,我是說話梅酸死了。”說罷她小嘴一努,擠出一粒話梅核,也不用力吐,任那核子沿她下巴掉到了地上。

陸同就碰碰盧光中的手肘說:“兄弟,明白了嗎,鄭大美人的意思是說你就是她吐出來的話梅核。算了吧,鄭大美人身邊沒你什麼事,你一邊呆著去,看我的。鄭妹妹,他那話全是扯蛋,你連百分之一都不要信,應該信我的。我才是你真正的愛慕者,從初2情竇初開那年開始,一直到高2畢業,我對你真是一往情深啊,每個白天都想念你,每個晚上都夢見你,可憐我血氣方剛一少年,怎麼經得住這樣想,就想得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了,你看我現在都還沒把人長壯實。”

“這是因為你小時候奶吃少了。”盧光中諷刺說。

眾人大笑。

陸同就不服氣地說:“聽我媽說,老子3歲斷的奶。”

“那就是你媽的奶水營養不夠。”

眾人笑得更歡了。鄭秀麗掩著嘴笑了一會說:“你們這些人,以前看上去一個個老老實實的,在大家面前連咳嗽一下都不敢,怎麼經過4年高等教育, 反而變得越來越不正經了?你們這大學是怎麼讀的,嗯?”

林剛就很嚴肅地點著手指頭說:“這話你問對了,大學其實並不是把人教得越來越好,而是越來越壞,你不妨想想,大學生哪一個不是在大學里染了一身的毛病?”

紀方鼓掌說:“精辟,絕對精辟!”

林剛又說:“唉,我們這一代真不幸,還記得嗎,讀初中那會,我們是怎麼分男女界線的,到了高中,雖然分得不是很清了,但男女同學仍不敢講話。可你們看看現在的初中生高中生,談戀愛都成了家常便飯。唉,不幸的時代,不幸的人。”

盧光中就問鄭秀麗:“你聽懂了林剛的意思嗎?”

鄭茫然地搖搖頭。盧光中就說:“他的意思是說人應該及時行樂,再不要閉關自守,否則就會落後挨打。”

鄭秀麗說:“那你倒跟我說說,會怎麼個挨打法?”

盧光中說:“這不過是一種形容,你別專注于表面的意思而忽略了實質,懂嗎,最重要的是實質,抓不住實質,你就可能後悔終身。”

陸同說:“人家再後悔也不可能後悔到你身上。”

盧光中說:“那就能後悔到你身上啦!”

宋海棠覺得這種話題太無聊,便對盧陸兩人說:“行了,老說這些沒用的話干什麼!真愛鄭秀麗,那就拿出點誠意來正兒八經的追求,別盡嘴把式,拿人家開心。”

周正濤說:“他們主要是想把過去想說沒敢說的話說出來,找補回少年青春。”

鄭秀麗說:“青春能找補回來嗎?”

周正濤說:“只要能找回那麼一點感覺,自我欺騙一下,未嘗不可。”

紀方這時沖大家搖手說:“算了算了,我們今晚聚會不是來討論感情問題的。還是來談正題吧,大家都說說,現在都畢業了,有的還找到了工作,今後打算怎麼發展?”

這個問題使大家都沉默了一會。這時大家才發現清風峽里的晚風居然有這麼大的聲音,仿佛忙活了一個大白天,累得不行,現在剛剛歇下來,便盡情地酣暢地呼吸。它的呼吸減少了幾分來自密林深處的恐怖氣氛,並使整座山谷有了幾分溫馨的情調。

一彎如水的秋月漸漸找到了縫隙,帶著一分對黑夜的真摯的戀情鑽進了峽谷里,像幾片薄薄的冰片在池塘的水面滑行,溜進了隨風輕揚的柳樹中。

都想先聽聽別人是什麼意思,便互相審視著,揣摩著。紀方覺得這種氣氛不太好,便說:“都啞巴了,那我可要點名啦!”

周正濤說:“既然你提起了這個話頭,那你自己先說說吧。”

紀方顯然對此早有准備,就馬上說道:“我嘛,很簡單,我沒有什麼太高的理想,只想再考個研究生,然後留校任教,就可以了。”

林剛問:“你就不想出國留學?”

紀方歎了一口氣說:“唉,想過,但想來想去,算了。老實說高考前我因為成績很好,曾有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最後卻只考了岳麓大學,我的信心幾乎被打掉了一半,再經大學4年的磨礪,對于未來我已不敢奢望, 一輩子做個教書匠也沒什麼不好。”

林剛說:“那你可惜了。”

紀方說:“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命運。至于你,我說老同學,我覺得你留學畢業了應該回來,往政壇發展,你有這方面的能力,我勸你別貪圖國外的物質生活,使你在領導方面的天賦無從展現。”

周正濤也說:“對,老兄,還是回來吧,以後我們倆珠聯合璧,去政壇上鬧騰一番,你去中央當個部長什麼的,我呢想辦法弄個省長當當,這才不辜負了這片青山秀水對我們的滋潤。”

盧光中說:“你這小子野心不小哇!”

牛希咬指著旁邊的余九日說:“部長省長算什麼,這位從初中開始就憋著勁要當總理呢!”

就有好幾個人張大嘴啊了一聲,沒想到余九日會有如此瘋狂的理想。王家衛問余:“真的嗎?”

余九日不置是否,卻對著牛希咬瞪著眼怒道:“你要揭我的短是不是,那就怪不得我也揭揭你的短。你們知道嗎,”余九日反指著牛希咬說,“他要當作家,什麼魯迅、老舍統統不放在眼里,你們說笑不笑得死人!”

就有一些很異樣的目光射到了牛希咬臉上。牛希咬不覺臉一下就紅了,所幸燭光不強,沒人看出來。他不覺有點後悔,知道自己過分了,只想攻擊別人,沒料到遭到反擊時其實自己並占不到任何便宜。玩火者必自焚,古人的話確實精辟啊!

林剛說:“我們這里面,如果將來有誰能在文壇占有一席之地,那只能是江風。喂,江風,平常你最喜歡說話的,談起文學來就沒完沒了,今天怎麼老半天沒見你吭聲?”

江風就搖了搖頭歎息說:“唉,被愛情傷了靈魂,現在還沒將息過來。”

大家大笑不止。王紅說:“你們這些男人,總是喜歡裝出一副被女人傷害的樣子,其實,真正傷害人的是你們男人。”

鄭秀麗深有同感地說:“說得對,男人就是這種臭脾氣。有時候我挺看不起他們,占了便宜還叫冤,一點也不敢承擔責任。”

江風一本正經地說:“我是真的被愛情傷了。”

王紅說:“那把你的故事說出來給我們聽聽,看看你究竟是怎樣被人傷了的。”

江風說:“愛情不能給外人道,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宋海棠說:“典型的無病呻吟。”

盧光中說:“不過我知道他是有個女朋友,長得很漂亮,談了好像有兩年了,以前關系挺不錯的,怎麼,現在吹了。”

江風搖搖頭,喝了一口啤酒,做痛苦狀。盧光中就不明白了,問:“沒吹你這樣傷感干什麼,真讓宋海棠說中啦?”

江風又搖搖頭,指出兩根手指頭,豎在盧光中面前,憂郁地說:“兩年了,知道兩年意味著什麼嗎?在別人兩年已經是老夫老妻,可老子兩年都白忙活了,至今都還沒有擺平她,你說我是不是受了傷害?”


原來如此。幾個女孩子齊聲罵道:“不是東西!”

紀方說:“你知足吧,好歹有女朋友,像我們,依然光棍一條,每天獨自舞槍弄棒。”

江風總結經驗說:“有了女朋友,最遲3個月就得辦了她,否則不如沒有。 ”

紀方忽然想起跑題了,急忙又說了幾聲算了算了,把大家的情緒召回到關于前途的問題上來:“說說,說說,都有什麼打算。今晚過後,大家要忙自己的事,以後再要像現在這樣聚會可不容易,趁今晚閑暇無事,風清月朗,我們各抒胸懷,不要不好意思,哪怕是幻想,也統統吐出來,等過個十幾二十年,我們再回到這里敘舊,看看誰最終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大家這才借著酒勁,把平常絕不敢輕易告人的一些想法說了出來。統算一下,想當官的人最多,占了總人數的一大半,其次是想發財的,想當教師的大概有那麼3、4人,想當詩人和明星的各1人,另外有1人始終沉默不語。因場面嘈雜,這個人向來又不出眾,大家便沒注意到他。他就是牛希咬。他當然不會沒理想,但他覺得自己的理想跟大家的比,實在是太遙遠了;再有,直覺告訴他自己的理想是自己這輩子的苦難,而苦難不宜與人道。

紀方就總結性地發言說:“好,看來我們的同學都有些志氣,志向不小,我紀方敬大家一杯,祝大家將來心想事成,美夢成真。”

接下去就是一片清脆的酒瓶碰撞的聲音,一串串的雜亂的落到了外面亭下的池塘里,隨後又迸射到了四周的青草和落葉上,反複地跳躍,在如銀的月光中顫抖著。這個特殊的時刻終于把剛才歡笑的氣氛凝固了起來,變得了一片幾乎觸手可及的離愁別緒。

後來紀方竟傷感得流出了眼淚,說:“中學時代是純潔的,大學時代是渾濁的,而未來的時代可能就是肮髒的了。今夜,應該是我們對過去生活的告別,從此各奔東西,像這樣聚會的好時光不會再有了。”

宋海棠說:“你不是說20年後我們還要來聚會嗎?”

紀方說:“我是說像現在這樣沒有多少內容的、單純的、快樂的聚會不會再有了。至于20年後,想想吧,我們會經曆多少事啊,那時的相見,與其說是聚會,不如說是展覽我們各自收獲的豐富的酸甜苦辣。當那些形形色色的酸甜苦辣進行了一番混合攪拌後,恐怕就只剩下一聲歎息了。”

余九日拍拍紀方的肩說:“不要太傷感。我倒覺得那種展覽會比現在這種糊里糊塗的聚會更有意義,因為那是濃縮了人生精華的聚會,不像現在,我們的狂躁和輕浮實際是虧欠了生活和社會的。”

周正濤點頭贊道:“說得好!”

實際不止紀方,還有好幾個人也眼眶濕潤了,強忍著才沒讓淚水流出來。江風也暫時把那個兩年沒讓他得逞的女朋友忘到了一邊,完全融入到了這種憂傷的情調之中,不禁隨口吟了兩句詩:“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

牛希咬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更貼切一些。”

江風就瞪了牛希咬一眼,問:“國未破,城未春,不過是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意思,也值得花濺淚鳥驚心嗎?”

牛希咬說:“只是借用而已,照你這樣死板的用,唐詩還有什麼意義?”

江風說:“那也不能亂借用。”

牛希咬說:“必要的時候我還可以篡改呢。”

林剛說:“你們倆都沒錯,但依我看,現在最要緊的兩句話應該是莫叫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

立刻響起了一片掌聲。顯然大家都認為傷感只是一種表象的東西,沒有實際意義,而勸誡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臨別贈言。

第二章 貪虛名江風出書 講義氣家衛解囊

江風畢業後留校在文學系當老師,學校給他在研究生樓里分了一間小房子,跟一個校黨委的年青秘書合住。這時他回到宿舍,發現門上縫里插了一張字條,他取下來一看,是他女朋友秦娉婷留的,說黃昏時分來找他,不知他上哪去了,罵他就像一只夜貓子,總是一到晚上就到處亂竄,還預言他這樣下去遲早讓野狗叼了去,最後她說那事有眉目了,要他見字速去圖書館找她。江風就急急忙忙奔了圖書館,兩人見面沒來得及說話就響起了圖書館關門的鈴聲。他便幫她收拾好一大堆複習資料和課本書籍,一起出來了。她要跟他談的是他想自費出版詩集的事。

江風雖然學的是理科,愛的卻是文科,業余時間喜歡搞點創作。他先嘗試的是小說,感覺一直很生硬,就改做詩,這一下算找對了方向。那是他大學1年級的時候,正流行一種朦朧詩,把他搞得五迷三道的,整天哼哼哈哈,不知所云,然而這正是詩人的感覺,正是詩人的特點。他從此就泡在了詩歌的世界里,今天去海洋放一葉扁舟,明天去昆侖山摘一片彩霞,天南地北,云遮霧罩,慢慢兒積少成多,居然就弄出了一大堆誰也看不明白的現代詩來。有時跟同學聚會,他會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大聲朗讀給大家聽,還美其名曰:讓我來淨化你們的已被汙染的心靈。同學們大多不拿他的詩當回事。他雖為此常感到悲傷,感歎世無知音,但自信是從來也沒受過損害的,一直認定自己必將成為未來中國最好的詩人。他在幾家小雜志上發表過東西,但大刊物誰也看不上他,為此他把整個詩壇和編輯罵了個狗血噴頭,認為詩壇是一壇死水,拒絕新生力量,編輯統統是飯桶,有眼無珠。雖然出了氣,畢竟不解決問題,他就接受了一個叫李真朋友的建議,決定自費出版。李真是一家叫《湘江之濱》的小刊物的編輯,在這一行里混了很久,有些關系。兩人認識了很久了。那是去年的一天,岳麓大學文學系把李真當成一個成名的作家請去講文學,題目是《論先鋒文學的時代意義和價值》。李真其實不太懂先鋒文學,但別人非要他講,他自然不能說不懂,就硬著頭皮亂扯了一通。反正藝術這東西,不像科學上的加減乘除那樣嚴謹,常常是非顛倒,黑白難分,你如果把它亂攪合一通,那更是云里霧里,看不真切。但凡被顛覆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文革便是最好的例子,老佛爺將一切規章制度統統打爛了,億萬人民便把他來熱愛了。如果他不那樣干,天安門廣場上的那一方土地可能倒不會有他老人家的聖殿。現在這世道也是同樣的理,只不過事情不一樣罷了。其他且不論,只說文學,將傳統文學顛覆了,于是就先鋒了,就高明了,就了不得了,就現代了,就革命了,就萬壽無疆了。還是老佛爺英明偉大,用他的話說: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詞句自然有些粗鄙,然而是至理名言。當時的李真當然不可能有如此深刻認識,他不過是跟許多先鋒派作家一樣,拿這個名號當旗幟隨意舞動一番,然後東拉西拽一些東西來證明他的舞動是多麼的瀟灑漂亮,迎著光帶著風,直像太陽奔去,人類既往的一切文學模式都被它拋在身後,隨風飄散了,無影無蹤了。李真講課之前還有點忐忑不安,怕講砸了,哪知這玩藝就像抽鴉片似的,先是有點懼,然而一旦上癮,抽得那個順暢,感覺那個美妙,簡直沒辦法用語言形容。聽課的學生全被他搞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自己是在聽仙人自語,還是在聽神人布道。江風當時就在課堂里,他把李真崇拜得五體投地,下了課就去向李真請教許多問題,後來還生拉硬拽,把李真弄到飯店里去嘬了一頓。花去了他一個月的工資,搞得他那個月只能在秦婷娉那里混飯吃,直吃得秦小姐的那些女同學很看不起他,背地里對秦小姐說:“你怎麼攤上這麼個主,爐膛里的燒餅,倒貼。”不過江風對李真的崇拜沒有持續多久就破滅了。畢竟他也是搞文學的,發過一點東西,有悟性,很快就明白過來,原來所謂先鋒不過如此。後來他就不在李真面前執弟子禮了,只以朋友相待。李真倒沒什麼意見,因為他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干飯,不願死撐,先前江風不知好歹,稀里糊塗地敬了自己一回,該得自己消受。兩人慢慢成了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扯淡,高談闊論。

這次李真便給江風聯系上了湘楚出版社的副主編黃國華。他把江風的《風露詩集》拿給黃看,請他幫忙出版。黃國華對先鋒文學不感興趣,面有難色。李真就把江風吹了一通,說江風才華橫溢,想象力極其豐富,未來在詩歌上的發展不可限量。磨了一陣嘴皮子,黃國華才勉強同意,說:“他如果不怕浪費錢,就給他出吧,5千塊,價錢沒得談。”李真晚上就來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秦婷娉。

江風這會聽秦婷娉說了情況,眉頭便皺了起來:“5千塊, 不是逼著老子去搶銀行嗎?”

秦婷娉摟著他的胳膊抬眼看了他一下,說:“這事你能不能找你爸媽說說,請他們幫忙?”

江風說:“怎麼能跟他們說,尤其我爸,他向來討厭我搞文學,我讀高中時寫的東西他全給我一把火燒了,要他出錢替我出詩集,簡直是與虎謀皮,他不罵老子一頓算客氣的。”

秦婷娉說:“那怎麼辦,算啦?”

江風想了想說:“只好硬著頭皮去到處借了。你能不能跟我想想辦法?”

秦婷娉顯然早想好了,馬上說:“我可以向我媽要1千塊,再多就不行了, 我們家也不富裕。”

江風說:“你怎麼說呢?”

“直說呀,難道騙我媽不成!”

“那她會給你嗎?”

“放心,我媽最開通了,不像你爸,呆板,一根筋,也許連一根筋都沒有,整個一老木疙瘩。”

“喂喂,還沒過門呢,對你未來的公公能不能積點口德!”

“只知道要我積德,你怎麼就不去要你爸為你積點德!”

“不可理喻,這叫什麼話!”

秦婷娉笑著掐了他一下,說:“什麼話,疼你的話。”

走了幾步,她又說:“還差那麼一大截呢,你向誰借呀,你認識的人里面好像沒有誰有這種能幫助你的財力?”

“這個借點那個借點不就齊了。”

江風把秦婷娉送到了女生宿舍的門口,傳達室有個老太婆看著,不准男生進去,他只得跟她分手。這一刻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有點失控,猛一把抱著秦婷娉親吻了起來。秦婷娉毫無防備,這突如其來的一下使她哼哼著掙紮了幾下,但馬上就靜了下來,任由他親吻,不過並不給予配合,把一張嘴閉得緊緊的。他親了半天,沒品到甜頭,只覺索然寡味,便把嘴拿了下來,生氣地說:“怎麼著,要打開你這張嘴就這麼難嗎?”

她看著他鎮定地說:“不是難不難的問題,而是時間和場合的問題。你總是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進行這種錯誤的舉動,怎麼能達到目的!”

他笑了,說:“嚇,你倒挺會說的,好,那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是正確的時候,什麼地點是正確的地點?”

她還是那種表情:“江風,你也不想想,我能告訴你這個嗎?”

“那你就別怪我不會選擇時間和地點,我發誓,就在這幾天內,我一定要征服你,不僅打開你上面這張口,還要撬開你下面那個口。”

她不禁怒道:“江風,你太下流了。”說罷她掙脫他的擁抱,跑進了樓去。江風便在暗影里自言自語:“我說到做到。”

第二天,江風跟著李真來到了湘楚出版社,見到了黃國華。黃國華把江風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嗯,像個詩人。”然後他就談起了詩來。他其實不懂詩,但畢竟是搞文學的,小說和詩多少有相通之處,他用一些小說的理論套到詩歌上,說起來卻也是有模有樣,讓人聽不出什麼紕漏,直說得江風頻頻點頭。

“說句老實話吧,你的詩寫得不錯,可詩是不賺錢的,你要想清楚,這種賠本買賣做得做不得。”

“我是為了理想,不為錢。”

“好,好,那就好。5千塊你拿得出來嗎?”

“現在有點困難,今天來就是想跟您說說,能不能少點,我實在有點困難?”

黃就對李真說:“你沒告訴他嗎,價錢不能談的。”

李真說:“告訴了,他實在有困難,沒辦法,您知道,知識分子,窮光蛋。”

“他窮我們出版社也窮啊,總不能要我們出版社為他賠錢吧!”

江風看情形覺得這個問題上沒得商量,怕再說下去讓黃國華對自己產生不好印象,就說:“行行,5千塊我一分錢也不少,只……暫時拿不出來,您看能不能緩一緩,等我把錢湊齊了再出?”


“這可以,沒問題,你不必著急,什麼時候有錢了什麼時候再來,出版社的大門總是向你們這些詩人開著的。”

說了一會話,江風就請黃國華出去吃飯。黃笑道:“不必了,等以後你的書出來了再說。”

李真和江風就離開了。

李真問:“怎麼辦,你弄得到這筆錢嗎?”

“麻煩。”

“那還出不出?”

“當然要出,不把這事辦成了,我寢食不安。只能是到處借了。喂,兄弟,你能不能借我點?”

李真知道這家伙會開這個口的,也有心借他,問:“你想借多少?”

“你能借多少?”

李真想了想說:“頂多兩千。”

“啊,你有這麼多錢,真沒想到。”

“我當了好幾年編輯,這點錢還沒有,那不白當了嗎!”

“哦,對對對,那些文學愛好者總要向你們這些編輯進點貢。”

“什麼屁話,這都是我攢的。”

“靠工資能攢這麼多?行了,兄弟,你就別在我面前裝清高了。廢話少說,那你就借我兩千,我自己再去弄三千,就齊了。啊,你可幫了我的大忙,兄弟會記住你的,以後有什麼事盡管說話。”

“那是當然,你以為我白幫你啊,以後你可以多寫幾首詩,稿費暫時就不要拿了。再一個,過陣子我還要用你。我前段時間建議社里辦一個文學講習所,社里非常贊成,看樣子很有希望。一旦成了,講習所可能由我負責,我要請一些作家、詩人還有文學評論家來講課,到時候你給我來跟我捧捧場。反正只要你這部詩集出來了,有些事情就好辦了。我還可以把你推薦給全國各地的一些有影響的刊物,你如慢慢能在那些刊物上發東西,經濟上就不會有什麼問題,說不定一兩年後幾千塊你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呢。”

江風感激地說:“謝謝,謝謝,李哥對我這樣好,真不知怎麼報答。”

李真說:“說這種話干什麼,哪個作家詩人不是這樣過來的!我當年也是得別人的提攜才有今天,我倒怕以後你發達了,就把哥哥我忘了。”

“怎麼可能呢,忘了哥哥你,那我還算人嘛!”

江風回到學校,一路總是低著頭,盤算籌錢之事。在宿舍里悶坐了一會,看著窗外的景色,一種空茫的感覺從腳下漫延上來,把他嚴嚴實實地籠罩住了。初秋的暮景已經有了深秋的氣氛,透出一種極其濃郁的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味道,雖然看不到如煙的揚柳,然而卻給了人以想象和期待的空間,那幽暗的簾幕就愈發顯得無重數了。樓前有塊小草坪,孤零零地盤著一顆彎腰駝背的樟樹,它那精靈古怪的樣子倒映在了前面的水塘里。塘里有些小魚在游玩嘻戲,很無聊地用嘴去啄浮在塘面的一些水草。塘外有條馬路,每天的黃昏時分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景象。江風看著這副景象,覺得它完全像一首詩,可是當他覺得應該把這首詩具體化時又發現自己不能夠了。從遠處的鳳凰山上飛來了幾行歸巢的雁子,它們帶著鳳凰山上的風流准備去岳麓山上做一夜的歇息,准備好明天的精力,再去尋覓新的風流處所。

江風打開抽屜,拿出存折,上面的錢早已被他取光了,他對著存折直搖頭。過了一會,那個跟他同屋的黨委秘書回來了,他叫魏亭東,外地人,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去年畢業留校的。他的長相有點委瑣,但人絕對聰明,只看他那對眼睛就知道,像一只黑白的玻璃球在凹槽里不停地轉動。他從食堂打飯回來,問江風怎麼還不去吃飯。江風愁眉苦臉地說沒胃口。魏亭東看出他有心思,便關心地詢問起來。江風不想隱瞞,把自己出書缺錢的事告訴了魏,忽然覺得可以找魏幫幫忙,便說:“喂,能不能借我點,不管多少,一百兩百都行,幫幫兄弟?”

魏亭東連想都不想就搖起了頭來,說:“我跟你一樣,窮光蛋一個,每個月又是煙又是酒,還要吃飯,哪有錢?”

江風知道這家伙是不肯借,魏亭東的經濟情況他還是了解一些的。魏去年就工作了,因是黨委秘書,外面經常有飯局,他每月花掉的伙食費是很少的,至于煙酒,也常有人送,不需耗費他什麼銀子。心想甭看平常關系還可以,一談到錢就***不講一點情義。頓時,江風就對魏亭東有了很大的意見,暗道你以後如果有事求老子,看老子怎麼報複你。不過又一想,這家伙是秘書,以後怕是要往政壇發展的,恐怕求著自己的時候很少,倒是自己說不定將來會常要用上他。他就矛盾了起來,不知該不該跟魏亭東計較。魏亭東怕江風糾纏自己,就使勁地吃,吃出一片豬嚼食的聲音,再拿過一張報紙,裝出很用心地看了起來。江風被他吃得怪不舒服的,這才覺得有了食欲,正要拿碗去食堂,聽到門外響起了高跟鞋的聲音。他知道是她來了,就立刻打消了吃食堂的念頭,決定請她去外面的小飯館吃。

江風和秦婷娉下了樓,她問他出書的情況怎麼樣,他說跟黃國華還是說不通,5千塊一分不能少。

她說:“我今中午回去了一趟,跟我媽說了這事,她同意借我1千。”

他問:“你爸呢?”

她說:“我爸也同意,不過他說你們會不會結婚呀,你可別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說罷她直笑。

江風也被逗笑了,但是苦笑,說:“你說這是什麼岳丈,把女婿形容成狗!那她女兒嫁給狗,不是也成了母狗嗎!而母狗是他養的,那他不就是老狗嗎?”

秦婷娉就恨得咬牙切齒,使勁掐了江風一把。江風痛得大叫了一聲,引得路人紛紛朝他看,知道是兩個情人在打情罵俏,都露出了很不屑的神情。

秦婷娉說:“本就缺錢,還吃飯館,神經病。”

江風說:“缺錢跟吃飯館沒關系。”

兩人吃過飯江風就想去拜訪牛希咬,說去找牛借點錢。秦婷娉說牛希咬難道有錢借?他說牛高中輟學就開始做事,在外面混了好幾年,現在又是學校膳食科的正式職工,想來他應該有點積蓄。秦婷娉就也要跟著去。江風說又不是去玩,你跟著去叫我怎麼開口。秦婷娉想想也是,況且自己也未必真願意跟著去,以往每次陪他見他的朋友,她沒一次開心過,蓋因他們喜歡談些不著邊際的事,她骨子里缺乏那種看似高雅實際很虛幻的趣味。兩人就在一個叉道口分手了,江風忽然又想學昨晚上,要摟著她親嘴。這回她似乎早有防備,一個轉身,身子已經轉出了他手臂能夠拽扯的范圍。他就不高興地嚷了起來:“真把老子當流氓了,不至于這樣可怕吧?”

她沖他揮了揮手說:“去!”留給他一個高傲的背影,踩著令人憎恨的高跟鞋的聲音,眨眼消失在了一片路燈的光芒之中。

江風就又變得有點郁悶了。他現在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自己的體內在起什麼變化,而那種變化是非得需要她的合作才能做一了結的。有時想來,他覺得她不是女友,更像一團柔軟的海綿,在不可抗拒地吸吮著自己,吸的好像是血液或者骨髓一類的東西。他感到這事不能再拖了,多拖一天,他就得多受一點損失,甚至覺得會多折一天的壽命。他算把自己跟她之間的這種關系看透了,他如果老是跟她這樣溫文爾雅的來,那一萬年也破不了她的瓜。非得對她施加點暴力不可。他早就知道要搞定她,一定得這樣,無奈每到關鍵時刻總是自己先軟蛋。現在他便再一次下決心,握著拳頭對自己說:一定要找機會強行辦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這幾天。

牛希咬住在岳麓山上清風峽谷口的一處山坡上的筒子樓里。這間房子是他父母今年調離學校時房管科分給他的。房子很小,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沒有一樣家具,與其說簡樸,不如說寒酸。但對牛希咬來說,他卻覺得很好,因為自由自在,這間小房子既是他肉體歇息的處所,也是他精神調養的驛站。業余時間里,他除了讀書寫作,就是下圍棋。在學校,他的棋藝小有名氣,除了一個在省棋隊受過專業訓練的高手,殺其他人不在話下。江風推門進來時,牛希咬沒干別的,就是正下著圍棋,對手不是別人,竟是王家衛。江風感到非常驚訝,他從不知道王家衛也喜歡下這玩藝,問:“不知道你還有這雅興,什麼時候學會的?”

王家衛聽了有點不高興:“老子怎麼就不能有這種雅興?”

江風有些怕王家衛,因王家衛跟社會上的一些下三爛有些瓜葛,身上近來多了幾分流氣和匪氣,兩句話不對脾胃就沖人瞪眼,這種人不是他惹得起的。他嘿嘿笑了兩聲,從身上摸出煙來,討好似地敬了王家衛一支。王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抽,但臉色好看了多了,問江風:“怎麼想起到這來啦,你好像從不來的?”

江風說:“我是專門來向希咬學棋的。”

牛希咬說:“跟我學什麼,我是一臭棋簍子。”

江風說:“再臭總比我們懂一點。”

雖然江風說的並非他來這的真實目的,但他有心學棋卻是真的。他跟單位上的一個棋手學了一點皮毛,早就惦記著來找牛希咬比劃比劃,雖知不是對手,心里又多少有點不服,想看看牛希咬到底厲害在什麼地方。下棋的人往往都有這種毛病,不被人殺得屁滾尿流,不知道自己的棋有多差勁。看了一盤棋,他兀自沒覺得牛希咬有什麼,還對牛的幾步棋很有意見,心里說我都看出不行的他卻這樣下,水平說不定還沒我高呢。不過他多少有點懼怕牛希咬的名聲,不敢指責牛的棋,只是對王家衛的棋說三道四。王家衛小目大飛守角,他就說錯小目是最堅固的守角方式。王家衛掛星位角然後拆二,他說緩,現代棋講究速度,應該拆四占星位,呈兩翼張開之勢,進可攻退可守。王家衛就帶著嘲諷的口氣說:“嚇,你挺懂棋理的嗎,來來,跟牛高手下一盤。”江風卻連連搖頭說:“不不,我嘴把式,看棋還行,下起來稀里嘩啦,牛高手名聲在外,我怎敢班門弄斧。”王家衛卻已看出江風表面自貶,實際心高氣傲,口氣里眉宇間隱含著那樣一種想跟牛希咬掰掰手腕的意圖。他知道這家伙不知好歹,存心叫他出丑,就干脆把本已經下了幾十手的棋攪了,站起身說:“來來,你來,講棋講得這麼好,下棋應該也不差。”江風還要推辭,王家衛卻已把他拉起來摁到了自己讓出的位置上。江風也看出王家衛這家伙不安好心,要自己的難看,便想老子就順水推舟,在你面前施展施展手段又如何,難道我怕牛希咬不成,倒要讓你知道知道老子的厲害。可真坐到了牛希咬的對面,抓起了棋子,他卻又犯了嘀咕,似乎毫無來由的心虛了,畢竟牛希咬名聲在外,沒兩下子,混不成這樣。但已經坐了上來,總不能未戰先降,再一個,到底一直暗暗地不服牛,今天終于可以檢驗自己的實力了,說什麼也要硬著頭皮試一試。于是他把臉色沉了下來,心也沉了下來,舉起黑子,小心翼翼地拍在了對方的左角上。

然而任他如何冥思苦想,牛希咬總是落子如飛,就是這樣,他也輸了個一蹋糊塗。他這才肯承認自己確實有點兒不知天高地厚。王家衛這時顯得很高興,他給江風敬了一支煙,說:“高手就是高手,這名聲可不是隨便撿來的。”江風連連點頭笑道:“那是那是。”牛希咬倒是沒什麼表情,對他來說征服這麼一個對手實在太容易了,他已經曆了不知多少這樣的事,就像一個常勝將軍,消滅了一股流匪,也許還不如嚼幾粒蠶豆帶勁。

接著3人聊起了閑話。本來江風想等王家衛走了再向牛希咬借錢的, 可聊著聊著氣氛似乎越來越融洽,他就沒了顧忌,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牛希咬聽說江風要出書了,很是羨慕,甚至有那麼一絲嫉妒,還有那麼一點心酸。他搞了幾年文學,一直沒甚起色,便在今年的春天暫時的放棄了。但又老是牽掛著,心里為文學很是苦惱。沒想到江風卻冷不丁已經要出書了。盡管他知道自費出書跟公費自書是有極大區別的,可不管怎麼說這要比他離那道文學之門近了不知多少,至少是希望的開端。他不覺暗自羞愧,心冷透了,幾乎就認定自己實在只能算個庸才。雖然心里不是滋味,但牛希咬還是很願意幫助江風,無奈他也手頭拮據,愛莫能助。江風似有懷疑,覺得牛希咬是不願幫忙。牛希咬就把自己的經濟情況給江風簡單算了一下:“吃喝嫖賭,我現在是五毒俱全,別說存錢,每月的工資都不夠我折騰的,常常到月底我還向別人借,恨不得去打劫才好。”

王家衛突然對江風的事來了興趣,問他:“你這部書出了後賣得掉嗎?”

江風不願說實話,硬著頭皮道:“湘楚出版社負責發行銷售,我想收回成本問題應該不大。”

王家衛根本不懂什麼出書發行一套,他聽江風的口氣似乎比較肯定,說話像一個心里有底的人,于是笑說:“你如果能保證收回成本,我倒是可以幫你的忙。”

江風不覺大喜過望,忙帶著一種近似于諛笑的表情對著王家衛:“老同學,你如果幫了我,我江風這輩子忘不了你。”

“你要借多少?”

“越多越好。”

“太多了我也沒有,3、4百我也許有辦法。”

“那就3、4百吧。”江風興奮地在王家衛肩膀上拍了一掌,“我真沒想到,老同學你這麼慷慨大方。”

“如果你賺了錢,我可要分成。”

“那是當然。”

牛希咬雖然暫時不搞文學了,多少還是了解一些文學方面的情況,知道現在出版業很不景氣,一個默默無聞的愛好者寫的詩集,能賣出幾本就謝天謝地了,賺錢簡直是天方夜譚。他便決定等會江風走了把這個情況告訴王家衛。哪知那兩人卻越說越投機,後來竟是一起走的。他就想算了,雖然他眼王家衛的關系好一些,但都是老同學,萬一得罪了江風,也沒什麼意思,